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格在平县的日子开始流动了。第一天下午放学后,吴诏站在教室门前喊柳格。柳格在一片‘哦’声中站起来,笑着走了出去。柳格相信曾经那对让自己沦陷的眼睛也如旁人一般对自己行了注目礼。柳格打定主意,她不会跟邱沐解释,半年不见,她怎么倒和吴诏亲近起来。柳格想就这样互相占着便宜,吴诏的眼里看见的是自己,而自己眼里看见的不可能是他,就行了。这是受了委屈后的掩耳盗铃,伤人伤己,柳格在日记里写到。
第二天早上,邱沐来得很晚,踏上讲台,柳格抬起头看了看他,不是很随便的眼神,而是一种故意的挑衅。邱沐迎着柳格旁边的窗户投进来的光,停在她的面前,很关切地问:“吃早饭了吗?”
柳格回答:“不知道去哪里买?”傻子多半可能就是这样回答简单的问题的!
“啊?你等一下。”邱沐显然对柳格的回答接受的有点不容易,但还算镇定。柳格旁边的小姑娘把眼睛从英语书里拔出来,和柳格一起看着邱沐转身离去后留下的空地。
柳格想想自己也是挺不让妈妈省心的,不就是看食堂远了几步,就懒得去。只是刚才自己完全可以答得更像柳格一点,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让他自己去明白,他该离本姑娘远点。但现实是,这样的智慧总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迸发出来,像一道高难度的数学题,总是在老师的点拨下才能激发出逻辑公式来。
邱沐又折回来,递给柳格一本语文课本和一包夹心饼干——3+2夹心饼干,然后十分自信地说:“中午我带你去吃饭!”
柳格准备张嘴的时候,邱沐已经转身走了,是的,走了,留给柳格一份不容商量的邀请。谁愿意中午和你一起去吃饭了,好自大的家伙,柳格把饼干发射进书桌里,仍不解气。
第一节语文课,那个像竹签的女老师环视一周,然后把眼光落在柳格脸上,“柳格同学,是吧?请把这篇文章的第一、二段朗读一下。”
柳格仰起脸,看着竹签老师,既然不确定,那就多看两眼,以后就能把“是吧”去掉。柳格站起来,捧起邱沐的课本,书声琅琅,她不可能因为外人,耽误自己欣赏教科书美文。爸爸说从五岁起,柳格就爱朗读,不管文章里的字自己认不认识。刚开始,柳格还会天真地问:“那我都在读什么呢?”爸爸就笑笑地说:“我也不记得了,不过还挺好玩的。”后来大了,柳格就不爱在爸爸面前大声地读书了,怕爸爸又提起自己把书捧倒了还念得津津有味的往事。
竹签老师满意地让柳格坐下,清清喉咙,张着她的金鱼嘴开始讲解。柳格问同桌,原来竹签老师姓王,好了,她在自己这里有全称了。柳格在竹签王吐的泡无色彩的时候,强迫自己找一个词形容她,这样修长而扁平的身板,裹一身长到小腿肚的黑色羽绒服,美的词,柳格不想拿出来,不美的,又觉得十分不友善,真是左右为难。
上午时光的美好乘着竹签王脚下的风飘走了。接下来的课是英语、数学、物理课,柳格哪一个都怠慢不了。柳格感念刘小老头的知遇之恩,加之他在自己这里又有了别名,英语就身价暴涨,进了数学的阵营,成了盟友,警钟长鸣。
物理老师刚出门,吴诏就站在了柳格的教室门口。柳格怀疑他是在教室外面蹲点。就这样午餐就变成俩个老同学给柳格接风洗尘。一个四方桌,吴诏和邱沐面对面坐着,一面靠墙,柳格望着吸油烟过多的白石灰墙,默不作声,把自己的左右侧脸留给两个少年爱看不看。吴诏已经快一米八了,坐着目光也能直接越过邱沐的头顶。邱沐身材比例好,小伙总长度不及吴诏,但腿长还是令柳格羡慕的。此时,两人修长的四条腿因为柳格都曲在凳子下面,不用猜,等吃完饭,最累的肯定是它们,搞不好一会是柳格的腿最显长了,别人的都有弧度了。
菜上的倒是挺快的,老板娘亲自端上来的,趁放盘子的功夫还看了柳格一眼,然后转头对着邱沐笑了笑。三十岁的女人还是能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的,自然就不会太惊讶少年身边今天坐的不是同一个女孩。她是事不关己,但柳格看在眼里,又稍稍地联想了一下,就跟自己生起气来了。少女的小家子气是最厉害的,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有大把孩子的矫情劲儿,却没有丁点成人该有的理性。
