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玉放了刀叉,不肯吃了。
连年和Lisa对视一眼,只好解释。
连年手里摆弄着手机,这是他有心事时会有的习惯动作,他看着沈碧玉的脸说:“我在米兰收养了一个孤儿,才六岁,一次出席慈善晚会,他是孤儿代表,我看着可怜,就收养了。”
顿了顿,他加了一句:“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打电话的时候就没跟爸说。妈,您不会怪我吧?”
听到是收养的,沈碧玉阴郁的脸色终于稍霁,她的思想还是比较传统的,连年如今是公众人物了,自然会有一些应酬的事,这三年来,她虽然从不接连年的电话,却关注着他的动向,电视上、杂志上,他的绯闻,她不是没有见过的。但是,所谓结婚生子,结婚和生子,就该是这么个顺序。
见沈碧玉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连年趁热打铁地问:“卡卡病得不轻,后天就要动手术,我想,是不是应该回米兰看看?”
Lisa看着连年,有些犹豫:“后天,我有个活动……怕是走不开。”
连年摇摇头:“我自己去就行。”他看向沈碧玉,语气迟疑:“我担心的是妈,她刚来北京我就要走……”
沈碧玉这才拿起了叉子,漫不经心地说:“既然是正经事,我也不会拦着,悦儿在我身边,再不然,我就先回沈阳,你就放心去吧。”
Lisa一听这话顿时慌了——她好不容易把这尊佛请来,哪敢让她回沈阳去,急忙道:“对啊对啊,连年,你就放心去吧,有我陪着妈,没事的。”
连年迟疑,Lisa心中有事,免不得又是一场好劝,最终,连年揉了揉额角,歉疚地对沈碧玉说:“我尽快回来。”
吃完饭,把沈碧玉送回宾馆,Lisa跟着连年去了他的住处,帮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行李。
连年坐在床边看她:“你听到了,妈想要个孙子。”
Lisa的手指顿了一顿,然后走过去抱住连年:“连年,我也很想和你生个孩子,可是……可是我们的工作,注定了不能随便要孩子的。”
连年笑了:“谁家孩子是随便要的?”
Lisa脸颊涨红,她亲亲连年的嘴角:“我现在事业正红火,不想荒废了,我……年,你明白的,对吧?”
连年在心头冷笑,明白,再明白不过了。她口口声声地说着爱他,但她最爱的,其实是她的事业。
想到这里,连年心头那股负疚感瞬间就变淡了,他回抱她的身子,嘴角噙着笑,轻声说:“我没什么,关键是我妈,她想抱孙子快想疯了,我大哥……你知道的。总之,如果她知道我们这样,一定会不开心的。”
Lisa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她握紧连年放在她腰间的手,低声应答着:“我、我想办法,你先回米兰,我来想办法。”
不愧是Lisa,几秒的失措后,她立马就恢复了冷静。
连年松开她,直起身,亲亲她的嘴角,低声说:“谢谢。”
Lisa笑了一下,翻身把连年压在身下,连年眼底都是冷漠,嘴角却笑着:“乖,我累了,明天要赶飞机。等我回来,好吗?”
第二天,连年踏上了飞往罗马的飞机,北京飞罗马,再经罗马转机,抵达米兰。
Lisa和沈碧玉注视着连年的背影消失在安检通道的转角,相视一笑。
沈碧玉抓着Lisa的手,说:“连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了点,性子还有点儿冷,你们以后就要一起过日子了,应该彼此多担待点儿。”
Lisa温柔地笑:“阿姨您放心……我很爱他。”
没有人知道,连年并没有去米兰。他在罗马下了飞机,重新飞回了北京。
到罗马时,他给Ken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老兄,谢谢你帮我圆这个谎。”
Ken在那头笑:“别光说谢谢啊,你得给点儿实际的表示。”
“好。”连年也笑,“等我回去,任你宰割。”
Ken笑着答应,忽然想到一件事,他问连年:“你骗Lisa,不会是想要逃婚吧?”
连年盯着电子屏幕上的航班时刻表看了一眼,敛了笑容:“没那么容易的。”
“对。”Ken附和着说,“居然想到回国订婚?你这次玩大发了。”
连年笑了一下,没说话。
Ken似乎迟疑了一下,又问:“这一次,还是因为她?”
连年眼皮跳了一下:“你丫知道的太多了!”
