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补课开始，过年的喜庆气氛都让大家一张张老气的脸给逼走了。刘小老头说他连夜统计各科分数，排名结果出来后他和几科的老师认真研究讨论，得出了一些结论。有些同学就是偏科严重，成绩总是没有很大的突破，所以对策就是打算让同学之间互相取长补短，互相影响，估计这样会事半功倍。
刘小老头宣布完结论，走到小个班长跟前，递给他一张大纸，“这是座位表，下课后抓紧时间调整。好，现在开始讲试卷，哦，顺便提一下，某某同学的英语分数是全年级第一，而且我们班的平均分比其他班高出5分。”魏覃后来说这是刘小老头对自己赤裸裸的褒奖，柳格表示同意，天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争气呢？
柳格把剩下的大半节课都用来思考到底谁会来影响自己呢？或者说哪个倒霉蛋会坐到柳格的身边来承受她的不理不睬？
坐在身边的魏覃才是柳格理想的同桌。但刚才刘小老头的眼光波及的范围里有柳格和魏覃的地盘，他觉得柳格注定是会成为他的骄傲，所以他是一定要拯救柳格。骄傲都要是完美的。
刘小老头跨出教室时，脚上依旧是那双高筒雨靴。现在的校区已经比柳格来的时候好多了，至少都是水泥地面，不像刚来时，地上都是随意垫的砖块，不牢固。一下雨，一脚下去，可能身后就会溅起一片泥水，刚开始都是吴诏给柳格带路，自己先用力踩稳，才让跟在身后的柳格轻轻地走过去。那年春天，雨特别绵长，吴诏每每走在柳格的前面，柳格都奢望这个背影是其他某个人的。
小个班长拿着那张大纸站在讲桌旁，一本正经，“我看了，这次是微调，念到名字的小伙伴就准备搬家，没念到的就照旧。”魏覃被发配到跟柳格刚来时的同桌女孩一起坐。两个人都明白这次是求情耍赖不得的，柳格帮魏覃收拾东西，都沉默着。柳格恨恨地骂自己，“如果自己是个箭术精湛的猎人，什么凶猛的猎物都能让它躺在自己的箭下，就不至于让魏覃如此尴尬地搬到别的地方，我救不了自己，当然就罩不住魏覃”。柳格抱着魏覃的书送她。
回来时，邱沐已经坐在魏覃原来的位子上了。柳格一瞬间觉得刘小老头彻底伤了自己的心！这哪是让别人来补柳格的短处啊，这是明明白白地让所有人看她的笑话。邱沐和柳格竟然这样成了同桌，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欢天喜地的欢迎，甚至于连平静地打个招呼的仪式，柳格都省了。邱沐倒是看不出异常，平静地开始收拾东西，收的还算蛮整齐，不像小个班长总习惯把东西散到柳格的地盘上。
竹签王走进教室，腋窝里夹着试卷，她站定，开始检阅像柳格她们这样的新组合。柳格猜竹签王肯定是给她们这个组合投了赞成票的，因为发完试卷，就她俩没有。竹签王发话了，“今天我们先剖析作文，我选了两篇，一篇很好，另外一篇用凑合形容都勉强了。写作文需要日积月累的沉淀，但也是有技巧的，比如没有错别字，书写工整，语句通顺，用对标点符号也是相当重要的。”
柳格的大作从竹签王的金鱼嘴里吐出来是相当悦耳的。邱沐竟然默写了两首伍佰的情歌在里面充字数，其中一首是那天早上只有柳格和邱沐的教室里，邱沐坐在窗口放的那首《爱你一万年》。竹签王笑说：“十分的有创意，只是阅卷的是个男老师，托邱沐同学的福，他马上有新的眼镜戴了。”有人哄笑，竹签王厉声道：“同犯有的是，不要窃喜，糊弄老师不要紧，只是不要糊弄自己的前途就好。”
魏覃偷看了柳格好几回，柳格都视而不见。魏覃大概担心柳格跟自己深深怄气，不能好好跟邱沐相处。
柳格在心里笑魏覃的庸人自扰。哪里会有什么相处的时候，不过是两个人在别人的安排下做了史上最尴尬的同桌，相互熬完剩下的日子，然后各自东西南北飞。
课间休息，邱沐转过脸看着柳格，好客气的眼神，“把你的语文试卷借我看看。”
“曾那样痴痴看着我的少年，竟对我如此客气了。”少年健忘得如此薄情，柳格心头已落下的石头此刻因一声悲凉的叹息陷到了地面下。
