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的时间不足三分钟。
期有岸挂断电话,回身望了车内的君悠悠一眼,又转过头去。
她没有动,他也没有动。
她在看天,他也在看天。
云轴连绵,边缘纠缠,是会要下雨的征兆吗?
期有岸轻吐气息,将手机攥在左手。
右手仍旧蜷缩着插入衣兜,指尖反复摩挲。
这是他捡来的头发,应该是刘爸爸的。
如果出了差错,他还有后备。
在他们握手之际,期有岸便获取了刘爸爸的指纹。
他的右手佩戴了特质的超薄透明的手套。
这是期有岸发明的。
他不是个科学家,发明家,只不过,为了方便破案,期有岸会亲手制作一些道具。
如同魔术师需索素材一般,期有岸亦然。
然而,期有岸没有告知老同学关于手套的事,仅是提及了头发。
仅是提及了刘爸爸的头发,而已。
走上前,开门,关门,拉动手刹,期有岸边扭头倒车,边似随意地对身旁的少女道:
“我们先去一趟警局,再找地方休息。”
“我不累。”君悠悠闷声垂眸地回答,顿了顿,她又扬起笑容,温顺和平地道:
“我不累。”
期有岸颇觉奇怪,但深思无果,便转移了注意力。
前往警局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泊车,君悠悠才软绵绵地道:
“我好像不太舒服,可能水土不服……起得太早了,头晕脑胀的……”
话音未落,期有岸就一脸诡异地反问:
“你刚才不还说你不累吗?而且你睡了整整一路吗,足有三个小时……”
君悠悠收敛笑意,阴测测地咬着牙道:
“我说,我不进警局了,你自己去吧……你有意见?”
期有岸拢了拢领子,满口否认:
“我没意见,你睡不够就继续做睡美人吧……”
下车后,他又蓦地想起什么,一手撑着车门,探进头窃窃地道:
“你听过没,睡美人的真实版本……”
一股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
君悠悠登时面红耳赤。
她扬手一推,正中男人的口鼻:
“猥琐!!!”
期有岸直起身,委屈地揉着酸痛鼻子,困惑不解的小模样,不知是佯装,还是无邪。
期有岸独自进入警局。警局的地面光滑,鞋跟轻而易举地就能在其上踏出掷地的声响。
君悠悠闭上眼睛,耳根抽动,听进所有的声音,如同一幅幅的画面入耳。
她听到期有岸和老同学碰面。
他们背人眼目,甚至防止隔墙有耳,小心谨慎地探讨起案件的进展。
“谢谢你的头发……”老同学提着透明的证据袋,心满意足地拍了把期有岸的肩膀。
“不是我的头发……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麻烦,你最好不要把我推出去。”期有岸甩开对方的手,双手插兜,语调孑然。
听及此,君悠悠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掏出那部老土的黑暗屏手机,拨通了一串新登录的号码。
盲音,接听,男人沧桑的语音穿透了距离——
君悠悠早在刘蕾的家中,就与刘爸爸交换了手机号码。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无法抑制:
“刘叔叔,你还记得我吗?刚刚我们在你家见过面,我姓君……“
刘爸爸的鼻音听起来很重,是哭过后必然的症状。
“哦哦,小君啊……”他的话音很是恍惚缥缈:
“有事吗?”
适才君悠悠静默地安抚他这个成年人。
不声张不虚夸,令刘爸爸颇为感激。
君悠悠清清喉咙,坐直的上半身情不自禁地前后晃动。
“刘叔叔,您好,您知道,我是期侦探的助理,我们,我们也是警方的合作者,所以刚刚才会打扰你。”
“嗯……”
“是这样的,咳,刘叔叔……警方在死者的房间找到了指纹……很有可能是凶手的。例行公事,警方希望你可以提供指纹……”
君悠悠声色停滞,听筒另一端刘爸爸的粗喘愈发清晰。
“我是,额,我打电话给您,是想说,如果您能主动来警局配合调查不就完全可以证实您的无罪了吗?”
君悠悠放下电话,捏了捏鼻梁,才有重新对话筒艰难地道:
“明天,一大早,警方就会前往您的住所求要您的指纹……明天,一早……您听好了吗?”
“哦……哦哦……”
刘爸爸的言语支吾,闷闷的,想必是抬手掩住了嘴。
“多谢你,小君,你……真的是个好姑娘……”
“不,刘叔叔,好姑娘……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我,额嗯……”君悠悠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
“请您和阿姨一定要振作,我也是我爸爸妈妈的女儿,年纪与您的女儿相仿……我知道,刘蕾不愿意见到你们迟迟走不出来……”
这些话才是例行公事。
什么节哀顺变,什么忘记前尘,什么死人在天上都在看着,都是假话,虚话。
骗得了沉浸在无边痛苦的当事人,可骗不了清醒的她。
半晌,唯有细微的电子脉冲之音。
刘爸爸再度启口道:
“多谢你了,小君……我相信,要是我的蕾蕾还活着,她要是还活着的话……呼……你们肯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你们都是很善良体贴的女孩儿……好好儿孝顺父母,小君,挂断这个电话后,我会删掉你的号码……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
“好,刘叔叔,我也会删掉你的号码……祝愿您和阿姨能健康长寿……”
语毕,君悠悠按下了挂断键。
她良久凝视有亮转灭的手机屏幕,呼吸清浅。
在期有岸回来之前,君悠悠似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仿佛身处逼仄弯曲的山谷狭道,四面冰天雪地,狂风猎猎。
她想逃,举步维艰。
她站立,风雪几乎浇熄了她的灵魂。
突然,有什么温暖的覆盖了她的眉心。
君悠悠睁开眼,微光中,对上了期有岸紧锁的目光。
“做噩梦了?”他见她醒来,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你真的是睡眠不够。”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这两天我会住在这里,等待结果……你确定你要留下来陪我?”