吴诏帮柳格点了一盘爆猪肝,老板娘刚放下,吴诏就拿起筷子帮柳格夹了几块猪肝放在碗里。“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柳格听话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上一次柳格和吴诏单独吃饭的时候,柳格说自己最爱的是糖醋排骨和爆猪肝,没想到吴诏记得很清楚。不过也是从那顿饭开始,柳格开始掂量某个没见的人和已经发生过的事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去年十二月三十号,柳格跟黄老师请了半天假,早自习后就走了,本来下午就要放假,柳格想等到下午再出发去平县一中,估计吴诏他们已经都回家了。柳格坐在大巴上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疯狂地到了可笑的地步,如果吴诏问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柳格敢肯定,自己就是把脸涨红成西瓜瓤,也断不可能清楚明白地说出来的,可如果不说出来,又该如何安抚自己呢?
柳格直接等在了十一班的走廊上。吴诏看见柳格的时候,愣了几秒,估计是之前不熟,现在陌生了,也可能是有点不敢相信,突如其来的惊吓胜于意外的惊喜。
柳格倒是笑得极其灿烂,像初夏里的绣球花,团团簇簇,拥挤盛放。暖和了周围一层一层的冷空气。
放学后,吴诏和柳格一起出了教学楼,吴诏回宿舍拿东西,让柳格在楼底下等等。人太多,柳格站了一小块地方,两边的胳膊依然被不同的过路人挤来挤去。她跨上路旁边的一个小土堆,抱着胳膊,低着头,看沾在自己脚上的泥巴。
心焦的姑娘不知道自己成了土堆上的风景。
柳格建议找一家远一点的餐馆,免得碰见熟人。点菜的时候,两人你推我让,柳格突然怔怔地看着吴诏,心里想着舒玉,她要是碰见的是现在的吴诏,估计就不会受那样平白的委屈了。
“我最喜欢吃爆猪肝和糖醋排骨,你随便点一样,其它的你决定就好。”吴诏睁着大眼睛望着直白的柳格,然后点了点头,在菜单上找了起来。
这才是开始,如果自己在他面前连自己是个爱荤腥的女生都不敢承认,那后面的预谋怎么能得逞呢?柳格端起面前的水杯子,喝了一大口,有点凉,刚好滋润自己的心口。
饭吃到一半,闲话也扯了一车加一车,柳格忍不住了,既然吴诏无心猜自己的意图,那就直说好了,再这样拉家常下去空气该冻住了。“我们班应该有很多同学都在这里吧?去孝楚的也有几个,不过我只跟余泱熟一些,你有时间可以约上他们去我们那里玩。”
“好啊!”吴诏说着夹了一块猪肝到柳格碗里。
“邱沐应该也在这里吧?他不跟你一个班?”柳格想既然自己吃的菜都沾上他的口水了,就直接问吧。
“哦,他在二班,听说交了一个女朋友,同班的,挺好看的。”柳格的筷子突然就掉了一只,滚到地上去了,她挪开凳子,俯下身子去捡。抬起头来时,吴诏已经离开座位去拿新的了。
柳格把自己从那个气愤的消息中拔出来,转过头看着自己右手边的邱沐,好好的一个少年,现在怎么越看越别扭,哪怕是静静地和吴诏四目相对,一股土匪气仍然没遮没挡地往外冒。
柳格在心里提醒自己,算了,算了,上次都没有好好把饭吃完,这次还是好好吃饭吧,早上的空缺中午得补回来,不然胃该投诉了。再说了,来日方长,有些事情要从长计议才好,急不得。柳格低下头,粒粒皆辛苦,岂可辜负。
下午上课时,柳格脑子里一阵阵缺氧,中午肯定吃多了,血糖开始埋怨柳格饥一餐饱一顿,害它忽高忽低,不能自控。柳格把手伸进书桌里,准备拿一片薄荷味的口香糖,结果却碰到被自己发配的那包饼干,想起上面的数字,气恼地把笔都转到同桌的地盘上,吓得她侧过脸来拿眼瞟柳格。
柳格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只流浪的丑小鸭,混迹在一群鹅里。想顺顺当当过日子估计很难。
