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还要追过去,却是半躺在金石砖上的太皇太后伸出手去:“皇上,韩氏抚养皇上长大,皇上难以下决断,实属应当,但皇上肯认韩氏这个母后,却不肯认哀家这个皇祖母吗?”
太皇太后的手,就伸在半空中,永嘉左右两难,这头被太皇太后拉住了手,便再难松开。
太皇太后面上带着欣慰的笑意,眼里看着永嘉,却好像是在透过永嘉看着旁的什么人,太皇太后声音渐渐弱下来:“皇祖母宣告这件事情,是陈述事实,哀家该走了,这件事情,若是带进棺材里去,怕对不住先帝,你是个好孩子,可莫要钻了牛角尖。”
太皇太后睿智的眸子,渐渐变得浑浊起来,至死太皇太后都是笑着的,延和殿里,遍地金黄,太皇太后仿佛瞧见她与先帝大婚的那日,便是在这个大殿上,受百官朝拜。
先帝在那一刻含笑的眸子,是太皇太后这辈子都忘不掉的……
汪嬷嬷在太皇太后身边哭成了泪人,朝堂之上,一片哀戚,林大人出面,请中宫皇后处理太皇太后丧仪。
如今的中宫皇后还是全皇后。
韩容泽前往仁明殿,在仁明殿的廊下遇见了刘公公,秋棠被聆雪带离了皇宫,仁明殿可用的人不过那么几个,刘公公便是在那个时候,调入人人避之不及的仁明殿的。
刘公公瞧见韩容泽过来,有些惊讶,旋即却露出笑意来,上前给韩容泽请安。
韩容泽认出刘公公来,点了点头道:“拿一壶毒酒来。”
刘公公面上笑容更胜,满是银丝的头发似是在这一瞬间都有了光泽,刘公公应了一声,往仁明殿的小厨房去了。
韩容泽大踏步进了仁明殿,松琴早已经禀给了韩太后,韩容泽到了。
此刻的韩太后端坐在西次间的罗汉榻上,手臂搭在银红缠枝牡丹纹软垫上,满面慈爱的看向韩容泽,仿佛多年前一个样。
韩容泽立在罗汉榻前,却没行礼,只面无表情的看向韩太后道:“容泽特来送太后上路。”
韩太后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似的,温柔道:“你才被抱进宫里来的时候,不过比姜帝的脚大上一些,哀家看着你一点点长大,超过罗汉榻了,超过八仙桌了,倒得如今,连哀家都要仰视你了……”
“太后对付永嘉的那一套,与我无用,不必枉费心机了。”韩容泽声音极冷:“我是先太子的遗腹子。”
韩容泽一语出,韩太后双瞳紧缩,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点,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谁的杰作,韩太后连呼吸都有些颤抖起来:“那个……老不死的!”
韩太后这厢话音才落,却听得丧钟响起,太皇太后殡天了。
韩太后唇角上扬,笑了笑,笑声一声比一声大:“哀家总熬得到她后头,跟哀家斗!哈哈!她熬的过哀家吗!”
“太皇太后在延和殿说了当年旧事,你不必再拖延时间,永嘉不会来。”韩容泽依旧面无表情,殿门推开,刘公公一步步走得沉稳,手中托着黑漆描金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翡翠玉壶,一个翡翠玉盅。
“奴才恭送太后!”刘公公稳健的跪在金丝绒毯上,从前每一次跪,都觉得千斤重,唯独今日,轻的仿佛落在棉花絮里一般,终于到了这一日。
“哀家为什么要死?哀家怎么会死?哀家是不会死的!”韩太后攥紧了身下的软垫,下意识的往后靠去,她不信,她躲不开,绕不开,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容泽,你……你……你想一想聆雪……”韩太后大急之下,也只有说出聆雪二字来:“若不是哀家,她根本活不到这个时候,若不是哀家,她早就死在姜帝手中了,她整日里说着,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哀家对你与聆雪有恩,你现在要毒杀哀家,难道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我自会承受。”韩容泽道。
韩容泽手执翡翠玉壶,缓步向韩太后行去,韩太后不肯赴死,韩容泽却一刻也不想等了,不想再给韩太后任何生机。
韩太后怎么也没想到韩容泽能直接拿起酒壶来,要灌她,立时摆手道:“哀家自己来,用不着你!”