剩下的九分钟里，柳格的拳头越攒越紧，羞愤地默默使劲。数学老师的大长脸在跨进教室后的那一刻越发长而黑了，气压很低。柳格是祈祷过这次的分数能在120分以上的，她认为老天应该能感知到自己老实的心思，不能眼睁睁地看自己披星戴月的努力付诸东流。柳格硬挺着脖子等着判决书的下达，此刻的心情像小孩子跟妈妈要糖吃，一方面坚信妈妈是爱宝宝的，一定会给；另一方面心里在嘀咕妈妈说过的话，吃糖牙齿会坏掉的。不过对宝宝来说一般这种时候妈妈的爱是肯定会战胜那几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菌的。但此时擦着手汗的柳格是没有这种自信的，努力这种事是没法丈量的，多少才算足够呢？试卷飘到眼前的时候，上面赫然写着130，柳格差点捧起试卷深情一吻，像妈妈在自己睡着后偷偷亲自己的额头。
邱沐的试卷也下来了，柳格注意到邱沐在偏头看自己的卷子，柳格心里的那股劲被身边小子的目光彻底激发出来，她不服气地侧头看邱沐的试卷，鲜红的149。柳格的脸焖烧的慌。
“这就是我们能坐在一起的原因，多可笑！不仅仅我知道，你知道，而是大家都知道。”柳格的脸焖烧好了，如揭开锅盖的小龙虾气味四下漫开。
长脸朱拿着试卷轻描淡写，“这次的试卷难度不高，平均分121，别的班都有满分，我们班没有。”然后挑了几个题目口头讲解，没有板书。“现在把课本拿出来，我们要在补课期间把知识点过完，时间紧迫。”
“妈的，敢情我的惊喜是憨猫碰到一只受伤的老鼠了。”柳格把课本甩在桌上，一边心里骂自己。被惊动了的邱沐侧过脸，看着翻书的柳格，嘴角带着笑。
柳格觉得自己是赤脚追着长脸朱骑的自行车做长跑练习，时不时还要做几个跨栏动作，45分钟坚持下来，寒冬腊月背后明明显显沁出汗珠来。爸爸曾拍着柳格的头安慰她，“姑娘，咱有擅长的就行，别勉强自己。”柳格听了爸爸的话，真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打算拼命地跟数学死磕到底。
日子很客气地流淌着，魏覃看柳格和邱沐相处的十分安静，也就不怎么在柳格面前叨叨邱沐。离过年没剩几天，魏覃的爸妈今年要回家来过年，她忙的很。但偶尔还是会在抽完烟后提起邱沐，劝柳格珍惜机会，送到嘴边的肉不咬，以后会留遗憾的。像邱沐在魏覃这里投了广告费，魏覃可以自由减少播放的次数，但停播是不可能的。
柳格偶尔偷瞄邱沐长而密的眼睫毛时也认真想过，可毕竟天气已经很寒冷了，谁还愿意主动跳进冰窟窿里呢？
妈妈说过好兔子是看不上窝边草的，要站在草尖上寻找。柳格打算采纳妈妈的建议。事实上是柳格是很羡慕妈妈和爸爸的婚姻的，平淡踏实，还小有情趣。所以柳格觉得，妈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如一个成功者熬的心灵鸡汤，疗效肯定是翻倍的。
补课是腊月27结束的。竹签王是外地人，要提前一周回家，走之前借了刘小老头和长脸朱的上课时间。长脸朱是很不高兴的，他媳妇抓着他四处办年货，一个满脑子逻辑神经的斯文人干起了挑夫的活儿。他媳妇走在前面摇摆着壮硕的臀部，挎着小皮包欢快地跟熟人打着招呼，长脸朱跟在后面手提肩扛，碰见自己的学生眼神闪躲，全然没有了课堂上的风采。
魏覃说长脸朱和他媳妇是差了两届的学弟学姐，后来他媳妇落榜，就留在这里，长脸朱上大学后，依然长情的很，说会回来娶她的。旁人都认为是劳燕分飞，谁能想到长脸朱真的回来轰轰烈烈地娶了她。
魏覃说长脸朱也太傻了，这样的媳妇都回来娶，连饭都不舍得多分一点给他吃，看把他饿成什么样儿了。
柳格白她一眼，“年少的时候，谁的钟情不是死心塌地的。”魏覃看着一脸羡慕的柳格，“终于承认了吧，对，就是死心塌地，对邱沐的死心塌地。”
柳格先发制人，“我会告诉褚源的，你是如何如何地对他死心塌地的。”
“好吧，我睡了。希望将来邱沐的新娘会请我喝喜酒。”
好歹毒的魏覃，竟然如此地刺激一个伤心的人。柳格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假如柳格说他的新娘一定会请魏覃喝喜酒的，自己难免伤心，再说心里也着实不愿干这种大度的事情，又怕魏覃理解错了，将自己安在那样的角色里。柳格心里是觉得这样好是好，但画饼充饥也会画地为牢的。所以只能眼睁睁看魏覃闭上眼。