况且,一个姑娘的春心因为某人的花心已经受了极大的创伤,还要热情高涨地完成各科老师的临堂测试,生活的艰辛不言而喻啊!柳格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就是哆啦A梦,是大雄突兀地从抽屉里跑出来,然后赖死赖活地跟着自己。无疑,自己干的傻事都是大雄怂恿的。这么的一根筋,估计也跟大雄脱不了关系。冬日里对着满树的新芽,柳格一点都不稀罕,眼里只有一片已经飘到别人手上的花叶子。
才半年的时间不见,吴诏已经不是原来的吴诏了,他跟柳格在一起总能找到适合两人聊得开心的话题而且能聊到什么程度柳格不会反感,他都做得自然而不做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柳格开始有点怪舒玉的不努力,她当初要是能好好学习,碰见现在的吴诏,该多好啊!但事实是,有一个孤独无依的柳格在想念舒玉,此时此地,她要是在,柳格一定会痴情地单纯很多。
转到平县一个星期后,柳格就发现自己连英语都只能用跟来形容了。以前是不会这样的,在孝楚的时候,英语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注重口语教学,语法到不怎么深究,平时测验,遇到冷偏的知识点,大多数人都会错,但柳格基本不会错。一是柳格语感好,再就是初中打下的底子好。刚开始柳格是不习惯小女生的教学方式的,认为太浅,后来慢慢跟着纠正自己的很多发音,读起英语文章来也慢慢朗朗顺口,渐渐也就习惯了。
现在到了平县,刘小老头连课本都直接忽略,单词从来不劳神,台下各位自己自学。他只负责带领大家一头扎进语法的海洋里,不管你看不看得见水面的光,反正他很享受。柳格有点慌乱。
数学是柳格的老大难,孝楚的那位数学老师,柳格敢承认,他估计是自己这么多年碰见的最差劲的老师,每次饭都不吃饱就跑来上课,他那状态就跟机器人快没电了,声音越变越小,最后干脆如同熄火。柳格一度怀疑是自己的听力有问题,后来多方闲言碎语证明,他就是这么一个蚊子老师。
现在的数学老师,高高瘦瘦的,走路带风,上起课就跟好显摆的特工上身一样,一身的本事,显露无遗。柳格抬头挺胸,曲线都逼出来了,生怕自己一分心,他手里的记号笔变成一杆要命的枪,瞄准自己的额头。
时光在勤奋又认真的人眼里,是飞着的。又到吃饭的点儿,柳格走出教室,邱沐又像跟柳格约好一样,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她。邱沐的热情让柳格压箱底的困惑在脑子里一瞬间发酵成了气体,它依仗着血液的流通冲涨着柳格的每一个毛孔,姑娘摆出寻仇的架势准备向邱沐的方向迈出自己的脚,今天,此刻,要理直气壮地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天啊!吴诏居然来了,他喘着气喊柳格的名字,柳格感觉自己的肩膀一下就垮了下来,气势散得干干净净。如一只无辜的气球,被人猛吹气,一瞬间就鼓胀的不能承受,以为要七零八落了,不料吹气的人猛得松了嘴,还拿手帮着气球把口张大,一瞬间又成了皱巴巴的皮。柳格不争气地转身,甩着的马尾很好地打了自己的脸,看着走过来的吴诏,没有笑。吴诏站在柳格的面前,目光直接越过柳格的头顶,眼球里成的像不是长头发的柳格,嘴角还藏着笑。
他在笑邱沐,一身匪气的邱沐却站着没动。
柳格用手指着走廊中间的楼梯,示意她们从那里下去。柳格跨了一步,和吴诏并肩走,她回头看邱沐仍然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神没有复读时两人不经意撞上的惊喜,只是倔强地看着柳格慢慢走远。
小女子的心思就是这样的,高兴的时候,旁人看得见;不高兴的时候,旁人也好过不了;受了委屈,当然不会白白忍受。但柳格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是一点都不爽的!
