2008年6月于校越过了夏天夜晚的露天场，夜幕之下，有些人等着他。那是晚上十一点。老同学们聚会，分外亲热。一直到凌晨2点，该回家的回家。他走在庄眠的右手边，街灯亮着耀如白昼。于校看着他，然后自己的眼睛低落下去，像是染了重度的风沙，眼泪流不出来的时候，悲伤会凝固，梗塞心脏。他说，真希望是一篇三流小说。
两个男子边走边沉默，然后在路口分开。
他忽然不想回家，他一直沿着街道走着，穿越这个城市，一直走到，昔日的学院路。天渐渐亮了，车辆恢复旺盛往来，上早班的人群川流不息。一条光谷大道延长线上，路口堵塞住。已经禁止鸣笛的城市，充满了克制的喧嚣。大概在那些被惩罚震慑的司机内心，幻想着能够疯狂按着喇叭。
2005年开学不久的日子，相当空闲。社团里的不同系的男生，在台下闲扯。文学社活动男生奇少，大帮女生自成一团，活像搞割据的晋代门阀贵族。
谈恋爱需要桥段打发青春需要桥段荒废时间也需要桥段。比如打赌。有人问，有谁知道法律系最漂亮的女生擦的什么香水？鸦雀无声。
中文系的于校想了一想，脱口而出大概是香奈尔。几个男生围绕在一起发出哄笑。其实于校不过是在学校图书馆里翻那些老厚的精装时尚杂志记得一个名字而已。法律系最漂亮的女生的名字，大家都知道。而且她还没有男朋友。于是他们打赌起来。好像雄性动物一辈子都爱打赌，至于打赌的彩头是人是物，那倒次要了。穿白色衬衫因为教室炎热而卷起袖子的男生说，看谁先追上乔郁。这个目标让人热血沸腾荷尔蒙爆炸。
于校想了许多新鲜招数，这些别致的招数渐渐生出效用。其实招数有效，是因为他做了功课。其中一个就是：他发现原来系花张雅亚特别特别爱吃快餐食品的某两款，并且喜欢在晚间人少的时候去。
当他给张雅亚打了一个两倍高的甜筒，塞满了奶油的脆蛋皮被撑得像是2008年中国大地上热情传递的奥林匹克火炬。他还给张雅亚喜欢的飞燕虾自作主张乘以三。张雅亚只来距离学校最近的肯德基，而于校只来这家最近的店子充当廉价劳动力。
不是说美女也贪小便宜，而是人类弱点谁都不例外，或多或少，或大或小而已。尤其是，于校特意点明了，我是为你来打工的。
这份告白，让张雅亚和于校的距离，在两个星期后，等于了零。嘴巴轻掠另外一张嘴巴。于校闻到了香水味道，那是森沙拉味道。因为妈妈喜欢，所以她也跟着喜欢用。
他问了她，她略为羞涩，回答了他。答案来得轻而易举。那么主动的男生，带着侵略意味和征服地企图，张雅亚就范得如雨水降落到地面，悬念稀薄。
爱是最利武器，披靡只因对方心甘情愿。
真正追女朋友的人，其实未必有这么放得开。三年后于校回忆起来，忘在手指中间的半截烟，打断他的事后提炼。
他告诉参与的男生们，森沙拉，梵语的意思是轮回。有点小骄傲的张扬。想不嫉妒，也难。
事实上，还有桥段下。
最先提议的男生，还有在场的男生们，当时的桥段，是完整的计划。于校只实施了桥段上。庄眠带头敦促于校尽快实践桥段下的时候，于校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微微的疼。他和她开始的时间并不长，整个交往的过程，也不过是一个月。但是，一个月已经够漫长。在情已生，意思渐滋长的时间段里，度量衡与普通生涯异常。
他们盯着他。他也盯着他。庄眠故意说，张雅亚把你给彻底拿下啦？我们还以为是你拿下她了呢？
于校咬一咬牙，把话赌回去，我就打算把她给甩了呢？
在这个老桥段的下半部，简单又残酷。追到一个女孩子，然后和她分手。于校说，我就是还没找到一个好法子，毕竟咱们大老爷们，做事也不能太没风度。
几个凑在一起打赌的哥们，出了妙计。这个世界上，如果要对付处于单纯当中的人，实在有太多圈套可用。他们只用了最简单的一种。
后来毕业了，张雅亚结婚了。不要怪我把故事讲得太快，你就当它是篇三流小说自然心理平衡。
结婚了的张雅亚和这些大学同学联系不密切，大家都各自找各自的工作，各自服务各自的公司老板企业经理单位领导。
这个时候是2006年秋天了。2006年底的时候，张雅亚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生的是一个女儿。
