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与他在私奔。
似乎。
君悠悠摇下车窗,灌入的劲风吹散了留海,呼吸也随同打乱了。高速公路上特有的热辣气息扑面迫人,她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们再度重复的那一幕仍旧历历在目,使得她分不清现实同幻想。适才的梦境更是一再重演两人亲密的时刻,她仿佛还沉浸在他的怀抱之中,不可自拔。
再次相逢,君悠悠可谓是无理取闹地大发脾气,这辈子第一次。然而,期有岸不予计较;他长臂伸展,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们转了半圈,像是电影里的某个庸俗却百见不厌的经典画面,唯闻心跳砰然。
她撞进了他的胸膛。
对期有岸而言,君悠悠本该是陌生的。
他却就势揽着她的后颈、肩背,轻轻吐息:
“嘘”——
期有岸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他的面颊磨蹭着她的鬓发,似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而后——
她冷静下来,他则是对自己出乎预料的行径悚然一惊。
与每一次的重生相仿之处在于,君悠悠留在了期有岸的身边。
自然而然。
不同之处在于,期有岸接到了一宗委托,是在另一城市。
君悠悠的出现,是意外也是是命定。她要跟随他,那么,只好继续借用兼职做侦探助理的借口。
管莉是不了解的,也没必要了解。
君悠悠告诉妈妈,谎称要参加英语演讲比赛,所以不能回家;管莉毫不怀疑,也不加多问——
这也是她们母女相处多年,逐渐形成的自由的生活方式。
只要君悠悠做得不太过分。
君悠悠赶到侦探社时,发现期有岸正叼烟靠着车壁意态闲闲的模样。
她还以为他会丢下她一个人溜走,如以往的每一次。
这一次,并没有。
他是真的习惯了她的存在。
他瞧见她朝自己漫步行来,立时掐灭香烟,一派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无辜姿态。
他们是初次相识的陌生人,又是纠葛连绵的最熟者。
其后,君悠悠便坐上副驾驶位。小憩之际,再恍惚醒来,别克俨然踏上了通往异乡高速公路的征程。
她睡得额头覆汗,细密的汗珠打湿了眉睫,眼中有水雾,一颦一笑皆是懵懂的魅惑。
“这次是什么事件?”君悠悠不知形貌的妖冶,歪着头,娇憨地转向期有岸询问。
期有岸把握方向盘的掌心湿腻腻的,他的喉结不自然的蠕动。她从不知晓身上散发着幽暗充沛的芳香,不经意地吸引了他。
期有岸发誓,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产生过此类不由控制的感受,仿佛她是他天生的克星。
他不安地挪动坐姿,手下打滑,幸好别克仍旧稳稳地保持直行。
“说来话长……”
期有岸逼迫视线凝聚前方,勿移左右,嗓音低沉宛若丝绒,娓娓道来——
刘蕾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子,享年十五岁。
她自小遭受身体残障的摧残,却又坚韧顽强地努力着。
为了爱她的爸爸妈妈。
随着医学日新月异的进步,常年住院的刘蕾终于被告知有痊愈的可能。
要请国外的知名医生就诊手术。
为此,刘爸爸和刘妈妈省吃俭用,甚至不吃不喝为女儿辛辛苦苦攒下治疗费。
谁也不曾预料,全部的希望终结于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手上。
——“他是个疯子……”刘爸爸起初还能平静地阐述过往,随着一句句的深入,他愈发不能自持,泪水泫然而下:
“我从来不认识叫什么何民的男人,也不用他帮忙……”刘爸爸捂着脸,难过地哭诉:
“何民不过是医院的清洁工,他擅自认为我的女儿,我的、宝、贝、女、儿蕾蕾需要拯救,他竟然,他竟然……”
刘妈妈孱弱的面庞同样流淌着无尽的泪水。她握住丈夫的肩膀,浑身颤抖。
刘爸爸说不下去了,君悠悠也听不下去了。
早晨,还在高速公路上,期有岸就将事件的前因后果讲给她听。
那时,君悠悠虽是唏嘘,但并没有特别感同身受的悲伤。
眼下,她实实在在地坐在刘蕾的爸爸妈妈面前,却再也承受不了这份悲痛欲绝。
每一个痛苦的家庭都有不同又相似的遭遇。
君悠悠双手抓紧膝头,面色亦是惨淡。
刘蕾的家境普通,爸爸妈妈都是工人。她长期住院几乎掏空了家里的所有,从开裂的天棚,崩坏的地板,陈旧破败的家具便能窥见一斑。
她的死亡无一不为这个困顿的家庭雪上加霜。
而原因全是在于那个叫做何民的男人身上。
面对警察的质问,何民表示,他看刘蕾太痛苦,太可怜了,于是,他要帮她解脱。
何民坚信,是神明指引他这样做的,或者说,是神明借了他的手在施展仁德。
刘蕾的爸爸妈妈恨不得何民被拖去枪毙,事实总不如人愿。
何民被官方鉴证罹患精神疾病,不构成犯罪,当庭释放。
后续,他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却由于家庭无力负担高昂的医疗费用,又被精神病医院赶了出来。
得知杀女仇人何民恢复了自由身,刘爸爸哪里能沉得住气?
