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在厨房煮粥的时候,连年一直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似乎是为了提醒画扇他依旧余气未消,不时还会刻意弄出点儿动静来。
画扇搅着锅里的粥,撇撇嘴,就算她小时候,都不会用这么幼稚的招数。
过了许久,外边忽然没动静了,画扇无意地回了一下头,居然看到连年正斜倚着门框,那双黑如墨的眸子里,微微有几分迷离的神色,他正盯着她看。
莫名其妙地,她的脸刹那间腾地就红了。
“我说。”他自然看见了她的局促,笑着走过来,揽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侧脸问她,“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连做饭都没有学会?”
画扇安静了一下,才说:“我……很少自己做的。”
他笑了一下,眉眼里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心疼。很少自己做,却是自己住,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凑合了。
画扇别开眼,装作没看见他的神色,纤细的手指捏着勺柄,认真地盯着锅里渐渐翻腾起来的粥。
沉默片刻,连年忽然提议:“请个人?”
画扇手一抖,脱口而出:“不要!”
他眯眼看她,半晌才说:“你怕什么?”
他知道她在怕,居然还问她怕什么。
“没什么。”过了估摸有十几秒,画扇才出声,面上淡然,脸颊却不自觉地绷紧了。从小到大,她改不了的有许多——改不了爱哭,改不了一紧张就睫毛颤加绷脸颊。
她还改不了,喜欢他。
他不依,揽紧她的腰,还往她脖子里暧昧地吹着气:“你怕别人认出我,是不是?”
她沉默了。
先前不管不问地和他一起上了飞机,她承认,是自己脑袋发昏了。她等了他三年,她爱了他九年,他吻着她的脖子低喘着对她说“跟我走”时,她一下子就蒙了。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听他的话。恐怕也没有人知道,在她以为这辈子他再也不会原谅她的时候,他忽然说要带她走,那时她有多么惊喜,又有多么畏惧。
她确实怕,她怕极了,她真怕那是一场醒过来就会破碎掉的梦。
所以,她一句都不问地跟着他上了飞机,跟着他来了大连,跟着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过未知的日子。
她把北京忘了,她把工作忘了,她把陆家忘了,她把所有不相干的人都忘了。从她跟他走的那一刻起,她就直接抠掉了手机电池,取下了手机卡,在她全然不眷恋的那个世界里,她努力地做到尽可能彻底消失。
可是,他不同。
他是全世界都瞩目的名模祁连年,他有着如花似玉同样知名的未婚妻,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对她充满了敌意的家。
——即使他原谅了她,他的家人,至少他妈妈,绝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宽恕她。
逛商场,要戴墨镜,要低调,没关系。
两个人都不会做饭,不敢请保姆,没关系。
可是……接下来势必会遇到重重的阻力,他们最终能像此刻这样亲昵地相拥在一起吗?
她的眼睛开始一点一点地酸涩起来,胀得像是要爆炸,却强笑着,偏了偏脸,避开他的视线,轻轻地说:“你太好看,我怕别人看见了……会跟我抢。”
九年来,这是她绝无仅有的一次,如此直白露骨地,说出这么不知羞的话。
连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原本蹙起的眉尖顿时就舒展开来,忍不住凑过去亲她的嘴角,语气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家政公司的人,似乎都是阿姨吧?连阿姨都怕,你也太没自信了。”
画扇的表情平静极了,她侧脸看着他,嘴角抿着,什么都没说,可是心底却在翻腾:是啊,我很没自信,我太没自信了,这是我期待了整整九年才得来的幸福,我真怕眨一眨眼,这个梦就碎了。
连年抱住她的腰,眉尖又蹙起来了:“这么瘦……”他皱眉嘟囔着。
画扇听他终于不再提请人的事,松了口气,低下头搅动锅里翻腾的粥。
连年却不满如此旖旎的时刻她竟然分神,稍稍用力勒紧她的腰,绕一圈,就把她带离了料理台。画扇瞪大眼指着锅:“粥,粥。”他一回手,顺手就把火给关了,还霸道地说着:“我困了,陪我睡觉去。”
躺在床上,连年从身后抱着她,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双手双脚都欺上来,简直像是一张网,整个儿地把她圈在自己身体所能达到的最紧密的范围里。
好久之后,他终于出声,却是在低声喊她的名字:“程画扇。”
画扇已经不那么惊诧了,只轻轻地应。
他静了几秒,居然再喊了一声:“程画扇。”
她不得不微微动了动,嘴上发出微弱的单音节:“嗯?”