Ken就在那头叹气:“连年,你这辈子就栽在那个小东西手里了。”
连年沉默。
Ken在那头又问:“她漂亮吗?身材怎样?哦不,她比你小了七岁,还小,应该不怎么样的……”
“Shit!”连年骂了一句,然后转移了话题,“卡卡挺好的对吧?你替我看好他,不然回去我饶不了你。”
Ken还想再问几句,连年不耐烦地说:“要安检了。”
“最后一句,最后一句。”Ken急声说,“你这么做,不会后悔吗?”
连年沉吟了一下,眼神扫过人群不知道看向哪里:“如果就这么结婚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Ken沉默了一会儿:“那有事联系,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帮你,你知道的。”
连年说“好”,然后挂了电话。
飞回北京的途中,连年做了一个梦。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梦到他们的小时候。他的梦很细,很碎,就像一场缓速上演的电影,冗长而又清晰。
那天,他带画扇去游乐园。
到了游乐园门口,连年见别的孩子手里都拿着气球,就给画扇买了一个,谁想,递给她时,她却是踟蹰着不想接的样子。
连年挑眉:“你不要?”
画扇摇头:“……小孩子才玩那个。”
连年失笑,小孩子?她自己是有多大?
然而,画扇死活不接,连年也没办法,一路上,十六岁的身形颀长的连年手里拿着一个皮卡丘图案的气球,反倒他身边那个小女孩一脸的清冷,根本没有别的孩子进了游乐园会有的欣喜表情。
走了一段路之后,连年恼了——不管是看到旋转木马看到碰碰车看到神奇古堡还是看到飞象戏水,他要买票带画扇进去玩,画扇都拽着他的衣袖不肯去。
这些游乐项目她都不肯玩,什么峡谷漂流、浪卷珍珠、勇敢者转盘还有鬼屋什么的,自然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起先连年以为画扇是害怕,就劝她:“我在你身边,你怕什么?”
画扇摇摇头,低声说:“我不玩……”
连年忍着怒气,进游乐园不就是为了玩吗,难不成她是来转一圈就走?那天画扇对他说的话比平时多,连年本来心情挺好的,可被她这么莫名其妙的行为影响,霎时又不爽起来了。
要知道有多少女孩子都想和他祁连年一起来游乐园玩他还不乐意,怎么她程画扇就不好好珍惜呢?
又走了几步,连年也觉得自己举个气球挺傻的,而画扇又不要,就把手里的气球递给了路过的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的妈妈笑着说:“快谢谢哥哥。”
一句“哥哥”,让连年眉尖一动,不自觉地就朝画扇看过去。
这下,他就看出画扇想玩什么了——画扇一直仰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耸入云的摩天轮,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的弧度,像是在笑,那模样好像是,她找了摩天轮好长时间了。
连年哼了一声:“想玩这个你就直说,害得我们白走那么多路。”
画扇不说话,连年想起一件事,就俯低身子,对画扇说:“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去买票。”
画扇抬眼看连年一下,绷紧脸,还是不说话。
连年无奈,他哼了一声,无计可施,只好去买票。走回来时,画扇还仰着脸盯着摩天轮看,连年伸过手去一把将手掌盖在她的小脸上:“热死了,不怕晒啊你,快走!”
坐进摩天轮的舱里,画扇一直很安静,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连年替她完成的,他伸过手去帮她系安全带时,才发觉她那么瘦,好像一只小猫咪。
摩天轮从低处行至高处,画扇一直很安静很安静,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舱外的天空看,速度那么快,她应该什么都看不清的,可就是那么执拗地盯着,不肯移开眼。
到了最高处的时候,呼啸的风声中,连年忽然听到了一句低低的呢喃,好像是画扇在说说什么,他没有完全听清。连年侧过脸,就看到,果然,画扇粉红色的嘴唇在动。
他只听清了一句话,还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爸爸妈妈……我很乖。”
连年愣了好久,才恍然回神,他终于明白画扇为什么要来坐摩天轮了。
摩天轮的顶端……那里,离天堂最近。
她来这里,不过是为了跟她爸妈说句话而已。
从摩天轮上下来,好多人都喘着气说“吓死了吓死了”,连年看了一眼身边的画扇,她冷静得根本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眉眼里更是一片平静,也不知是难过得太厉害又或者是被吓成这样了。
连年看了一眼静止了的摩天轮,又看了一眼画扇,怕她触景生情难过,就拉住她的手快步走。
谁想,画扇却在他身后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那些年,就连道谢,她的声音都是凉凉的。
梦做到这里,连年忽然就醒了,抬手一摸,居然满头大汗。
良久之后,他终于稳住了心神,侧脸看了看机舱外的风景,在心底坚定地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么草率地结婚。
连年摔门离去那天,画扇在家里闷了一整天。
她程画扇不去上班,公司也不会计较的。
晚上,陆齐安醉醺醺地来了,眯着妖娆的眸子扳住画扇的下巴打量了好久,张嘴就要亲。画扇避开,他就跌在了沙发里,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全然没有了往日里在公司指点江山的威仪。
画扇坐在一边看着他,最后无法,只好推他去洗澡。十多分钟后,浴室里传来“啪”的一声闷响,画扇推开门,就看见陆齐安根本就没脱衣服,浑身湿漉漉地倒在地上。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看向画扇,笑了一笑,好看的眉眼就更加有风度了。他醉成那样居然还有心情调戏她:“一、一起洗吧?”
