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有岸怔怔地凝望李队长扬长而去的背影。
有一瞬间,期有岸的眼底划过一抹无从舒缓的悲伤。
伤得如同即将入秋的天气,明明表面还在热着,可葱绿的生命却先行泛黄枯萎了。
他粗暴地扯下了助听器,似乎要将之丢掉,砸碎,踩烂……
可是,期有岸举起的拳头又无力的落下了。
风声传递不了他的哀痛。
那绝非是失去听力这般的痛。
而是更深更深的什么。
拐角处的君悠悠端详着他,一时心头无限感慨——
赵震是谁?
难不成,这是一场……
无疾而终的三角恋?
一想起虎背熊腰的李队长和瘦削高挺的期有岸共同追求一个叫做赵震男人的画面,君悠悠登时哀大过于心死——
她还能出场的机会没?
“原来,李队长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讨厌……这么看来,他也不过是个痛失朋友的可怜人。”
期有岸刚戴上助听器,尚未回身,忽听一道清软的女音蓦地说道。
他移转视线,对上了君悠悠的含笑如新月的眉眼。
她的气质端庄娴静,又不乏俏皮妩媚。
青涩稚嫩的外表之余,浑身散发着成熟稳重的气度。
期有岸怔忪,明明是陌生,为何会觉得这般熟悉?
心底有股异样的感受汹涌而出,他的呼吸变得悠长,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好像,认识很久的游人终于归来,期有岸呆呆地伫立着,世界上唯独剩下了他与面前的少女。
他倏尔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的眼神过于炙热,仓皇地移转了视线。
泛红的耳根证明了期有岸天然单纯的一面。
君悠悠最喜欢的一面。
君悠悠知道,虽然时间分开了他们,但是他的灵魂并没有遗忘她。
虽然死亡分开了他们,但是灵魂还帮着记起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在这一时刻,她想抱住他,告诉他不要难过,无论怎样的艰辛都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两个人手牵手,就一定会,走过去的。
君悠悠的眼眶不觉湿润了。
她不是个爱哭的女孩儿。
可是,自从认识了期有岸,她开始想哭了,开始想不再掩饰真实的自己了。
他站在这里,她的世界里,她就不想在逞强地强颜欢笑。
就是哭,她也有了可以发泄的对象——
谁能体会君悠悠的心情呢?
谁又晓得,欺负期有岸是一件多么强身健体,神清气爽的有氧运动啊……
如果这一画面能够得到永恒,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幸福,又更难过的呢?
君悠悠哀婉一笑,缓缓启口……
然而,她一声尚未吐露,眼前侦探社的大门突然关上。
砰地一声巨响,震落了几层的灰尘飘落至她的发顶。
蓦然回首,君悠悠满心的激动与难言皆化为木无表情。
——找死是不是?——
君悠悠敲了敲房门,期有岸佯装死人,不予回应。
这就能阻止得了她前进的步伐吗?
这破烂的侦探社对君悠悠而言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吗?
只见君悠悠上手握住门把,一面用肩膀顶住门扉,一面猛地一拉再一撞,斑驳的木门吱嘎开启——
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沙哑苍老的声音,是侦探社存在过的声音,不是牛肉面馆客来客往的声音。
君悠悠提提衣领,继而径直迈入,嫣然含笑地行至疑惑不解的期有岸面前。
“你怎么会开这道门?”期有岸上上下下打量了君悠悠一番,恍惚想起她好像是昨晚那个碰瓷的。“……想委托侦探做事?……不对,是你,我记起来了!”
他嗤然道:
“你居然追到这儿来?怎么,想索讨医药费?”
期有岸撩开衣摆,双手插兜,一派动作行云流水,帅气逼人,可惜,他死皮赖脸的言语就不那么男子气概了:
“你看我像有钱人吗?想讹我?我一穷二白,只有这一腔坦荡的胸怀!”
君悠悠很难笑起来了。她忍住扬手的欲望,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能保证做到一掌拍死他。
好像比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开朗了许多……
废话也多了许多……
君悠悠缓缓神,重新静心开口:
“我是你的倾慕者。”
她说着,利落地来到期有岸身侧,目光灼灼地定视着他:
“我崇拜你很久很久了,久到有好几辈子那么久了……你难道感觉不到吗?我的心。”
期有岸浑身汗毛倒竖,蹭地退离她:
“对不起,我感觉不到。”
君悠悠心底冷笑。
他确实不可能感觉得到。
因为她打算一掌拍死他的杀意隐藏得十分完美。
君悠悠轻抹眼角,表面故作伤感地道:
“你虽然不认识我,但是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你难道讨厌我吗?”
期有岸看着她在眼窝里打转了的泪花,艰难地吞咽道:
“啊……好,好像也不讨厌……不过,你谁啊……我们不熟吧?”
