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厂房,梁顶高悬,些许废弃斑驳的器械堆垒一隅,覆盖了厚厚的灰尘,像是遮掩了形体的尸首。
穿堂风过,埃尘又一阵没一阵地盘旋打转,呛得人不得不屏住呼吸。
仅是乘坐了一路的公车,人人皆是风尘仆仆,萎靡不振的模样。
他们在匪徒的驱使下,麻木又茫然地从公交车换到了面包车,脚步踢踏,听起来像是错落有致的哀乐。
君悠悠混迹其中,低着头,眼光却四下观察着,心底里悄然计算。
她设置了一分钟后的闹钟,队伍行进的速度却比她预想得快。
眼瞅着前方的人影钻进了面包车,接下来就要轮到君悠悠了。
她面部肌肉的轮廓绷得清晰,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
十秒,九秒,八秒……四秒……
君悠悠是倒数计时的,在她的拖延磨蹭下,一分钟刚刚好该到了。
三秒,两秒,一秒……
六十秒,一分钟!!!
到了到了!
她弯下腰,作出入车的姿态——
可是,为什么还没有响!
一分钟的闹铃已经到了,声音呢!!!
是她焦急之下,数得太快了吗?!
君悠悠一只脚抬了起来。
有只不知名的小虫簌簌从她抬起的脚下爬过。
她听见佯装公交司机的绑匪平静的呼吸。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队伍,像是静候猎物入网的捕手。
他的指间轻而易举地扣抓期有岸的那个盒子,嘴角微微扬起得意的弧度。
——“啊!!!”
女人高亢嘹亮的喊叫突地响了起来!
震彻得厂房棚顶仆仆地落下迷雾般的灰尘!
被操控驱赶的人群猛地停了下来,诸多视线不约而同地惊恐张望。
眼下,俨然使得他们畏惧不已了,难不成还有更为骇然的折磨在等待着吗?
面目平凡的中年绑匪也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然而,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并非是剧情突变,而是一首劲爆的典型歌曲在播放。
正是龚琳娜的《忐忑》……
配合着此时此刻的背景条件,难怪那么吓人!
君悠悠就是趁着这个间隙溜走的。
她脚步不停,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早有预谋。
她滑行一般,旋转着躲到了面包车的另一边,迅速矮下身子,刺溜地滚进了车下。
呼吸之间,一股土灰沾入了鼻腔,唇齿。
她几乎按捺不住打喷嚏,捂着口鼻,强行压制下去搔痒的感觉。
贴近地面的缘故,声音显得沉闷又强劲。
绑匪的脚力十足,鞋跟踩出了咚咚的声音。
他举着手枪返回公交车旁,车下车上审视一番,终于发现了座椅上被弃置的手机。
“他吗的……”
绑匪啐了一口,恶狠狠地打爆了君悠悠的手机。
不知是中弹的关系,还是闹钟本就该到时限了,激奋的歌声戛然而止。
君悠悠设定的起床号是特别了些,如此,才能有效地达到惊醒而起的目的。
她从不曾料到,有一天,会被一首当做起床铃声的音乐拯救一回。
绑匪扯了把裤腰带,骂骂咧咧地回过身来。
他瞧见人质们瞠目结舌如出一辙的神态,恼火地挥舞手枪。
“你们听不懂人话吗?都给我滚进去!!!”
眼见黑幽幽的枪洞指来,人质再度恢复了仓皇的无措。
他们没头没脑地拥挤着,一个个恰如落网的鱼,层层累累地塞满一车。
“这就对了。”绑匪随手将枪插进后腰,旋即粗暴地拉阖了车门。
砰的巨响,使得车下的君悠悠耳膜作痛。
绑匪遮着眉眼,试图透过肮脏的窗玻璃寻找君悠悠的所在。
但是人头攒动,入目的全是黑压压密密麻麻的脑袋。
他绕了一圈,公交车也详细检查,甚至车下也没有放过。
君悠悠发现绑匪细心地俯身查看公交车底,一颗心几乎要砰然跃出喉咙。
她不自觉地蜷紧了四肢,企图将自己的身躯缩小。
绑匪直起身来。他的枪托百无聊赖地敲了敲公交车轮,继而返回面包车旁。
君悠悠看见他的两只脚左右挪动着,汗水打湿了颌下一片土渍。
滴答、滴答……
那么清楚的声音。她近乎以为绑匪也听见了。
因为他有将近二十几秒原地伫立,步伐不动。
二十几秒如同二十几个世纪。
最终,绑匪没有搜索面包车下。
他打开驾驶位的车门,懒洋洋地坐了进去,口内还哼起了小调,断断续续不成曲。
又是关门声响,钥匙扭转,引擎工作,车轮摩擦……
在面包车启动的瞬间,君悠悠双手覆面从车下滚了出来。
然后,面包车隆隆轻鸣地开走了。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车轮会碾过她的头颅。
事实上,它就这么开走了。
远离的,还有人质的啜泣以及绑匪的哨曲。
君悠悠迅速整理了心情,狼狈地跑到机械的阴影中藏身。
待再也听不见任何威胁,她才长舒浊气。
站起来的时候,双膝发软,君悠悠又一屁股跌了回去。
如此反复三次,她才捶着腿勉强支撑了自己。
君悠悠逃离厂房,却被外界雨后天晴的璀璨阳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睛。
她如同闯入光明世界的异客,不被所容。
君悠悠背过头,躲避灼痛的光线。
厂房大门的门柱上悬挂着地址牌号被雨水浇淋得铮亮。
她自土路颠簸着跑到公路,冷热汗水交替。
君悠悠从来不是善于运动的人,兼之情绪激动,愈发疲惫得难以坚持。
柏油马路水洼清浅,时不时被君悠悠匆促的步伐踏起水花。
她啪嗒啪嗒地跑着,举目无人,急得快要失常。
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咒骂,还是求饶,居然连个可以面对的对象都没有。
君悠悠拔足狂奔,顺着公路又跑了将近千米后,终于发现了人影。
她简直要兴奋地跳起来。
路旁停泊的黑色德国轿车里必是坐了人的。有只手从车窗耷了出来,两指夹了香烟,袅袅的烟气萦绕着飘散。
君悠悠急切地冲上去,脚下被石头磕绊,趔趔趄趄地扑到了车尾。
这一声,吸引了驾驶位上抽烟者的注意。
那是个戴着球帽墨镜,头发长及双肩的男人。
若是放在以往,她绝对不会轻易和这种类型的男人多加接触。
不是君悠悠目光短浅,只是她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太过警戒。
男人的头颈探出窗户,扬声询问:
“你还好吗?”