画扇冷眼看他一下,转身走了。
画扇白天睡了一天,晚上不困,就缩在沙发里看电视,陆齐安喝了点蜂蜜水,酒稍微解了点儿,他的衣服湿着,画扇这里又没有男装,只好在身上披着条干净浴巾,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盯着她。
他盯着看得久了,画扇扔了遥控器:“有事吗?有事就说,没事回你家。”
陆齐安笑得干净漂亮:“我明天就走了,多看看你不行吗?”
画扇看他一眼,没说话。
“你就不问问我去哪儿?”
“不管去哪儿,最好别回来了。”
“啧啧。”陆齐安喝多了酒,格外多话,而且德行都和以往不同了,口吻痞气得很,“真是见异思迁啊,祁连年一回来,你看我哪都是错。”
画扇霍地起身,举步往卧室走:“你俩是一样的!”都不是好东西!
画扇反锁了门,倒头睡觉,没多久,就有一只手在拨弄她的头发。
陆齐安。
这个浑蛋果真有她家里的钥匙。
他不见外地把画扇往里推:“你屋里好冷。”
画扇一脚踹在他身上:“滚回你家睡去!”
“哎哎。”陆齐安抓住她的脚,然后正色道,“我明天就要走了,一大早的飞机,深圳那边分公司有事,可能三两天是回不来的。”
“关我什么事?”
“我会想你啊。”
画扇冷笑:“那算我求你,还是去想别人吧。”
最终,画扇把陆齐安驱逐了出去,关门的那一秒,她忽然感觉陆齐安的神色,居然是说不出的萧索。
背靠着门,画扇自嘲地笑了起来,程画扇,你是瞎了眼吧,他那个大恶魔,恐怕连“萧索”两个字都不会写吧?
那晚睡之前,画扇在心底想,明天,就是明天,一定要去找祁连年问个清楚。
不管是怎样,他要给她个明确说法,她等了他三年,她喜欢他九年,如今他要结婚了,如今他连儿子都有了……
她想要的很多,但她能要到的恐怕不多,无论如何,至少他要给她一个说法。
陆齐安第二天临过安检的时候,给画扇打了个电话。关机。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想把脑子里那股没来由的不安甩出去——画扇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祁连年去米兰了。他不在国内,就不会有什么事的。
更何况,她明知道祁连勇如今攥在他陆齐安手里,断然不会乱来的。
可是,明知道这些,他依旧不安。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将要失去什么似的。
助手在一旁轻声催着:“陆总,时间差不多了。”
陆齐安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然恢复了以往的冷静睿智,过安检,换登机牌,他神色平静,不慌不忙。飞机起飞,深圳那边,有太多烦琐的事等着他去处理。
就在陆齐安所乘的那架飞机起飞不久,从罗马飞往北京的飞机开始缓缓降落。
连年见到画扇时,是晚上了。她的手机关机,公司和家里两边又都不见人影,连年几乎把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进了一家酒吧,居然看到她一袭蓝色长裙,用手托着下巴,正倚着吧台喝酒,整张脸喝得红扑扑的,大眼睛迷离地微微眯着,好不惬意。
见她喝得烂醉如泥,周边还有好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在转悠,连年的怒气“呼”地就涌上来了,他快步走过去,劈手揪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出了酒吧。
出了酒吧,风一吹,画扇的神志终于醒了一些,她眯着眼,醉眼蒙眬地打量着连年,刚想说话,忍不住就吐了。
连年想带她回家,被她扯着胳膊,死活不肯往前走,为了避免碰上沈碧玉和Lisa,他又不能带她去自己的住处,最后无法,只好去附近的一家宾馆,开了一个房间。
画扇浑身酒气,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连年皱眉,推着她的身子去洗澡。谁想,她连站都站不稳,他一松手,她眼看着就要往一边倒。
连年生气地脱她的衣服,长裙从肩膀一点一点地褪下,到了一处,连年的手忽然僵了。——她的锁骨处,清晰扎眼地堆砌着一长串猩红的吻痕。
这暧昧而旖旎的吻痕,让连年的眉毛一点一点地死死地拧了起来,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变得猩红起来。他伸手拍她的脸:“程画扇!醒醒!你给老子说清楚!”