过去的那些事情，变得微不足道。像是一件珍稀的元代青花瓷，2006年在苏富比艺术品交易市场上，以千万天文价格成交，但在1905年的时候，不过是10英镑转手的普通瓷器。时间两端，极轻微，和极贵重，遥望无期。
2006年的于校考取了公务员，在沿着城市小礼堂道路边上，每天朝九万五，整个秋天，他都在给从国有单位办理了内退的职工补发一笔定额的补偿金。一有时间，甚至和同事们在高大富丽的大楼里，狠狠来几局扑克牌。至于下班了，他会去接他的女朋友，一个在不远的公司上班的女孩子。
他们顺道会坐轮渡过江，到华纳万达看场电影，江上吹吹风，再一起回家，考虑买房子结婚。大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
很偶然，很微妙的缝隙，会想起2005年的张雅亚在肯德基餐厅里，面孔上浮现的惊喜感动的表情。那是一个女孩子被男生的殷勤打动灵魂的幸福小巅峰吧！晚间的灯光映照出一脸黄，好比以梦拆字的天才词人纪录的瞬间意境。
女朋友要他别忘记生日礼物。他在香水柜台前问，可有一种名叫森沙拉？
关于桥段下。2005年的张雅亚稀里糊涂接到电话通知，说是在新公园门口等她，有东西转交给她，是辅导员老师的工作安排。等她的，是庄眠。法律系的庄眠和她靠得很近，然后打开口袋，拿出来的却是玫瑰。
这很好笑。但又一点也不好笑。于校很切时，踏点而现。他充满了受辱的愤怒，那是一个男生抓住女朋友劈腿所应该有的样子。有了理由，干干净净名正言顺的脱身。他们留给一个女孩子七零八落的糟糕处境。
张雅亚没有多少时间去解释什么。因为很快就毕业了。毕业前夕，他有几次远远看见她，低头转弯，绕道而行。后来，张雅亚毕业选了老远的他城，而她其实是本地人。
后来庄眠说，男生多半是愚蠢的，愚蠢到错以为自己没心没肝。
在这个城市的小酒吧，庄眠约了于校，还约了同城的熟悉的几个同学。谁也没来得及事业有成功成名就，所以没人做东请客当凯子。于校还是找女朋友批准了，才晚场出来活动。大家AA制喝了很多酒，加了水的威士忌，也很醉人。谈笑回忆，很开心很开心的样子。当年班上有对情侣吵架，在篮球架下互打耳光。当年有女生冲进男生宿舍，大胆豪放。当年中文系教古汉语的老师一口方言，但为人幽默，说什么古人形容美女肤如凝脂，其实凝脂也就是白花花的猪油状。美女……当年法律系的美女，可是被于校追到手的。来来来，喝喝喝！
于校想起了张雅亚的面孔。
张雅亚漂亮的面孔，在误会制造的误会里，慌乱不知所措。他知道她结婚了。他知道她嫁的人挺不错，他知道她不久生了个女儿。
最后大家散场，庄眠忽然说，今天早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她在前两天出了车祸，和她的女儿一起离开了人世。
她？你说谁？
伢伢……大舌头的庄眠发音不清。他问，谁？庄眠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很清楚认真，张雅亚。仿佛瞬间庄眠恢复了的清醒，他背过头去，只是叹息了一句，我们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于校慢慢拿起威士忌酒瓶，没有兑水，没有加冰，仰头倒进自己嘴巴里。绵绵的酒精刺激着味蕾，冰凉的喉咙渐渐回味出灼热。年少男生，愚蠢到错以为自己没心没肝。
于校真希望是一篇三流小说。是又如何？
日光已经带来极昼明亮。一个形容邋遢宿醉未散胳膊上搭拉着外套的男子，走得有些精疲力竭，他不想和人说话，不想回去，也不接电话。他眼神茫然，他隐约闻见那年她的香水气息。他脑海里反复着一个念头，假如没有“桥段下”？没有假如。他或她的人生都不是三流小说，死了人还可以强扭结局讨好读者，一切不可撤消。
如有轮回，她会进入森沙拉，重新来过下一世获得补偿吧。他愿百倍补偿，但虚无教义，谁能确信呢！
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几乎与一辆计程车擦身而过，司机终于控制不住按了喇叭，你神经病啊！
他得以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