那个叫邱沐的少年只不过给了一瞬目光的流连，柳格就曾经谋划着给他一世的不离不弃，比长脸朱更傻的大有人在，比如柳格，比如魏覃，比如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孩，比如小个班长。
最后一周，柳格被长脸朱轰炸的筋疲力尽。好多人都忙着送贺卡，有人连毕业留念册都备好了。魏覃送了褚源一张贺卡，只留了名字，画面是一个小女孩走在沙漠里，身后是一串越来越浅的脚印。
柳格花了一节英语课的时间，写给邱沐四个字“春节快乐”，在邱沐课间出去时叠成了千纸鹤。
怎么努力在眼里、心里无视一个人的存在，只要鼻子里吸进了他的气味，那么一切的努力伪装都是徒劳。柳格终究走不出自己画的牢笼。
最后一节课，刘小老头说：“这节课自习，家里远的同学就可以先回家，外面下雪了，大家要注意安全，尽量结伴同行，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初八开始上课，不要忘记各科老师留的试卷，特别是偏科的同学要抓紧时间再努力一把。”说完在大家不太整齐的祝福声中刘小老头穿着他的长筒雨靴挥手走了。
柳格低头开始收拾东西，邱沐离开座位到褚源那里去了。魏覃传纸条过来，鼓励柳格勇敢一点，信誓旦旦地保证，邱沐的眼睛里还是有柳格的影像。电视里播的广告都是这样信誓旦旦。
柳格正发着呆，那个女孩走到邱沐的桌前，旁若无人地放下一张精美的贺卡，然后优美地转身。在女孩的眼里，柳格如桌椅一样都是不碍事的物件。柳格气极了，“怎么可以如此嚣张，虽然我没有旁边桌椅的主权，好歹我跟它也是最紧密的近邻。”柳格瞪着眼睛看女孩回到座位上才把目光收回来，侧转头盯着邻近桌面上的贺卡，上面是一朵将开的玫瑰花，花上有晶莹的水滴。柳格将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这是什么意思啊？是告诉邱沐那花是你！那花上的水滴是你为他掉的眼泪吗？封面都这样娇弱了，里面的内容不知道是何等的不入人的眼？”
一分钟后，柳格要着头在心里笑自己，长发女孩明明白白地娇弱，是因为承认自己是喜欢邱沐的，而柳格筑起一道高墙在自己和邱沐之间，强悍得别人看不见自己的喜欢。
邱沐回来时，柳格正盯着自己的桌面，和里面的一只鸟生气。邱沐拿起贺卡，打开，认真地看起来，因为专注，侧脸非常的好看。
邱沐把贺卡放进课桌里面，很小心，很珍惜的动作。柳格猛地提起书包，一脚踢开凳子，从邱沐背后贴着后排的课桌挤出去。身后腾起的气焰如火山爆发，众人皆知。
宿舍里，魏覃说：“邱沐一直看着你走出教室，我也一直看着呢。”魏覃把自己当成柳格暴力出走案件最有力的证人，可如此能怎么样呢？邱沐可是当着柳格的面把贺卡看完放进书桌的。邱沐的目光落在柳格的背后，不过就是因为柳格用自己的脚踢了自己的凳子，然后假装一点都不疼地走掉。他的物理学得多好啊，所以才如此惊讶地看着柳格镇静地走出去。
魏覃太天真了！柳格警告她，“以后不准在我面前提起邱沐。”
回到家里，妈妈说：“幸亏你们现在才放假，不然我和你爸都没空管你，办年货的人太多，从早到晚闹哄哄的，你连懒觉都没法睡。”柳格看着妈妈的黑眼圈，她老了，在柳格看不见她的岁月里。
晚上柳格挤到妈妈的被窝里，赖着不走，妈妈就把爸爸赶走了。妈妈拍着柳格的后背，念叨着柳格小时候刚分床睡时，就经常这样赖在她的怀里不肯走。柳格很认真地看着妈妈说：“以后我也要养一个女儿，也让她这样赖着我。”妈妈戳着柳格的鼻子说：“有喜欢的人了？”柳格更认真了，“没有！没有！”妈妈摸着柳格的头，笑了，“睡吧，明天咱们逛街去，给你买新衣过年。”
柳格把手心的汗全擦在了厚厚的睡裤上。
“水性杨花也是可以形容我的少年的。既然放不下她，为什么又要迎接我的到来呢？”柳格在新年的钟声敲响前写在日记本上的话，送给过去的自己。
柳格闷在家里跟数学苦战，爸爸一个人孤零零地去走亲戚。晚上柳格也会挤在他们中间看会儿电视。当然也会呆呆地想：“我到底该走多远才算真的远离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