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后最后那一句,声音算不得小,外头那位必然是听见了。
聆雪没挪动,依旧捧着茶盏坐在玫瑰椅里,却看了冉洛一眼。
外头跟在史明惠跟前的是荔香,这会儿挑了帘子将人往里头请,既是能听见厢房里头的话,那立在廊下候着,跟立在明间里头,也没什么差别。
哪知荔香银丝软帘才一撩开,史明惠戚戚然的进了明间,仿佛不曾瞧见聆雪一样,直愣愣的跪在隔扇前头,磕着头哭道:“求太后赐明慧一死,别再让母亲为难了。”
连冉洛都没想到,史明惠能直接跪在这里,拦都不曾拦得住,等要拦的时候,里头的隔扇已经打开了。
聆雪原不想参与这件事情,杨太后也没想着让她参与,聆雪过来,是怕杨太后被气出好歹来,才在这里守着。
可史明惠就跪在她的玫瑰椅旁边,她想要不理会这事儿,都不行。
隔扇一打开,便是辅国公夫人扑过来,抱着史明惠哭,好在聆雪当初防着动静太大,特意将这个院子清了人,不然可不是都听个清楚了?
辅国公夫人与史明惠母女两个抱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能说上话:“母亲便只当我死了吧,这是我的命,纵是我想要一心一意侍奉公主,也没机会,如今公主有孕,愈发没我立锥之地,不如死了干净。”
聆雪就着冉洛的手立起身来,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得在原地立着。
暖阁里头,杨太后依旧端坐在原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母女两个哭的昏天黑地,原是不说话的,可等史明惠这句话一出,杨太后却笑了,睿智的眸子一眼落在史明惠脸上,冷哼道:“想死这倒是容易,鹤顶红给你备着!”
杨太后话音一落,汪嬷嬷便手脚麻利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往辅国公夫人与史明惠跟前走去。
辅国公夫人吓得魂飞魄散,挡在史明惠前头,不住的给太后磕头:“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
杨太后目光死死盯着史明惠,冷冷道:“聒噪的很,吵的哀家脑仁疼!”
一句话,让辅国公夫人闭了嘴,只不住的给太后磕头。
“你想死,哀家成全你,你那些个心眼儿,哀家年轻时见得多了,在哀家面前玩这个,你是找死。”杨太后眼底迸发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聆雪从杨太后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些前朝的事情,立刻垂下眼眸去,只做不见。
到这会儿,史明惠只抽搭着,哭声没那么大了,面色也平静了许多,似是一下子就心灰意冷起来,淡淡说道:“太后说臣女是玩心眼,也算是吧。臣女从八岁起,就喜欢夫君,能有幸以夫君妾室之名死了,也是幸事。
臣女从前想着,公主不喜欢夫君,那我嫁给夫君,便是做妾,也能替公主照顾夫君了,却不想公主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臣女,臣女自认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臣女更爱重夫君了。
夫君心里没臣女,碰也不肯碰,多说句话都觉得厌烦,带了公主去广西,臣女也无怨言,只要夫君心里头高兴就好,夫君不能在府中尽孝,不能哄了公公与婆母高兴,臣女便替夫君尽孝……
臣女也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如今连自身存在也是个错了。太后娘娘能给臣女一个痛快,也是好的,死没什么可怕的,这么生不如死的活着,倒不如死了。”
史明惠这番话一说,连聆雪都有些……若依着史明惠这么说,倒是解释的通了,因着喜欢,因着欢喜,才想法子在他身边,宁肯放下身段去做妾。
史明惠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这般凄楚的语调,倒让聆雪想起贾馨宁来,若……有可能的话,若贾馨宁遇见这样的事儿,会不会卑微到给岳翎做妾?