君悠悠张嘴,嗓子干疼,一时没发出声音。
空气湿润清透,她深深吸起,稍作缓和,便迫不及待地请求道:
“好多人被绑架了,能不能借一下你的手机,让我报警……”
“好好好……”墨镜遮掩之下,男人的表情也不甚清楚。他满口答应地掏出手机递给君悠悠。
“要不你上车,我送你去警局?”他好心好意地提议。
君悠悠道了谢,立时拨打了报警号码。
听筒接通之际,她总算喘匀了气息。
“喂?”接听的是个女人,许是电波的干扰,听起来嗓音发抖。
“我要报警,十三名公交车乘客被绑架,转移到车牌号****的白色面包车内。嗯……面包车现在应该还在松江区……”
君悠悠顿了顿。
她前后张望也不见任何标志性建筑或者路牌,唯有问向德国轿车的司机。
“师傅,”君悠悠抹着额头的大汗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司机轻轻笑答:
“松江区平河路1128号。”
君悠悠当下狂点头再对话筒道:
“松江区平河路112……”
一语未了,她的话音却戛然而止。
君悠悠倒退了一步,举着手机的手颓然落下,手机也自掌心滑落,啪地掉在地上。
话筒里传出女人颤栗的语调:
“喂?你还在吗?”
君悠悠再退一步,一脚踩上了手机。
有男人的言语自手机的另一端含糊作笑道:
“告诉她,她以为逃出我的手掌心就安全了吗?做梦,哈哈……”
汗水自发迹直直顺着君悠悠的鼻梁流淌,像是把她的面孔劈成了两部分。
一半是沮丧无助,一半是不甘认输。
她明明拨打的是求救电话,却被转到了私人手机上。
君悠悠不了解这是谁的手机,与她对话的那隐隐哽咽的女人会否是之前公交车乘客中的一员;但她听得出来,嚣张捉弄她的男人,正是绑架了一车人质的恶棍。
她以为自己计划巧妙,反应敏捷,然而实际上,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的眼皮底下。
她就像是一只蚂蚁,无论逃到哪里,总会有一只手挡住去路。
他们戏耍着她,愚弄着她,一步步地算计她。
包括眼前这个“好心好意”借她手机的长发男子。
“你干嘛摔了我的手机?”
长发男人笑着埋怨,不气不恼,言辞戏谑。
君悠悠感觉自己被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地困缚了。
烈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着雨后的水汽,空气变地闷而湿热,君悠悠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哪个水洼反射了炙猛的阳光,打亮了长发男人半边脸,又映衬得他令半边沉暗阴森。
“你们到底是谁?”君悠悠的声音变得缥缈。
她好累好累了,不如尽快死掉重生来得轻快。
她自暴自弃了。
长发男人眨眨眼,弹飞了手中的香烟。白色的烟气却在他的唇齿间,久久不褪。
君悠悠睃视轿车反光玻璃上清晰呈现的自己,冷峻地追问:
“谁,在车里?“
长发男人打了个哈欠,慢腾腾地下了车。
“你进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他打开车门,做了请的姿势,乍看颇有绅士风度。
车内晦暗不明。
君悠悠瞧见了一双苍白的手。
后车座上的男子不言不语,呼吸深浅不一。
他的手是那么苍白,交搭着置于膝头,一如十年前的惨淡。
他人总是苍白的,可背景总是黑暗的。
在他身上,没有中间色,非黑即白。
“有请。”
君悠悠失神时,扶着车门的长发男人笑眯眯地摊手。
她别无选择。
也不再选择。
君悠悠坐上车,任凭车门砰然而阖。
适才令人不喜的强烈光明被隔绝在外,整个天地似乎都岑寂下来。
“我以为你死了。”
德国轿车宽敞舒适,充溢着一股清恬的古龙香水味。
君悠悠好像闻到了腐朽的气息。
不过她的嗅觉一贯比常人迟钝,或许是错觉。
身畔的男人没有出声,仅是歪着头,一脸天真单纯地凝视她。
可他从来就不是天真单纯的人。
从来不是。
“你兜兜转转了十年,现在终于想起要杀我了?”
君悠悠倏地笑了。
“期有泮,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哥哥,看样子还活得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