从期有岸的脸色之中,君悠悠瞧不出任何的期待。
但是,从他的语气的深处,她感受到了他近乎于小心翼翼的卑微祈愿。
君悠悠本是愧对期有岸,此刻更是受不了他的别扭羞赧的姿态。
“我会留下来,等待……结果。”
她会留下来,等待她引导的结果。
奔波忙碌之后,时间已经流转到了下午一点。
期有岸带着君悠悠无耻地讹诈老同学请吃饭。
“什么贵就点什么。”结果菜单时,期有岸咬着她的耳朵嘱咐。
午饭过后,老同学把家里的钥匙丢给了期有岸。
“我这两天都会住在局子里,你帮我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老同学冲着期有岸狂眨眼,意味不明。
他们老夫老妻的相处教君悠悠倍感自己多余。
出发前,期有岸又跑了几个地方,调查了一番刘蕾案子发生前后的情状。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毫无疑问,凶手除了刘爸爸无疑。
他也不愿意在此问题上与君悠悠纠缠不休。
两人默契地避开话题,恢复了热络的气氛。
期有岸老同学的家位于一处古旧的小区之中,绿色铁框的窗棂,斑杂脱皮的外墙证明了年代的痕迹。
饶是白昼,楼梯间也极为昏暗不明。
君悠悠本就是除了听力,视觉和嗅觉都较为劣势的体质;尤其是在黑暗之中,她爬起楼梯难免束手束脚。
她又不是真的蝙蝠,能够凭借回声音波来判断障碍物距离方位的远近。
老楼房楼梯陡峭,混凝土修葺的台阶破损不堪,君悠悠摩挲着前行,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加快。
她回身,望不清退路,举目,不知晓前途。
在这陌生的异乡,陌生的地域,君悠悠幽微仓皇。
这时,走在前面的男人停顿了脚步。
他侧着高大挺拔的身子,戏谑的打量着她,居高临下。
明明不辨台阶边缘,君悠悠却能清楚地发现期有岸眼底划过的熠熠精芒。
“害怕了?害怕你就说吗,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害怕?”
他在挑衅。
君悠悠想踹他一脚,又担心单足立在窄小的台阶上不安稳,唯有恨恨地飞扬下巴,口是心非地道:
“我才没有害怕……我什么没见过?不就是黑暗吗?你以为我会怕黑?”
她没有撒谎。
她害怕的不是黑怕,其实是未知。
君悠悠低下头,闷闷地继续抬腿。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递到了她眼皮底下。
君悠悠仰首,嘴角微挑。
“喏。”期有岸歪头示意,面目随意冷清。
君悠悠默默一笑,继而清清一咳,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放入他的掌心:
“既然你坚持,我也不能拂了你的好意。”
期有岸攥紧了她的小手,拉长音调,虚张声势地道:
“是啊是啊,女王殿下,多谢你的恩宠。”
他正过身,感受着指间柔软的物什,顿觉浑身舒爽,似是每一个汗毛孔都扩散开来,每一个细胞都在摇头晃脑地歌唱欢乐颂。
老同学的家在四楼,君悠悠却像是走了四年。
越往上走,期有岸的速度越慢。
她森森怀疑,是不是期有岸牵手手牵上瘾了。
装腔作势的男人。
君悠悠喜悦的倾身靠近他的脊背,吸闻他的体香——
然而,入鼻的是汗臭味……
君悠悠当场几欲作呕。
“你不洗澡的吗?!”
“嘿,你真没礼貌!我是个男人,还是个在拯救世界的男人,你以为我会有时间浪费在洗泡泡浴上面?”
“我没看出你哪里拯救了世界,只看出来你是个名副其实的‘臭男人’”。
言语间,他们抵达了四楼拐角处的那扇灰不溜丢的铁门前。
期有岸用一根手指潇洒地飞转钥匙,动作幅度太大,一不小心砸中了君悠悠的额头。
她咬牙切齿地道:
“我发誓,你要是再不打开这扇破、门,我会把你碎尸万段。”
期有岸紧张地舔舐干涩的唇边,瑟瑟地抹去被她一句“破”音喷了满头的沫星。
插入钥匙、旋转、啪嗒一声,门开了。
房间内不比走廊宽敞明亮几许,扑鼻而来的还有浓重的酸味。
“我的天哪……”君悠悠随着期有岸跨过门槛,嫌弃地挥舞手臂扇风:
“这里是猪窝还是人住的地方?!”
“你要相信,没有女人的男人大半是不介意居住环境的恶劣的。”
期有岸坦荡地解释,借机为他那无处落脚的侦探社辩解。
他没有钱,他们住不起宾馆,唯有寄人篱下,忍受臭气熏天。
君悠悠兜了一小圈,房子里的情况便一目了然。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老同学分别前会朝期有岸狂眨眼了——
五十平米左右的小房子,原来只有一间卧室!!!
大哥,你确定你是警察,不是亲爱的中介?
她是个娇滴滴的美少女好不好?!
手无缚肌之力好不好!?
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