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短暂的凝滞。
期有岸骨节分明的十指埋于发间。
她几乎能瞧见他脖颈的动脉隐隐跃动的不安。
自从初识,在君悠悠的面前就无比坚强果决的期有岸,原来也有懦弱的时候。
既然,他每次都保护了她,那么这一次,就由她来给他安全感吧。
她的臂膀也许瘦弱,却值得依靠。
就像他的影子虽然黑暗,却十分温暖。
君悠悠坐到期有岸身侧,一下又一下的抚顺他的脊背,小心翼翼。
“如果你需要,随时可以扑进我的胸怀。”
她半开玩笑的话语使得期有岸心头哀伤消减。
他眼神羞涩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别了过去。
期有岸知道,君悠悠从来不晓得收敛。她太相信他了,乃至于遗忘了他是男人的事实。
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控制不住。
如果伤害了她,期有岸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会是一个人了。
他不懂得该怎样留住她,心头思绪复杂。
君悠悠凝视着期有岸泛红的耳根,静静启齿:
“你确定赵震是在你老家房间遇害的,并不是事后被人拖过去的?”
听了君悠悠的问题,期有岸才从恍惚中醒转过来。
眼下,还不是他走神的时候。
他眸光深邃,伸出修长的食指探入模型的小房间。
君悠悠不得不承认,期有岸是个心灵手巧的男人,纵使他不擅长花言巧语,看有着最最柔软又聪颖的灵魂。
就算她来,也不可能做出这般真实的模型。
而且,期有岸是在短短时间内搭架的。
他即使不做侦探,也能凭借一身本领获得成功。
期有岸不晓得君悠悠的忖度,指点着回答:
“就是这里。当天是我父亲的葬礼,人来人往,很难做到杀人不被人发现。我的房间只有拉门一个入口,当然,不排除凶手跳窗的可能。”
他摩挲着下巴,剑眉紧紧蹙到了一起。
君悠悠竖起两指按在他的额心,试图分开他的锁住的眉头。
期有岸别扭地避开,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君悠悠耸耸肩,视线落到模型上。她也想拨弄一下小房间里的迷你家具,但被期有岸拍开了手。
她暗骂了一句小气鬼。
“你不在场?”君悠悠问。
亲生父亲的葬礼他会不在场吗?
她垂下眼帘,记起君钟清那场所谓的葬礼了。
不仅没有任何亲友造访,管莉为了防止记者骚扰,根本没有正经八百地举办葬礼。
那年还幼小的君悠悠只是对着爸爸的遗照磕了头。
她如同做梦,完全不相信爸爸死去了。
她拉着管莉的衣袖,颤抖地抽噎着。
“爸爸为什么不回来了?他不是保证会永远保护我的吗?”
然而,回答的她的,唯有管莉遥远的视线,以及妈妈甩手的粗暴。
这是君悠悠记忆深处最不愿提及的过往,也是最灰暗最不堪的过往。
永远同样灰暗难堪过往的,如今又多了个他——
期有岸一手拄着额头,似乎并不愿谈及这件事。
“我逃家时,我爸曾放过话……只要我还做警察一天,就不会允许我再踏进家门一步……”
是而,他就真的再也没有踏进家门一步。
就连父亲去世的时候,期有岸也没有。
他也没有,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可是……他并没有成为一名好警察,他辜负的不光是父亲的成全,还有自我的坚持。
期有岸轻嗤苦笑。
君悠悠深有同感地勾起唇角,眉眼则是哀愁莹润:
“你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不孝子。”
“多谢夸奖。”
他的口气一如她。
他们是多么相仿的存在。
利用礼貌的疏离来克制孤单的情怀。
君悠悠莫名冷了,抱着双臂摩挲一番。
“凶手会不会躲在门后,等到有人冲进现场再混入人堆?假装是随后才赶到的样子?”
“你当是拍电视剧?不可能的。我老家是仿照唐朝的古风建筑,我的房间的这个是横拉门,没看出来吗?凶手能往哪里藏?”
“有没有人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
“那天是葬礼,什么特别的声音都有。狼哭鬼嚎的声音到处是……”
“可是,他们非得认为你是凶手不可?就因为是在你的房间?”
“因为大哥死时,握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了一个手机号码……就是我的手机号码。警方认定是死者留下的凶手讯息,尤其我还是那等家世。他也确实给我打了电话,是他想让我回家参加葬礼……谁知道是巧合,还是凶手故意为之?”