韩容泽仿佛没听到一样,他原本还步伐沉稳,待到韩太后跟前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压住了韩太后的左臂,韩太后侧着脸躲,韩容泽已然换了脚,将韩太后瞬间压制住,玉壶微斜,直直倒入韩太后被强迫张开的口中。
韩太后努力的往外啐,却还是止不住酒水入喉,韩容泽松开她,韩太后用力的往外吐,不惜用手去抠……
刘公公笑着说道:“太后不必费事了,这毒酒是老奴亲自备下的,不必多了,一滴进了肚腹,就足够了。”
永嘉赶到的时候,就看到韩太后极其痛楚的模样,他是在太皇太后死后,才努力跑了来的,却不想还是来不及了。
“大哥!你怎么能!”永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口中又喊着太医,喊着太后……
韩容泽不说话,就看着韩太后从永嘉的怀里七窍流血,凤眼圆瞪,再也合不上双眼。
“皇位我不要,从前如何,将来还如何,聆雪还不曾醒来,太皇太后与太后的丧仪,你看着处置吧。”韩容泽冲着刘公公点了点头。
刘公公便跟在了韩容泽身后,到得此时,他对这个皇宫,再没有什么留恋了。
永嘉悲痛至极,在仁明殿哭到夜深,还是杨嫔杨玉雁到了仁明殿,安抚几句,将人哄住了。
全皇后要办两场丧仪,还怀着身子,即便内务府,礼部都是熟稔的,但事无巨细来问她的意见,她再一桩桩问了旧例,也累得不轻,这会儿想起聆雪与婉婉的好处来,只护国大将军府那边也办着丧仪呢,哪里会来宫里帮衬她?
全皇后身边的人还特意往昭阳殿去了一遭,想着皇贵妃纵是不帮着处置韩太后的丧仪,总也要帮忙太皇太后的,只这次昭阳殿的人来回,皇贵妃病的起不来身,之前病就不曾好利落,跟皇上吵了一架后,愈发重了。
全皇后一个头两个大,好在杨玉雁还能分担一二,两个人都是生手,每日里总有忙乱出错的时候,弄得人心烦不已,杨玉雁原是想要趁着全皇后有孕,贾馨宁与皇上生份这个时机,抓住皇上的心的,但知道了前朝的事儿,她又改了主意,总觉得多抓一些在自己手里才是实诚的。
这个当口,便是她得了永嘉的欢心,也没什么大用了,说不得过几日,那金銮殿上,就要换了人坐了,不过好在聆雪郡主是个好性儿的,该是不会怎么为难了她们,但她少不得要存些体己。
因此,永嘉身边空荡荡的,除了内监宫女,再见不着一个人。
韩容泽在护国大将军府陪伴聆雪,办理婉婉的丧事,几日都没上朝,朝堂上似乎跟年前腊月里一个样,贾伟宁同林大人撑着朝事……
可永嘉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从前上朝的时候,那些个朝臣们,怎么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那种……怀疑的眼神,他不论做什么,都能从那些个朝臣的眼里,瞧出不赞同与鄙夷来。
他知道他处处不如韩容泽,但自觉自己很努力了,竟……
永嘉渐渐压抑起来,寻常有事,他总去寻贾馨宁,可如今,贾馨宁背过身去不理会他,句句疏离的厉害,太医说,贾馨宁本就染了风寒,又郁结于心,外寒内热,又是寒底子,且不容易好。
永嘉再去全皇后那里,全皇后只会与他抱怨这个不会,那个不会,让他听着更加心烦,最终无奈的回了延和殿。
永嘉命人拿酒来,他实在憋闷至极,只见一个拿了托盘,低眉顺眼的公公进得大殿,将酒壶安置在小几上,却低声说了句:“皇上,如今两宫丧仪,这个时候饮酒,怕要被那些个朝臣们揪着这事儿说嘴了,您如今可再不能出什么差错了。”
永嘉仿佛找到了郁闷的出口,张口便与那公公说起话来:“你与朕说,朕到底做错什么了?朕要留下太后的命,怎么就是大罪了?他们整日里之乎者也的告诉朕,以孝为先,朕这样做了,怎么他们就又说朕错了?朕到底错在哪儿了?”
“皇上错在太心善,太信重韩将军,以为这世上的人,都如皇上您自己一样良善,实际上不是的,聆婉郡主分明就是韩将军故意逼死的,换来聆雪郡主的重生,逼死韩太后,不过是韩将军的第一步。”那公公抬起头来,认真的与永嘉说着。
“韩将军这些日子不上朝,分明就是要逼着皇上您自己说,自己不做这个皇帝了,将位置让给他,您若是真这样,那才是中了韩将军的奸计。”
永嘉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之人,瞬时说了句:“不可能,大哥怎么会?”
那公公道:“他连韩太后都能出手,更何况是皇上呢?皇上到了这个时候,还这样天真,那可真是救无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