“你爱我吗?”
他的这一句,极轻,极轻,轻得就像是雪落下的声音。可是,听到她的耳朵里,居然百转千回,像是裹着叹息,更像是含着几分急于得到安抚的不确定。
她动了动,想要转身,他误以为她要离开,霎时就收紧了手脚,勒得她一动不能动。
画扇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在身后用嘴唇蹭着她光滑莹润的脖颈,声音轻得像呓语。
“知道吗,我在米兰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你永远都是一个背影,从来不给我正脸看,我都要急死了,你就是不肯转过来。
我梦到过你不同年龄时的样子,九岁的你,十岁的你,直到我走那年时十五岁的你。可是,我想看看现在的你。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我想看看,没了祁连年,你还会不会哭鼻子。
以前的你,真是烦人,除了哭,就是绷着脸装哑巴,我好不容易把你调教得惹人喜爱了些,居然……居然要把你送回陆家了。
我不甘心,你知道吗?不甘心。我在米兰恨得摔东西、酗酒,甚至自虐,可是我最想做的,其实是回国。想回到北京,哪怕先杀了你,再杀了我自己。
你对不起大哥,你这辈子都别忘了,你对不起他,可是我就是忘不了你,你说,我是不是脑袋被门挤了?”
画扇的眼睛,开始酸涩到发疼,他依旧在絮絮自语:“程画扇,你对不起我们祁家,我记得,你也要记得。所以,这辈子你都别想跑,不把这些债还清了,你永远都别想从我身边逃开去。”
他勒紧她的身子,死死地勒到自己怀里去,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却带着说不出的决绝与坚定之意。
“我想好了,我早受够了,米兰的三年,一眼都看不着你,就连梦里你都跟我别扭,我受够了。把你带离北京,我就不怕后面会发生的事。有什么招数,他们尽管使,如果往后退一步,我祁连年就是孙子。”
说到这里,他忽然伸手扳过画扇的脸,眼神认真地盯着她,一字一顿:“我只问你,你爱我吗?”
画扇睫毛颤得不行,他凑过来吻掉她的泪,面色冷静,执拗地问:“爱吗?”
她语不成句,只会呆呆地点头。他盯着她的眼,眼眸深不见底:“我要你说出来。”
九年了,他等了九年,他想要的并不多,不过是她的一句话。
“爱……”画扇啜泣着笑,巴掌大的小脸上,清丽的五官忽然间就盈满了迷人的光彩,她明明在哭,却是生平第一次哭得绝不悲戚,她咬着嘴唇,坚定地说,“我爱了你好多年,好多年了……”
下一秒,连年好看的眉眼终于弯了,他更紧地揽她入怀。她低低地问:“从九岁起,到现在,你……你相信一个九岁孩子的爱情吗?”
连年不知道,这句话她搁在心里整整九年,直至如今,才鼓足勇气问出了口。
九年前,在“柳俏”里发生那件事的那天。
陆齐安走后,柳姐把场子交给管事的阿良,足足灌了自己一瓶半白酒,而且还有不醉不休的架势。
许远要劝,被连年拦住,他了解柳姐的脾气,她喝醉了,骂过了,这事也就算是过去了。不然,她永远窝着那股子火。
小威买来了吃的,连年没心情吃,却逼着画扇吃了,然后让许远哄着画扇去睡觉。
许远带着画扇出去时,连年盯着画扇的背影看了两眼,好半晌才移回了视线。
身边的柳姐已经开始神志不清地骂骂咧咧:“老娘开了这、这么久的夜店,还、还就他妈第一次这、这么丢脸!陆、陆家怎么了,仗、仗着有点儿钱就为、为非作歹……”
连年夺她手里的酒瓶子,被她避开了,她口齿不清地骂着:“陆、陆振南那个老东西已、已经够浑、浑蛋了,这、这会儿又冒出个小、小浑蛋……老、老娘这店还、还怎么开……”
连年瞅准机会,一下子从她手里夺过了酒瓶,柳姐要夺,连年起身,举到她够不着的地方,一边劝她:“柳姐,我以前劝过你的话,你都忘了是吧?”