期有岸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君悠悠,继而抓起沙发背上的外套丢了过去。
君悠悠被他充斥香草气味的外套兜头兜脸盖住了,小小挣扎了一场,才冒出头来,仿似破土而出的……土拨鼠……
期有岸撇开眼,勉强按捺,肩膀的抖动则是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君悠悠翻了标准无黑眼仁的白眼,旋即仔细地打量起惟妙惟肖的家居模型,一时沉静不语。
半晌,期有岸突然说道:
“说起声音,我之前还小的时候,偶尔能听见大哥在院子里和女人对话的声音……”
他晓得她是个听力达人,一点线索或许也能成为破案的关键所在。
只见君悠悠眼底一亮,兴奋地道:
”你能认出这个女人的嗓音?“
“认不出来,我就听见呵呵的笑声……你当我是驴耳朵,这都能分辨得出来?总之,听起来很……有爱?倒是能听出来,这个女人应该很喜欢大哥。”
君悠悠撇撇嘴。
能分辨笑声的就是驴耳朵吗?你个猪大头。
光告诉她“呵呵”有什么用?她也会呵呵,呵呵呵……
不过,就是找出这个女人也不能证明什么,只能说期有岸的卧底大哥不是单身狗而已。
据她目前的了解,如今黑社会中女人所占的比例仍旧较少,但一个大规模的帮派有几十个女人经营“公司”旗下各大产业也是有的。
期有岸的言辞唯一能证明的,是赵震卧底之际与住在期家老宅的某个女人来往密切。
否则,他们也没有深更半夜幽会的条件。
范围有所缩小。
“葬礼那天没有录像吗?”
“黑社会老大的葬礼怎么会没有录像?”
“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现场很乱。“期有岸顿了顿,补充道:
”当天负责录像的人也冲进了犯罪现场,他拍了些血腥的画面,你确定你可以……“
他止住话音,不言而喻。
君悠悠再是胆大也就是个不闻世面的小丫头,期有岸怕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即便她俨然够变态的了。
“你放心吧,比凶杀案现场更血腥的环节我都亲身经历过。”君悠悠勇气十足地拍了拍平坦的小胸脯。
“嗯?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胆子很大的。”
期有岸存留了一份录像的复制影片。
只是,自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勇气看过。
期有岸在君悠悠的催促下翻出了cd。点开视频时,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二话不问,就允许君悠悠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犯他的私人领域。
话说回来,他才认识她,为什么就这么相信她?没来由的?
可期有岸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一切与她亲密无间的言行举止是那么的自然又放心,又隐隐期待。
视频内容有如期有岸所言,非常混乱。
刚开始,还是相当有秩序的按照恢弘的步骤进行葬礼的仪式。
佛音,哭泣交织在一起,真真假假仿佛幽长的催眠曲,令君悠悠昏昏欲睡。
开宴的时候,逐渐充斥了形形色色的聊天声,大多是关于生意日后的发展,以及敌对势力的议论。
这些仅限于是君悠悠听出来的。
在期有岸闻来,他即便用助听器,也是嘈嘈切切的嗡嗡嗡,至多能确认谁呼唤了谁的名字,一句完整的语句也辨认不了。
然后,仿佛是忽然之间,有人大喊杀人了。
人头攒动起来。
一干黑社会成员自然是不会惧怕血腥的场面。
他们蜂拥地冲向出事地点,各个脸色凝重的吓人。
想必,他们看来,在老大的葬礼上闹事,简直就是对这个伟大团伙的侮辱。
那举着摄影机的是个负责打杂的小弟。他透过密密麻麻的黑色脑勺,拍到了一闪而过的尸体场景。随即,他可能是害怕而逃或者是无暇顾及摄影,径直把摄影机丢到了角落。
赵震的尸体仰躺于地,胸口插着雪亮的匕首。
比之君悠悠几轮亲生体验的死亡,着实普通了。
小弟蹲身放置摄影机,他腿脚的黑西裤挡住了摄影头。
就是这个关头,君悠悠好像听见了什么——
“停!”她抓住期有岸的手点下鼠标的暂停键。
但是在屏幕上,已然是西裤一脚的纯黑色,再无其他景象。
期有岸默默地瞥向她。他似是认定,君悠悠一定能给他一个完美的答案,漆黑的眸子如夜空的银河粲然。
“有声音……”君悠悠眯缝眼睛追忆了一下。适才从乱七八糟的吼叫中她的的确确辨认出某些异常的动静。
她沉吟着道:“再倒退三四秒,我听见了什么。“
倒退三四秒就是点开又马上暂停的空挡,期有岸拿捏得很好。他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抖动,或是激动,或是紧张。
不必君悠悠嘱咐,他就不断重复着倒退,播放的工作。
他除了悲愤怨怼的叫骂,和不可置信的嘶吼外,没听见任何特别之处。期有岸快把助听器塞进脑子了,始终一无所获。
君悠悠则是听见了。
她听见了一声低软的笑声。
是的,那是属于女人的笑声。
充满了爱意与柔情的笑声……
在这样一个葬礼上,在这样一个凶案的现场,还能这样笑出来,绝对不是无辜。
若不是君悠悠,恐怕在场之人也难以听见这短促的笑声。
几乎如同耳语一般。
情人间欢喜的耳语。
“当时在现场的有几个女人?”君悠悠登时想起了期有岸提过的,死者与女人夜会的那段记忆。
……这女人的笑声的确很有爱。
那么,她到底是爱着死者,还是恨着死者?会不会是单纯的心理变态?
“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期有岸仔细地回忆道:
“那天必然是全组的女成员也悉数到场了,而冲到我房间见证大哥之死的,至少也有十几个……你也一一见过她们吗?”
君悠悠有点儿为难。
她并不是嫌弃这些女成员,而是她总不能要求她们一一笑给她看,岂不是在耍流氓?
君悠悠不自然地觑着期有岸。
她倏地发觉,其实她对期有岸耍流氓是那么自然又随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