君悠悠喜悦得跳了起来。
“那就是喜欢喽!”她春光明媚冲上去,一把按住期有岸的胳膊。
君悠悠暗地里狠狠拧他的腋下软肉,以报闭门羹之仇:
“你不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然而,期有岸斩钉截铁地答:
“不觉得。”
他被她掐得龇牙咧嘴,可是一要发怒,她就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期有岸虽然不自认为是正人君子,可是对于女人……他着实无能为力。
君悠悠的装模作样顿时熄灭了他所有的怒火。
说不清为什么,君悠悠往常也不见得有怜香惜玉的脑细胞,然而,这个初次相识的少女,总是有刁钻古怪的方法教他硬生生吃哑巴亏。
难不成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
她的小脑袋瓜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天生的奥斯卡金像奖女演员吗?
最最奇怪的,期有岸居然不觉得厌烦……
手足无措是有点,可是就不觉得讨厌。
嘴上说着烦,心里头却像是偷偷开了朵小小的蒲公英,颤颤巍巍地扬起欢悦的花苞……
完了完了,他这是不是没救了?
事实证明,她确实是第一个让他厌烦不起来的女人!
期有岸脸红心跳地推拒君悠悠,偏生她就像长在他身上。他束手无措,又不敢乱碰,谁教她摸起来,软绵绵的,一碰就好像在犯罪……
他的指尖都在颤抖,心头默默背诵起了大悲咒。
“我们去破案吧。”君悠悠揪起他的耳朵,往耳洞里吹着气。
“破案?破什么案?”他最近接了不少宠物丢失以及外遇调查的案子,来钱快,工作性质简单,但是太没有挑战性,着实难以勾起他的兴致。
君悠悠不再捉弄他,换上认真的神色:
“你既然被诬陷杀人,为什么不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拍拍胸脯:“我无偿支持你。”
“你有偿支持我也没有用。”
期有岸眸色怪异地斜睨着她。
理智告诉他,这个女高中生有问题,但偏偏,他又无法不信任她。他心头有种微妙的感触,只要有她在,似乎世界上的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没有什么会再是悲伤。
“你还是回学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
期有岸拂开她的手,恐女症深度患者似的避走入阴影中:
“你不过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社会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嗯?“君悠悠拖长声音道:
”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我帮不上你?社会的确一点儿也不简单,可是我也不见得会是简单。你被误会杀了谁?朋友吗?赵震……是男的吧,是吧……是吧?是、不、是……“
问语几乎是从君悠悠嘴中咬出来的。
“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人,不是我杀的呢?”期有岸背对着着她冷冷一笑:
“我很你到底有多熟?你这么相信我?”
所有人都相信期有岸杀了人,只因为他的家庭背景。
期有岸解释过,争取过,咆哮过,可是,他最终还是被全世界拒绝了。
无论他怎么解释,也没有谁会听。
一个人也没有。
就连看门狗大黄也觉得期有岸的自白太难以信任了。它撒给他一泡尿,屁颠颠地跑远了……
因此,到最后,期有岸不得不放弃了最爱的警察工作,转而投向侦探事务。
那些厌恶他出身的人,认定他是杀人凶手。
那些同他一样出身的人,恭喜他成为杀人凶手。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相信他。
如若不是期有岸的不在场证据太完美了,警方根本不会放过他。
而他也正是因为不在场证据太过完美,反倒落下了口实。
大家私底下都在议论,说不在场证据肯定是他伪造的,否则,怎么会恰好在凶杀案发生的当天,他一整日的行踪全部恰巧得有监控录像拍下呢?
这个时代,监控录像比比皆是,可也少有谁的二十四小时动态尽皆拍进去吧。
就连期有岸也不信。
太多偶然就成了必然。
细思极恐,令人发指。
期有岸清楚得很,那个人的死,确实与他无不关联。
这短短沉默的片刻,君悠悠从他心跳的起伏变幻中,犹如听到了眼泪的声音。
倔强避人的眼泪。
“他是警察吗?你过世的朋友?”君悠悠的手轻轻放到期有岸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抚顺着,像是在给宠物顺毛。
“你想象力真丰富……”期有岸颓丧无力地倒进沙发中。他的脸埋于双手间,声音沉闷得宛似快要下雨的天空:
“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大哥……”
期有岸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懦弱的样子,一次也没有。
现在,却在君悠悠柔软的掌心下,他彻底缴械投降。
“你猜,我一个黑社会老大的独子,为什么不惜违背家族的意愿,非要去当警察不可?那就是因为我的大哥……从小到大,他讲给了我无数的热血故事,让我心存憧憬……可是,我终于当上警察了,他却死了……多么可笑啊,竟然可笑得,让我再也笑不起来……”
手表滴答滴答的走动着,她静谧地聆听着他的坦白。
君悠悠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大哥”赵震是警察派去黑社会的卧底!
更让她大吃一惊的是,期有岸是黑社会老大的儿子!
君悠悠脑海中霍然闪过一副画面。
画面之中,期有岸身着牛仔服,头戴眼罩成独眼。他嘴里叼着烟,一手比划枪,一手拿着棒棒糖……
等等!!!
——这是哪门子的黑社会老大的形象!
是的,这个社会太复杂了。
她真没见过活生生的黑社会老大是个什么模样……
君悠悠舔舔干涩的唇。她恍惚觉得,很是对不起难过得不能自已的期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