聆雪心里堵得慌,从前只当自己与韩容泽之间千难万难,如今再瞧贾馨宁与史明惠,却不知到底是哪个更可悲一些。
聆雪这般想着,抬头去看杨太后,本以为这番话一说,杨太后势必会有些动容,直接给史明惠另外赐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补偿她也好,赏下许多金银,让她远走他乡也罢,总归是要给史明惠些好处的。
然而……
“你们这一家子……可真是厉害……你们老太爷若知道你们这么出息,心思都用在这上头,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得活过来!”杨太后突然震怒,所有人始料未及。
“汪嬷嬷,把鹤顶红给了哀家!哀家亲手替史国公料理了这些个不成器的东西!”杨太后起身,从汪嬷嬷手里接过鹤顶红来,拔了上头的红塞子,就往史明惠跟前去。
辅国公夫人吓得直往前扑,汪嬷嬷过去一脚就踩在了辅国公夫人的背上,那力道半点不像是年近花甲的嬷嬷。
聆雪没想到杨太后突然变了脸色,她在这一瞬间从杨太后眼底看到一些细枝末节的片段,还不曾串联起来,见这个样子,赶忙赶到前头去,冉洛从另一边搀扶了杨太后,怕杨太后怒急攻心。
聆雪到这会儿才与史明惠面对面,几乎是下意识的对上史明惠的脸,想着史明惠能哄了杨夫人以及杨大人高兴,约莫也是个聪慧的,该知道这会儿说些知罪的坦诚话,不至于就真的丢了命。
可这一眼望过去,才见着史明惠是真的怕了,眼底有些不可置信,显然杨太后的反应,不是她原本预料到的,而她说出这番话来……
聆雪才要张口劝说的话,就这么停住了。
辅国公夫人见杨太后是真的想要史明惠的命,求不得杨太后,便退而求其次,求了聆雪:“郡主……郡主……您劝一劝……明慧她是真的可怜……郡主救命啊……”
聆雪目光移向辅国公夫人,瞧了眼她的眼睛,便再也不想管了。
这母女两个显然是指望着这几句话翻身的。
聆雪神情冷漠,辅国公夫人还不住的求着,大抵是怎么也没想到,聆雪不过十五,就冷情至此。
史明惠对上聆雪的眼睛,见聆雪半点怜悯也没有,彼时咬着牙往后躲着道:“太后娘娘就是想要臣女的命,也不能在大将军府吧,难道要坏了大将军府的风水吗?”
杨太后因着这句话,停住了脚步,此时距离史明惠只余下最后一步。
护国大将军府,的确是新建的宅子,韩皇后为人做事,最是稳妥,既是做了,便要做到极致,请了许多的能工巧匠来,再等韩容泽回来用心布置了,如今这宅子处处都透着韩容泽与聆雪的巧思。
这样的宅邸自然是不好沾了晦气的。
史明惠总算在关键的时刻,说了句能扰动人心的话,阻住了杨太后的怒火。
杨太后停下脚步来,史明惠才算是松了口气,眼眸一转,立即补充说道:“太后想要臣女死,臣女不敢不从,只臣女不愿在死的时候,还给旁人添了烦忧。”
有些人许是已经习惯了这样说话,便是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是下意识的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私心里为的是自己,偏要打着为着旁人的幌子。
聆雪仿佛瞧见了年轻一些的韩皇后,只史明惠的手段,比之韩皇后差得远了,口中说着这样的话,面上却一丝歉意也不曾有,更不曾将目光移到聆雪这个主人面上来。
只说了好听的话,面上神情却不曾跟上,连聆雪都能一眼瞧出史明惠的言不由衷来。
聆雪看向太后,温言细语道:“大将军府这块地,是买了几家的宅子重新改了的,这个厢房并不是新盖了的,是从前就有了的,具体是哪家官宦的后院,却是不知了,但既是后院,哪家又没死过一两个人呢?”
辅国公夫人与史明惠都愣住了,聆雪却神色温柔的与杨太后说道:“太后身子是最紧要的,没得因为一些人憋了肝火,有什么气,该散便散了,外头有世子在,也不必太后善后。公主这会儿想来一幅画快画完了,等着太后回宫去鉴赏呢。”
杨太后目光移向聆雪,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认真夸赞了一句:“你是个好的,你说的是,哪里不曾死过人呢?宫里头哪个宫殿里头不曾死过人,这些年午夜梦回,也没见哪个来与哀家叙叙旧。有气就该出,为着你这样的,让哀家置气,你也配?”
杨太后说着这话,又往前走了一步,缀着深碧色圆形碧玺的绣鞋一下子踹在史明惠胸口:“你去地底下见你祖父,与他说,是哀家亲手了结了你的命,看看你祖父是打你一巴掌,还是说哀家不顾念他辅佐皇帝的情份!”
杨太后这会儿怒气正盛,执意要亲手了结史明惠,汪嬷嬷还踩着辅国公夫人,冉洛直接上手按住了史明惠……
史明惠这会儿才知道什么叫做真的死到临头,眼见着杨太后手里的小瓷瓶往自己嘴边来,偏偏一点儿也动不得:“我祖父一心为着太后,为太后去死都肯,自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