刘爸爸秘密杀害了何民,就连刘妈妈也不知情。
警察在询问的过程中,刘妈妈隐约猜测丈夫做过了什么,但她笃定何民被杀的那一晚丈夫和她躺在床上睡觉。
“他没有离开过我。”刘妈妈对警察这般解释:
“你也看见了,因为多年的劳作,我的腿脚落下了病根,没有他我走路都不方便。我相当依赖我的丈夫,他要是不在身边,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不必你们来诱导我。”
凶杀案成为了悬案,纵使警方基本锁定了凶手。
期有岸早年与此地的某位刑警是警校的同学。老同学请他来帮忙,当然是无偿。
身为侦探的期有岸并不曾将破案当做生意来看待,故而,名声斐然的黑社会老大长子也不会过得如此落魄,穷困潦倒。
期有岸带着君悠悠径直上门拜访刘蕾的爸爸妈妈,既是于这对老夫妻的同情,也是对案件进展的探索。
刘蕾的妈妈始终沉默不语,她以拒绝疏离的眼光回避着陌生的一男一女。
君悠悠几乎可以听见她的心脏在滴血的声音,沉重缓慢的,咚,咚,咚。
期有岸仅是提出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刘爸爸就难以按捺住情绪。
刘爸爸的言辞中,不乏泄露出对何民刻骨的仇恨,以及对法律漏点的憎恶。
君悠悠承受不了刘爸爸的哭泣。她会联想到,君钟清长久地见不到唯一的女儿时,会不会也是如此的绝望。
她一把抓住期有岸的手,悄悄地睇给他一个请求的眼神。
期有岸领会,收声不语。
死一般的沉默中,刘爸爸霍地站起身,盯着地板的污渍道:
“你们来了这么久,也该口渴了,我去取水……”
说着,他就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期有岸本想说不渴的,脚背却被君悠悠踩住了。
君悠悠挽着期有岸的胳臂,倾身低声道:
“你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语毕,君悠悠起身,朝刘妈妈点点头,旋即直奔厨房。
一踏进厨房,她就看见刘爸爸跪在流理台前。
压抑的嚎啕被强行湮没在手掌内。
可他颤抖的背影比任何啼泣更为凄惨。
君悠悠小心翼翼趋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搭上了刘爸爸的肩膀。
刘爸爸缩了缩,像是吓了一跳。
龙头在渗水,水池内滴滴答答的微响不绝于耳。
厨房内,更是静谧得悲凉。
再是明媚的阳光也照不进窗户,天堂和地狱与世隔绝的分界似的。
来时,君悠悠是振作的,离开,她是凝重的。
道别,行走,上车,关门,砰地远离了那一室凄怆的苦楚。
君悠悠扭过头,隐怒地质问: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欣赏刘蕾的爸爸妈妈有多么难过吗?还是你找到了什么证据?“
她语调阴阳怪气,拖长了鱼尾模仿期有岸的特点。
他觑了一眼,冷淡地道:
“系上你的安全带。”
君悠悠不动,一味地追问:
“你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心安理得吗?”
期有岸把上方向盘的手又放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俯下身,一言不发地替君悠悠扣安全带。
君悠悠登时火气,愤然推拒他。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期有岸的喉咙发出野兽般咆哮的前奏。他像是一头凶猛的豹子,一手环抱她的肩膀,另一手灵活地翻弄安全带。
任她挣扎扭动,他也不为所动。
男女力量的差距是显著的。往日期有岸凭她欺负,不是他无能,而是他迁就。
安全带绷得紧紧,君悠悠羞恼地斥骂:
“你这个不分好歹的男人!!!”
她甩开他的手。
期有岸不以为意地耸肩。
“他的女儿被杀死了,被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再危害人民的混蛋杀死了,你能指望他怎么做?忍气吞声的认命吗?”
君悠悠一次次拍掉他去握方向盘的手,疾声厉色道。
既然她不让他开车,期有岸干脆闭目养神,由她发泄情绪。
云影投落,车前箱阴翳晦暗。
君悠悠趴在窗边,望向刘家的窗口。她听见了刘爸爸刘妈妈的哭泣。
痛失爱女的夫妻互相安慰着,又毫无效果。
君悠悠知道,如果有人伤害了她的家人,她必然会选择血仇血报。
假如她确定是期有泮谋害了期有岸,君悠悠也一定会报仇。
不惜一切代价。
他们只是人,不是用证据,用道理,用教条就能约束的机器。
“既然警方没有证据,就饶了他们吧。”君悠悠幽幽地道。
“你以为警方放过他们,他们就能放过自己吗?”
期有岸嗤笑声未落,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是系统默认的调子。
期有岸睃了睃君悠悠,随即推开车门。
下车,关门,试图阻止她的窥听。
君悠悠这才想起来,此次重生,她还没有告诉他,她的特异听力。
她屏住呼吸,垂下眼帘,静静地聆听。
手机听筒的另一端,正是那位邀请期有岸帮忙的老同学。
老同学通话,没有寒暄,没有热络,一径开启了主题。
“你拿到了吗?”老同学问。
期有岸的手在上衣兜里,指尖摩挲。
“我拿到了他的头发。”期有岸感受不到指肚间头发的质感。他瞥向君悠悠,心底升腾起无由无止的空落。
“太棒了!!!你不当警察就对了,我们以后可以常常配合……警察规定太多,当事人不愿意提供指纹,我们抓耳挠腮也没有办法。你就不同了……多谢了喂!”
期有岸笑了笑,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