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室之中，两支满堂红的烛台稳稳当当戳在了屋内东西两角。插花绕柱、喜鹊登枝的烛台上，二十四支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上喷出的火苗子，全都有半指来长，将屋内照得通明透亮。
迎着进门口的位置上，一张有些老旧的八仙桌上搁着水盆、白布，刀剪、伤药，叫人一看就觉得心头发紧。而在靠着屋内南墙的暖炕上，光着膀子的袁勇背靠着两卷褥子，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已然有些肿胀发青的左腿，就连欧阳铁栾挑帘子进屋，也都没发觉。
深吸了一口气，欧阳铁栾尽力让自己的脸上显得平和些许，这才强笑着朝半靠在暖炕上坐着的袁勇笑道：“怎么着？这大半夜的，是打算在屋子里亮个膘给我瞧瞧？”
很有些僵硬地转过了脖子，袁勇在愣怔了片刻之后，方才艰难地朝着欧阳铁栾露出了个微笑的模样：“少爷，我的腿……”
大步走到了袁勇身边，欧阳铁栾尽力让自己不将目光集中到袁勇那变形青紫的左腿上：“就这么点小伤，你还真拿着这个当回事了？扎几针，吃几天药，大不了就是走一趟北平看看那些外国大夫，用不了多久的功夫，你这条腿上的功夫，还得是云归城里头一号！”
苦笑着摇了摇头，袁勇涩声应道：“少爷，您就别给我宽心了！我自己的这点伤，我心里有数！要不是腿上挂着咱家的麒麟腿甲，恐怕康老八打下来的第一棒，我都扛不住！少爷，往后我……”
抬手止住了袁勇的话头，欧阳铁栾斩钉截铁地应道：“往后你就是我靠山旗下第一打将！哪怕就是没了你这腿上的功夫，你也是我靠山旗杆子里头一号的掌旗！”
朝着欧阳铁栾张了张嘴，袁勇蓦地耷拉下了脑袋：“少爷，您见过云归城里哪家打行的掌旗、打将，是个只有一条腿的废物？您要是真想让咱靠山旗杆子底下有个掌旗的人物……那大个子我倒是觉着不错？少爷，您啥时候还打了这么一手埋伏？您是从哪儿找来了这么个活灵官？”
轻轻咳嗽一声，欧阳铁栾顺着袁勇的话头说道：“你是说魏岳？他是从小被人卖猪仔卖去了美国，因为身量高大，被一家美国杂技团买下来当了人肉靶子，专门陪着那些觉着自己能打的洋人在拳台上对练，后来一路辗转，被好几家马戏团转卖到了德国！当时我看他在拳台上一连打翻了十几个德国职业拳手，眼看着就要被人用车轮战活活打死，这才想法子救了他，之后就一直把他带在了身边。”
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袁勇咕哝着应道：“我说看他走路那架势，脚底下的桩架稳当得很，可看起来又不像是以往练下盘功夫的好手使唤的路数。胳膊伸展开来也比寻常人长不少，那拳头都跟沙煲似的……”
伸手轻轻拍了拍袁勇的肩膀，欧阳铁栾和声说道：“你们俩的功夫，一个在腿上，一个在手上，刚好能撑起场面上进退攻伐！好好养着，别胡思乱想！还是那句话——靠山旗杆子下的第一打将，只能是你！”
话音刚落，屋外却猛地传来了欧阳老狗那低沉的话音：“少爷，有相与上门交道！”
微微一怔，欧阳铁栾再次伸手拍了拍袁勇的肩膀，方才转身走出了屋外。迎着垂手侍立在门外的欧阳老狗，欧阳铁栾很有些诧异地问道：“老狗叔，这么晚了，怎么会有相与上门交道？”
侧身让开了前往厅堂的道路，欧阳老狗也是低渗应道：“打行接应场面为相与出头做主，从来是日正当中上门请托、交道。这一来是为了给相与家的对头示威，二来也是为打行扬名。可咱家这回与乱云旗下走的这过门局，因为……因为小勇的缘故，只能是应了康老八的说法，算成了个得理三分，胜负不计！照着以往相与跟打行之间交道的规矩，跟咱家旗杆子打了交道的相与，也就只能是夜半前来交道酬答！”
略一点头，欧阳铁栾大步走到了已经点起了灯火的厅堂内。迎着大步走进厅堂的欧阳铁栾，一名身穿着镶绸长衫、须发花白的老人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子，合手朝着欧阳铁栾打了一拱：“小号德盛昌，谢过靠山旗上下兄弟辛劳了！”
下意识地抬手回了一礼，欧阳铁栾一边虚引着那老者落座，一边却是转眼看向了紧随在自己身边的欧阳老狗。
显然是看出了欧阳铁栾眼神中的询问之意，欧阳老狗一边紧随着欧阳铁栾朝着厅堂内主座方向走去，一边低声朝欧阳铁栾说道：“德盛昌是云归城中走驼货买卖的商号，专门转售从北地、西陲贩运来的毛皮、药材。老爷在世的时候，是咱靠山旗杆子的老相与了，往年咱们靠山旗杆子，也都从这位德盛昌焦老掌柜手中，得一份常年供奉！”
微微一点头，欧阳铁栾再次伸手虚引焦老掌柜落座之后，方才在主座上坐了下来：“靠山旗有负焦老掌柜所托，当真汗颜！”
低笑一声，焦老掌柜微微一摆手，顺势从袖子里摸出了半张红色的契纸：“多年相与，场面上的话，也就不跟掌旗杆子絮叨了！这回承蒙靠山旗下兄弟为小号站脚撑腰，小号自当有一份人心奉上！还是照着老规矩，见契得财，认契不认人！”
紧走几步，欧阳老狗双手从焦老掌柜手中接过了了那半张红色的契纸：“谢过焦老掌柜厚赏！”
低笑一声，焦老掌柜却又从袖子里取出了另一张白色的契纸，轻轻搁在了身侧的茶桌上：“听说靠山旗下有要紧的人物，身上颇是受了些损伤？鄙号在这云归城中的的药房里，倒也存了些药材。只要是这单子上有的，靠山旗下兄弟用得上的，只管支应使用。”
也都不等欧阳老狗出声致谢，焦老掌柜微微一抬手，止住了欧阳老狗开口的意图：“眼瞅着就要入冬了，今年鄙号承蒙靠山旗兄弟照应周全，倒是抢先收了些还能看得过眼的皮货。改日有暇，还请老先生屈尊移步鄙号……”
不等焦老掌柜把话说完，端坐在主座上的欧阳铁栾却是猛地开口打断了焦老掌柜的话茬：“焦老掌柜，方才您也说了，多年相与，场场面上的话不必多说。有什么吩咐，就请焦老掌柜示下？”
眼中蓦地闪过了一丝亮光，焦老掌柜慢悠悠地挺直了腰身，转头看向了端坐在主座上的欧阳铁栾：“原本以为欧阳家子弟游学海外有年，倒是不一定能知晓这云归城中琐事、生意场上陋习，却不想……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