画扇哪有气力说话,她艰难地睁开重若千钧的眼皮朝他看过来一眼,迷迷糊糊地看出眼前这人正是她醉酒之前恨得咬牙切齿的祁连年,就想也不想地张嘴朝他咬过来。
她没有力气,本来就站不稳,这么一动,就笔直朝连年的怀里砸过来。
连年凶狠地扳她的脸:“少装死!快给我说清楚!”
残存的理智提醒着画扇一定要咬他,一定要解恨,她试探着张嘴咬,下嘴却没了力气,最后变成了不轻不重的啃噬。
连年眸色霍地转黑,他一把将她掀翻在地,冰冷坚硬的瓷砖磕得画扇忍不住呜咽一声,连年的呼吸瞬间就变得粗重了,他俯下了身毫不怜惜地吻咬她的唇,手指狠狠地搓弄着她的锁骨,试图把那串吻痕抹去。
画扇被他吻得几乎窒息,她喝醉了,本来就迷糊着,这下脑子里更乱得像是一团糨糊。她渐渐地分辨不清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了,只会迷迷糊糊地回应着他的吻,嘴里更是不经大脑呜呜咽咽地咕哝着:“年……连年哥哥……”
连年眸子一沉,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得烫得惊人,喉咙里更像是点了一把火,发干发紧。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在米兰的这几年,她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可这些都是不真实的,只有此刻,她就在他的身下,与他呼吸相通,而不是一场永远够不着的梦。
画扇醒来的时候只觉全身酸疼,微微侧过脸,便撞进连年温润的视线里,她不由得背脊一僵。
连年却在这时凑过来,亲了亲她的眼角:“跟我走。”
这三个字蓦地使画扇湿了眼眶,三年过去,她终于等到了吗?等到他原谅自己,等到他来带自己离开,等到他的爱。
临上飞机,画扇突然有些欲言又止:“勇、勇叔叔他……”
连年温柔地看她一眼:“我已经交代许远了,他会关照大哥的。”
画扇点点头,却还有几分犹豫,连年抓住她的手,看到他眸底坚定的神色,她这才放心地跟着他登机。
飞机上,画扇蜷在连年身边,神色倦倦的。
他捧住她的脸,一脸不悦地问:“你挺能喝啊现在?”
画扇看他一眼,抿着嘴唇,不说话。
连年捏住她的下巴,恶声恶气地问:“为什么喝酒?”
画扇眼睫颤了颤,抓住他的手,低声说:“我看见……沈阿姨陪她试裙子。”她看了连年一眼,小声问:“那……是婚礼上要穿的吧?”
“不是。”连年攥紧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没什么婚礼。”
“可是……”
“可是什么?”连年敛住笑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画扇不说话了。
连年侧身,伸手抱住她的身子,他沉默着,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过了好久,他低低喊了一声:“程画扇。”
连年甚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她,唯一的一次是三年前,见到连勇满身血迹的时候。连年终于失控,他捉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肩骨,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含恨:“程画扇,你是祁家的罪人!”
此时再一次听到,画扇不禁眼皮一跳:“……嗯?”
“你恨我吗?”
画扇全身一颤。
好久,她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连年忽然张嘴在她脖子上咬了一下,他用很清晰的语调说了一句:“我恨你。”
可是,明明是说着这样的话,手上却把她搂得更紧了。他的手臂不粗,却极有力,揽得画扇几乎要喘不过气了。他凑近她的耳边,恨恨地说:“我恨你毁了我这辈子!”
Ken说得不错,他祁连年废物极了,他这一辈子,都栽在这个比他小了足足七岁的小东西手里了。
——原来,上辈子欠她的,不是大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