柳格到平县两个星期后,邱沐安静了。柳格像被人误喂了抑制兴奋的药丸,整日哭丧着脸。柳格不得不承认自己接受不了自己自导自演的片尾,邱沐的不理不睬,落在柳格的眼里,就如同把一大块氯化钠投在一小杯水里。
吴诏的热情像脱了缰绳的马儿驰骋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浑身散发出迷人的光彩。柳格就算数学考了个全班第一,肯定也不能神气成吴诏一般。
夜里,柳格躺在床上,心想真是混蛋的少年啊,自己那么轻轻地一转身他就放任不顾,亏了自己几个月前还那样向一个不相干的人说着关于他的心里话。
2003年12月1号,早上,柳格看着镜子里自己黑透的眼圈,决定给吴诏写一封回信。梦里的画面太美了,那个自己回头一瞬目光撞上的少年,该等等了。柳格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向吴诏深深切切地祷告,没有半点害羞,像一个成精的淑女饿的顾不上形象,恨不得把两只眼睛都变成嘴巴帮忙吞咽。
柳格把彩色的信纸叠成一只千纸鹤,放进信封里,笔停在了收信人的横线上。柳格只在信的开头象征性地向吴诏问了个好,其它的跟他真没什么关系,看了只会恼羞成怒。午休结束前,柳格把信塞进邮筒,自己终究没那份勇气,收信人是吴诏。
接下来的日子里,柳格为这封信的未来作了各种打算,又为‘各种打算’做了最不精确的加减法运算。柳格甚至期待吴诏会被自己感动,主动做个信使。两个星期后,柳格快幻想成痴了,总觉得在宿舍通往教学楼路上的某一个拐角处,邱沐会静静地站在那里,等自己路过,然后一脸深情地看柳格欢天喜地的模样。
但是一个月都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天和吴诏吃完饭后柳格就一个人坐大巴回家了,如今她是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和吴诏分道扬镳的。
从平县离开后,柳格才明白如今的现实就像这十二月份的天气,从一号到三十一号一天比一天冷,你靠得越近,它越寒冷。柳格心心念念地盼了一个月,那个人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他都不想知道了,他已经忘了柳格是谁。
元旦假期结束,柳格回到孝楚,她坐在教室里,她躺在床上,她坐在图书馆里,她坐在食堂里,她走在路上,她都觉得是别人在干这些事情,于柳格而言,它们都陌生了。
真正的柳格只有一件热衷的事情要去做,那就是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她要考出一张完美的成绩单。
第一场雪飘着的下午,柳格的高一生活终于结束了一半,爸爸去接的柳格回家。柳格带着他在校园里认真仔细地转了一遍,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它,柳格没有打伞,伸出已经红透的手指着自己的教室给爸爸看。两人一起站在行政楼前,柳格问爸爸,它是不是很壮观?站在宿舍楼底下,柳格跟爸爸炫耀这里的楼管阿姨可厉害了,从来没有一个男生可以走错路上到女生楼上去。
柳爸爸认真地听着,仔细地品味着这种因热爱而由衷地表现出来的骄傲。柳格自己明白,此刻,她只想趁着自己还是它的一小小部分,名正言顺地表达自己的不舍。
出了学校大门,柳格回转身面对着学校,自己要跟这些高高的红房子告别了,漂亮的图书馆柳格以后再也不能踏进去,那些自己翻过的、来不及翻的书都统统见不到了。爸爸拍拍柳格的胳膊,“走吧,雪越下越大了。”柳格转身,它们在雪里送柳格离开。
妈妈强迫柳格早睡晚起了三天,连书包都直接放进她的房间里,心疼得不得了,“才高一,不要太用功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回到家里,柳格又成了一个不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孩子。
妈妈要是知道,柳格已经开始非常非常想念一个人了,她的嘴巴估计张开以后再难合上。
到平县半个月后,柳格的心里就开始冒起一层一层的难堪,自己给自己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