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怨恨,她憎恶,她无能为力。
君悠悠身旁的期有泮像是死人,从肌肤之上似乎散发着丝丝冷意。
十年前,他就不是个阳光男孩儿。
十年后,他孩是个羸弱憔悴的男人。
唯有清浅的呼吸能够证明他还活着。
须臾,期有泮才慢幽幽地开口:
“你想我了?”
君悠悠嗤笑着,不发一言。
“我病了。”期有泮说道:
“我病了十年,病得很重……”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干咳。
他轻颤着取出素白的方帕掩住唇齿。
与十年前不同的是,期有泮咳出了血。
猩红泼辣的色泽像是点点艳丽的花朵静静地盛放在白雪般的帕上。
”我要是死了。“他的唇瓣挂着血色,疲惫地吐息着。
“恭喜你。”君悠悠笑弯了眉眼:
“都说祸害遗千年,你这一生最伟大之处就是修改了这句历史名言。”
期有泮似要笑,却又难过地紧锁寡淡的眉。
“这十年,我换了两颗心脏……没有用了,我的内脏全部在枯竭,我要死了……”
他顿了顿,唇边竟是噙着一抹甜蜜的弧度:
“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我可没有兴趣同你殉情,我们好像不熟吧。”君悠悠冷眼瞟着期有泮抓在手里的方帕,云淡风轻地拒绝。
“君悠悠,我想告诉你……”期有泮仰头靠在椅背上,话音沧桑,像是历经了千百万年的折磨,眼尾泛起了层层鱼尾纹,如同干枯褶皱的老树皮。
纵使他不再年轻,眉目仍旧清秀逼人,病态之余,又显露着一股文弱书生的气质,是那种颇令女人母爱爆发的模样。
他说:
“在此你出现之前,我和哥哥的世界只有彼此的存在……其实我没有你认为地那么抗拒你,相反,有时候,我同意你进入我们的世界。”
“你很不一样……哦,别误会,这不代表我喜欢你,相信我,我一如既往地讨厌你,无法形容地讨厌……”
君悠悠嘴角轻抽:
“多谢你的褒奖。”
期有泮缓缓擦拭嘴角。说了太多的话,十分辛苦。
他像是哪里作痛,下意识地蜷缩了身子,苍白的手环住了腹部,唇边翕动。
君悠悠转望窗外,却看不进一线的风景。
冰凉的触觉骤生,她躲开头,赫然发现是期有泮的指尖摩挲上了她的面颊。
君悠悠浑身一凛,不适感从他碰过的一点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不必拿一车的人质威胁我。”
“威胁?你在说什么?啊……”期有泮拉长语调道:
“你是指公车上的那些人?你放心,我从来没有指望他们的性命能困得住你……君悠悠,你这样薄情的女人,岂会在乎毫不相干的人命?”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了他们?”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咳咳……呸,最近真是吐了好多的血,看来大限将至呢,呵呵……人质从不在我的计划当中,是我的属下有这方面的……嗜好罢了。我不会要他们的命……”
听着期有泮的言语,饶是知道他没可信度,君悠悠还是情不自禁地缓了一口气。
但是,他继续道:
“至于我的属下会不会要人质的命我就不清楚了……我有没有提起过,他是个喜爱专门把人关在车里,开启煤气,便于教猎物活生生窒息的好猎人?”
期有泮纤长的五指攀上君悠悠的下颌,他的头也靠了过来,枕着她的肩头,舒服地松弛的身体。
“我允许你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永远在一起……”
说着,他痴迷地扬起头。
君悠悠瞪视着他,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更令她意外的是,下一刻,期有泮忽地挺起腰身,坚定地堵住了她的唇。
他的嘴唇冰凉没有温度,在她上面辗转流连,慢条斯理地啮咬。
君悠悠呆住了。
一瞬之间,大脑一片空白。
“我们三个可以永远在一起……”期有泮含糊地重复着,像是一句咒语萦荡不止。
霎时,君悠悠重获清明。
她腻烦地撇开头。
他明明病体,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手箍住了她的脖颈。
君悠悠抬手挥拒,将期有泮推得仰倒。
就听砰的一声,期有泮的后脑撞上了玻璃,闷闷地响。
“呸……呸,呸!!!”
君悠悠举臂擦拭嘴巴,恨不得把嘴皮抹掉,暴力的行径使得口鼻处登时红了一片。
“你真是疯子。”
她恶狠狠地总结了期有泮短暂的一生。
他期有泮是个名副其实的疯子。
对兄长过分热爱,又一手害死了他。
他讨厌她,又屡屡撩拨她,不厌其烦。
期有泮讲话总是慢腾腾的调子,分不清因为病重还是天生的格调。
每一句话都是无从捉摸的戏弄,眼神懒怠散漫,偏偏又锐利闪光。
他自小生活在被扭曲了世界,无人关怀照料。
期有岸也并非十全十美热心爱护弟弟的好哥哥。
痛苦难言的经历一步步迫使期有泮走上邪路,他又对此青睐不已。
君悠悠厌恶又同情他。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反之亦然。
君悠悠定视着眼前的男人,神经快过头脑,啪地掴向了期有泮。
他不偏不躲,欣然承受,随即又咧嘴憨笑起来。
疯子。
期有泮就是一颗无人采摘自行堕地的果实,表面散发着成熟甜美的香息,内里腐败的一团污溃。
君悠悠看着,就这么直直看着她,突地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期有泮敛容,问她。
她轻蔑地挑动眉梢,不答。
期有泮再度咳出血来。
平静过后,便揭过了追究。
他从暗柜里取出红酒和高脚酒杯,一样一样,递给她,优雅有序。
“陪我喝一杯,我就答应你放了那些人质……”他垂眸静笑: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善良得多,真没意思……”
“我并不善良,只是不愿意亏欠任何人,不管是哪一世。”君悠悠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即附和着他的要求,端起红酒各自倾倒了一杯。
期有泮咳得胸腔震动,杯中的红酒飞溅出几滴。
落到他的浅色衬衫上,红色的渍迹,红色的花。
君悠悠不予理会。
她自斟自饮了一杯又一杯,一饮而尽,痛快洒脱。
酒珠划过她的唇角,坠在下颌精致的弧度上,欲落不落。
期有泮看得有些痴了,恍惚地问:
“你不怕我下毒吗?”
