趿拉着一双前露脚趾、后敞脚跟的破布鞋，身上胡乱裹着一套翻花破洞的夹袄布裤，脑袋上还扣着一顶油渍麻花、连本来颜色都看不明白的瓜皮小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汗臭味道的瞎驴儿左胳膊挎着个破烂竹篮，右手上攥着三根长短不一、也都不知是从哪儿踅摸来的线香，呲着一口叫大烟熏黑了的板牙，把个吃地皮的杂花子叩门讨喜钱的莲花落唱的声嘶力竭。哪怕是隔着厚实的院门，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很是厌恶卸下了结实的门栓，袁勇一把拽开了大门，朝着站在宅门前连喊带唱的瞎驴儿扬声喝道：“行了！把你那杂花子叫街的手艺给我收了！”
迎着压根都没好气的袁勇呲牙一笑，瞎驴儿忙不迭地将手中的三根线香插在了宅门前台阶旁的石缝中。顺势将手中竹篮搁在了门前石阶上，瞎驴儿伸手从竹篮内摸出了个缺边损角的花瓷大碗，双手捧着那花瓷大碗朝着袁勇高高举了起来：“瓜子不饱是人心，水酒……”
伸手一把抄过了瞎驴儿手中的花瓷大碗，袁勇扫了一眼碗中最多只盖住了碗底子的酒水，鄙夷地朝着瞎驴儿哼道：“这又是从哪个饭馆里踅摸来的折箩？”
嘿嘿低笑着，瞎驴儿顺势垂下了个胳膊，朝着袁勇作了个走形败相的大揖：“袁爷您圣明！就我们这帮子吃地皮的杂花子，上无片瓦遮风挡雨，下无寸锥坐地容身，能踅摸来一口带着油花的折箩下肚，那就是老天爷开恩，容我们这帮子天不收、地不养的杂花子能活下一条性命！这不是……想要照着跑江湖的规矩，上门在靠山旗下求一份赏赐，还得上土地庙里借三炷香、泔水桶里淘一口酒……”
嫌恶地将花瓷大碗沾了沾唇边，袁勇狠狠一口唾沫啐在了地上：“靠山旗的牌子呢？！”
忙不迭地一哈腰，瞎驴儿手脚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了那块从袁勇手里得来的竹牌，双手捧着朝袁勇递了过去：“贴皮粘肉收着，就怕一个不留神给丢了——瞎驴儿谢袁爷赏了！”
劈手夺过了那快烙刻着山峦图案的竹牌，袁勇狠狠将竹牌在衣襟上擦了擦，这才将竹牌收进了自己怀中：“提着你吃饭的家伙什，跟我进来吧！”
很有些诧异地看向了袁勇，瞎驴儿眨巴着眼睛，犹犹豫豫地开口应道：“袁爷，我可没听错吧？您是……叫我进去？”
从鼻孔里哼出半声，袁勇很是没好气地拧着脖子看向了站在台阶下的瞎驴儿：“怎么着？还得我下去请你一回？”
转悠着一只眼珠子，瞎驴儿的脸上蓦地浮现出了一丝猥琐的笑容：“我这可真是祖上积德、前世烧香，今儿居然就能进了靠山旗掌杆子家的宅院。这要是传出去，我瞎驴儿……”
不等瞎驴儿把话说完，袁勇的脸上已然闪过了一丝冷厉之色：“瞎驴儿，你可别当真不知好歹！吃地皮的杂花子，讲究的可就是个手勤嘴紧！真要是在这上头没了分寸，你的小命虽说不值钱，你那一身骨头，说不得还真合了城外乱坟岗里那些野狗的牙口！”
半真不假地打了个寒噤，瞎驴儿乖乖地闭上了嘴巴，勾头缩脑地从袁勇身边擦过，钻进了敞开半扇门板的大门中。才刚跨过了高高的门槛，瞎驴儿仅存的一只眼睛顿时滴溜溜转悠不停，仿佛是要将眼前所见一切，全都看个通透明白一般？
用力关上了大门，袁勇只一见瞎驴儿那四处窥探的做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狠狠地在瞎驴儿后脖颈上拍了一巴掌：“瞎踅摸什么呢？你是不想要剩下那只眼睛了？”
被袁勇重重一巴掌拍得打了个趔趄，瞎驴儿跌跌撞撞朝前跄踉了好几步，方才勉强站稳了身形。还没等瞎驴儿再有任何动作，欧阳老狗那苍老中带着几分冷肃的声音，已然在瞎驴儿身前不远处的庭院中响了起来：“来者都是客，不可恶形怪象，乱了旗杆子里的规矩！小勇，还不给搀着瞎爷上座？！”
愤愤答应一声，袁勇一把揽住了瞎驴儿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拉扯着瞎驴儿走到了已经石桌旁。狠狠将瞎驴儿按在了一张石凳上，袁勇横眉立目地看向了瞎驴儿：“瞎爷您上座！”
几乎是叫袁勇生生摔到了石凳上，被坚硬的石凳磕得屁股生疼的瞎驴儿呲牙咧嘴地看向了负手站在了石桌旁的欧阳老狗，再又看看侧身坐在自己对面的欧阳铁栾，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子，口中兀自讪讪地应道：“掌旗杆子面前，哪儿有我一个吃地皮的杂花子坐的地方？我还是……”
也不见欧阳老狗如何动作，原本离着瞎驴儿还隔了张石桌的欧阳老狗猛地一晃身形，闪电般地站到了瞎驴儿身边，一只巴掌也轻飘飘地按在了瞎驴儿的肩膀上：“瞎爷还是坐着说话吧！初回云归城，还没请教瞎爷，手底下吃地皮的将军、侯爷（注1）都有多少？我靠山旗杆子多得瞎爷手下诸位将军、侯爷照应，早该给诸位备上一份人心？”
感受着从肩头传来的沉重压力，瞎驴儿压根也都动弹不得，只能歪着脖子扭脸看向了欧阳老狗：“黄三爷……”
不等瞎驴儿把话说完，欧阳老狗脸上已经变了颜色，按在瞎驴儿肩头的巴掌上，也蓦地加上了几分气力：“瞎爷怕是弄错了？这云归城里，只有一条欧阳老狗，可从来都不该有什么黄三？！”
惨叫半声，瞎驴儿疼得整个身子都颤抖不休，但缺无论如何这挣脱不开欧阳老狗按在肩头的巴掌，只能是撕扯着嗓门朝欧阳老狗哀告起来：“爷……爷……您高高手……我记住了，狗爷……狗爷爷……”
慢慢收回了几分力道。欧阳老狗依旧将巴掌按在瞎驴儿的肩膀上，脸上也回复了常见的波澜不惊的沉静模样：“瞎爷好能耐！我们主仆二人才回了云归城几天，瞎爷就把我这条老狗的来路给摸明白了，不愧是把着云归城里诸多将军、侯爷一口吃食的人物！瞎爷，按说这云归城里大大小小的事由，该是逃不过瞎爷您的……一只眼睛吧？”
感受着肩头上依旧残留的疼痛感觉，瞎驴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狗爷，您问着这话的意思是？”
转眼看向了满脸幸灾乐祸神色站在身旁的袁勇，欧阳老狗低声叫道：“小勇，瞎爷坐下可有一会儿功夫了，怎么瞎爷这篮子里，还是空的？”
注释1：吃地皮的将军、侯爷，通常为沿街乞讨的叫花子的戏称。常年沿街伸手乞讨的乞丐，被戏称为伸手大将军。而固定乞讨地点的乞丐，则被戏称为镇地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