柳姐神志更加不清,含糊地说着醉话。连年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假酒、嗑药、小姐,外加一些恐怕只是我不知道的事,这样下去,早晚都会出事的。”
他看着柳姐醉眼蒙眬的脸,说:“柳姐,做点儿正经生意不成吗?我可以帮——”
话没说完,柳姐踉踉跄跄地起身,她用纤细的手臂搭住连年的肩,大着舌头吼:“正、正经生意?你、你以为姐不、不想做吗?陆、陆家那个小崽子哪、哪是为他什么小姨打抱不平,他是、是看我们‘柳俏’生意火,抢云霓风、风头!”
听到这里,连年不由得皱眉,云霓?是和‘柳俏’一样的场所吗?
陆家是知名企业,怎么也会做这种生意?
柳姐依旧在喋喋不休:“陆、陆齐安,老、老娘饶不了你!你砍我手下两根手指,我、我要你的命!”
连年看柳姐这话越说越糊涂了,就扶她去休息,一路上她都在撒泼,连年控制不住,到了最后是小威来帮他,两个人才把柳姐安顿好。
连年这一天也累得不轻,回房间见画扇睡着了,他就也去睡了。
陆家的豪华书房里,灯光明亮,熏香缭绕。
陆振南倚在真皮沙发上,闭着眼养神,换了干净白衬衣的陆齐安走了进来,对陆振南说:“我见到画儿了。”
陆振南眼睛微微睁开,看了陆齐安一眼。
陆齐安接着说:“几天后,我会把画儿带回来,这几天,就让他们一块玩吧。”
陆振南眯着眼打量自己的儿子,然后微微笑了笑:“画儿是你要娶的,你自己得有分寸。”
陆齐安敛眉:“嗯。”
陆振南用手指轻轻敲打沙发的靠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陆齐安:“画儿是我陆家的人,自然要进陆家的门,你的任务,就是再等她几年,娶她。”
陆齐安抿唇,没有说话。
陆振南继续笑,眼神却很是深沉:“我跟你说过许多遍了,从她出生,就注定是要嫁给你的……你可别辜负了我这么多年来的厚望。”
“齐安明白。”
陆振南揉揉额角,略显疲倦地起身:“祁家那个小子对画儿上心得紧,你可得防着点儿,要是生了什么变数……”
陆齐安眼睫抬起,看了面前威严的父亲一眼,接口道:“我有分寸。”
“那就好。”陆振南微微一笑,离开了书房。
第二天,柳姐停业一天。
连年先前以为是因为陆齐安的关系,到了后来才知道,是柳姐今天不想开门做生意,不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开。
柳姐揉着自己酸疼的额角,连年昨晚说的话她记得一些,她沉默了一会儿,对连年说:“姐不能全听你的,照你说的那样做的话,姐买不了衣服买不了香水买不了所有喜欢的东西,姐会饿死的。”
她拍拍连年的肩:“你是为我好,我比谁都清楚,但是没办法,我这辈子,恐怕都只能这么活着了。要是我改得了,也就不是柳俏了。”
连年没说话,柳姐又笑得妩媚起来:“今天姐休息一天,陪你好好玩玩,说吧,想去哪儿?”
连年还没来得及说话,许远蹿过来了:“连年,勇哥给我打电话了。”
连年“嗯”了一声,想问却又觉得没法问,毕竟是他不够义气地把问题全抛给连勇的。
许远了然地笑:“勇哥说没事了,陆家原本派在医院和祁家骚扰的人都撤了,让你放心。”
连年点点头,看来陆齐安还算说话算话。他看了看许远身后,没见画扇,就问:“她呢?”
许远装糊涂:“谁呀?”
连年哼了一声,擦过许远的身边要走,许远拽住他:“喂,你不会真让小扇子跟着别人去美国吧?”
连年脚步一顿,他本来就因为这件事烦着,昨晚辗转反侧睡不好,一想到那个骄傲敏感的小哑巴也许就要彻底退出自己的世界了,他就恼怒得想要揍人。
连年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如果说先前他是出于看不过画扇见他就躲而刻意接近她,那么到了后来,还是起初那样吗?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爱英雄救美的人,即使画扇没了父母,即使画扇无家可归,即使画扇被人欺负,即使画扇因为被老师罚而中暑昏倒,即使画扇在野炊的时候发高烧到说胡话,即使画扇被陆家带走,即使画扇被陆齐安带去美国也许这辈子就从他祁连年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再也不见了,又怎么样呢?
又……怎么样呢?
连年越想,心底那股子遏制不住的烦躁就越发地膨胀,他回头看向柳姐:“走吧。”
许远在一边问:“哪儿去?”
“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