君悠悠笑:
“我是怕你不下毒。”
“你喝得太猛太多了,毒素发挥得会更快。”
“你是在默默地期盼着我被一点一点摧残,不舍得我死得太快吗……”
话音未落,君悠悠的颈背忽然僵直了。
她的指尖抖动,不受控制……
她知道期有泮说得不假,却没想到当真这样快。
率先反应过来的,不是疼痛感,而是神经自主地抽缩。
“我……”君悠悠张嘴,要说的话又都吞了回去。她的喉咙像是卡住了一块烙炭,火辣辣的,憋得痛苦,呛得难过。
紧接着,肚子开始绞痛。
像是有人把她的场子打成了结,又残忍地扯碎。
她坐不稳了,摇摇欲坠。
期有泮手中一口未动的高脚杯跌落在地,咯嚓烂了一地的残渣,反射着好比钻石的光泽。
红酒浸透了地毯、鞋袜、裤子,他浑不在意。
期有泮轻轻一拉,君悠悠便身不由己地倒进了他的怀抱。
隔着胸膛,聆听他的心跳,声音很慢很慢,随时都会停止一般。
她挣了挣,他冰凉的手掌有力地扣握她的脖颈,使她无力逃脱。
也许,只是她单方面的失去了力气,瘫软得任由他操控把玩而已。
君悠悠的视野模糊了,有什么液体滴进来,或者流出去。
泪水、酒水,她分辨不清。
她一心想逃离这份刺骨的冰冷,却无能为力。
期有泮柔里透阴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一字一句,逐渐缥缈遥远——
“我哥哥去了,你也去吧……过不了多久,就该轮到我了。然后,我们三个人可以永远地在一起,我容许你了,我容许了……”
君悠悠的耳畔回荡着“在一起”的催眠曲,纤细的脖颈一歪,再无知觉……
重生、相遇。
别克从她身边擦过,车轮发出尖锐拖长的摩擦之音。
君悠悠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盯着远方四合弥漫的暮色,神色幽远。
期有岸刹了车,走下来,大步流星。
他可能没有意识过,每次情愫波动时,那修长分明的手指就会撩一下助听器的线络。
他的小细节,一点一滴,她都知道。
他们才相遇,可是她都知道。
期有岸止足而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面色晦暗的少女,似笑非笑地嗤道:
“你在碰瓷吗?我没有根本碰到你……”
话音未落,就被君悠悠截走了。
她蹭地直起身来,垫着脚尖逼视他的眼瞳,近乎撞上他的下巴。
“你碰过我!”
君悠悠斩钉截铁,似是怒气冲冲,又是委屈连连地大喊:
“你就是碰过我!”
她恼怒地握起拳头咚咚地捶打期有岸的胸膛,毫无章法可言。
“你这个混蛋,混蛋!!!”
期有岸无辜至极。
他好好儿地开车,招谁惹谁了?
“小丫头,你讲讲道理好不好……诶,你别打了,别打了,啊喂!你信不信我,我,我我……”
夕阳西照下,君悠悠双眸饱含泪泡,颊腮涨得绯红。蛮不讲理的小样子,既是可爱,又令人无可奈何。
期有岸哭笑不得,又不觉由她打闹,口齿间流溢出阵阵低笑。
“你个混蛋!有什么话你不能痛痛快快地告诉我?”君悠悠脱下书包,转着圈打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大部分都做了无用功。
她满腔的思念倾吐而出: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擅自做决定!你就那么不想见我吗?!哼,你不想见我,我还不想见你呢!我最讨厌你了!我讨厌你不是沉默不语就是阴阳怪气!我讨厌你装聋作哑选择性失聪!我讨厌你头发凌乱又洒脱的样子!我讨厌你思考时咬着笔尾的习惯!我讨厌你……讨厌你碰我,讨厌你抚摸我的头发,拥揽我的肩头……你俯下身的影子,你大提琴似的低沉嗓音,你,你,还有你……就这么再也不出现的不告而别……”
君悠悠抹了把鼻涕,仰起头像个孩子无助地大声哭泣:
“为什么见你一面要那么难啊!!!呜呜呜……我,嗝……我想你了嘛……”
书包噗通掉在地上。
她双膝一弯,摔坐而下的趋势。
期有岸平生第一次听闻如此深情真挚的告白,一颗心莫名其妙地在冒泡,幸福的。
“啊……”他轻呼着,切切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细腻的质地,永久难断的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