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光点时刻在眼皮上舞动般的绚烂,铺洒了一地的金辉。
期有泮站在阴影之中,亦或是他存在的本身驱散了日光的缤纷。
他有着家族标志性的狭长凤眸,轻遮的眼帘掩映着漆黑如无底洞般的瞳仁。
期有泮笑起来是柔微的,又是一种羸弱的姿态,教人摸不清楚他是怎样的心情。
天气闷热,他拢严了衣领,独立于世的欺霜一般。
正厅内,蔡娜端坐上位,清秀的面孔任由疏朗的光线分割出明暗交接的斑块。
在这充斥着檀香气的古色的房子里,一举一动皆如同静谧的默剧,一板一眼的肃穆。
期有泮规规矩矩地站在继母面前奉茶,行云流畅的动作,仿似日常习惯的孝顺。
乍一看去,母慈子孝,和谐融洽,寂然之余颇有宁好的韵味。
蔡娜微微颔首,继而接过继子的茶。她面色淡淡,一派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却在碰触期有岸指尖的瞬间,茶杯抖颤,叮铃脆响。
蔡娜僵直了脊背,迅速又沉稳地捧住杯碟。她静静深吸一气,方才掀开杯盖刮了刮茶叶。
蹬蹬的鸣响如同被放大了数倍的清晰,伴随传来的蝉语阵阵,谱织着幻妙的节奏。
院内,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似是缥缈的耳语。
蔡娜一口未饮又放下了茶杯,努力地撑起唇角的弧度,难免瞧着有些生硬的古怪。
“有泮呐……”蔡娜浅笑盈盈,一脸温柔地道:
“你也十八岁了,是不是该子承父业了?”
这终究是期家,蔡娜终究是个外人,众所周知。
干燥的地板上轻轻响起一干仆众的扭足之音。他们听闻大姐的言语,便乖觉地鱼贯而出,排列有序,大气不出。
宛若古代帝王的秩则。
真正的黑社会不同于走街串巷的混混,他们制度严明,奖惩有道,并以此热衷。
所以,它即便有了颜色,可依然是社会,绝非乌合之众的混乱群体。
既是社会,就存在阶级。
金字塔的最高层如今由蔡娜占据着,期有泮仿佛仅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漠然地欣赏家族的高塔陡峭耸立的崛起。
须臾,唯留继子期有泮立于继母蔡娜眼前。
“这么快,你都十八了呢,如今也好大的个子了。”蔡娜一边说着,一边撑着梨花木圈椅扶手熟稔地直起身子。
“是母亲教养地功劳,儿子还须更加感激母亲才是。”期有泮一边说着,一边顺其自然地迈开脚步。
转瞬间,高下变换,天地更替。
期有岸来到蔡娜的身边,一改适才卑躬屈膝的谦虚模样。
他面无表情地挺直胸膛,居高临下地眯视蔡娜。
期有岸的脸色尤显苍白了,较纸薄,较水浅,一戳及破般。
他咳嗽着,吓得蔡娜仓皇地退开,不可谓不狼狈地跪到了地板上。
蔡娜缩着脖子,瑟瑟发抖,烈日灼灼的夏季,浑身冷汗涔涔。
期有泮摩挲着扶手,一言不发,悄然无声地坐了下去。
“哎……”一声若有似无地低吟,似是满足,又仿佛哀叹。
期有岸的侧影无疑是美丽的,脆弱,无力,火焰余烬般冷清的美。
他端起茶盏,细细品味,茶水此时已经不烫嘴了,刚刚好。
刚刚好。
“怎么样?这个位置,做得还顺坦吧。”期有岸似乎扯了扯嘴角,然而,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笑,反倒有一种悲苦的滋味。
期有泮放下茶盏,忽地狂咳起来。
他咳得很严重,几欲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
一时间,本就沉寂的房内弥漫的全是剧烈的咳声。
声声若雷霆。
蔡娜不安地挪了挪,投落于地板的孤影略略摇动。她屏住呼吸,咬紧牙根,小心翼翼地跪上前去。
但是,她将将鼓起勇气伸出手去抚拍他的脊背,期有泮就无声无息的目光便斜睨而来。
蔡娜手指颤栗地缩回。她吓得垂首不语,一动也不敢动。
汗珠自她光洁的下颌悬落,滴答,滴答,滴答……阴湿了地板,滩成明灭的水晕。
明明咳嗽了大半天,可并不曾见期有泮的面色红润起来。
惨淡是他与生俱来的色泽,平添了生动鲜明的森恻。
半晌,期有泮缓缓开了口,不疾不徐地轻吐两字:
“答,话……”
蔡娜大梦初醒似的匍匐在地,结结巴巴地答道:
“没有,没有……这是您父亲的位置,也是您的位置,我只是代为管理,我不敢肖想的,不敢的……”
低声下气求饶的话,却反而招至期有泮的冷眼。
期有泮踏一出脚,动作慢而重,眨眼间目标明确地踩上了蔡娜的手背。
蔡娜咧开嘴,不敢发出一声。她默默地忍受着疼痛,额头登时冒出细碎的汗珠。
不消片刻,汗水汩汩溅落,地板上那一滩水洼愈发晶亮了。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
期有泮问。
蔡娜泯着唇,泫然欲泣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但她不会哭,更不能哭。
一旦哭出声定会惹恼他,这一点毋庸置疑。
蔡娜乖觉地催眠起脑部神经。
头顶上的期有泮再度幽长叹息。
“你这么蠢,这可怎么好?”他继续咳着,一副无奈地拍打扶手:
“在我哥哥归来之前,你到底能不能保住这个位置?”
期有岸俯下身,阴影如有实质,沉沉地压迫着蔡娜。
蔡娜心慌地闭上眼睛:
“能……”
“这么没底气?”
“能!”
“这么大声,是想吓唬我吗?”
期家人最大的共通点就是无理取闹。
蔡娜如鲠在喉,怎样回答也是她的不对。
期有岸太可怕了,纵使他眉清目秀,年纪轻轻。
那张三言两语就能置人于死地的唇瓣应是涂了层唇膏,暝暝发亮,要不然不健康的青紫之色着实会吓坏人。
期有岸犹如恶灵,骇得蔡娜恨不得立时死过去。
她抖成筛糠,整个人瘫软在地,四肢绵软无力,只有一腔的恐惧。
期有泮意态闲闲地审视蔡娜窝囊无能的姿态,少顷,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真是胆小鬼。”
他拄着下巴,又似笑非笑地颔首:
“也对,你要不是胆小鬼,也不会宁可为了保全自己的命,让心爱的男人去死呵呵……蔡娜,你是不是为了赵震十分恨我?嗯?”
拖长的语调,是威胁,是玩味,也是致命的。
“不敢,我不敢的。”蔡娜眼前阵阵发黑。她连昏厥的权利都没有,连抬首挺胸的资格都没有,连做人的能力……也没有。
在期有泮眼中,她就是条狗,或者还不如狗。
每一次见到期有泮,他都会各方面地打击她一番。
如果蔡娜的表现差强人意,或者说她令期有岸感到稍有不满,那么,她的亲朋好友中就莫名其妙地死掉一个……
像是中签了一样,没有规律,不加提示,毫无预兆。
所有她认识的人,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在他的鼓掌之间。
就是期有泮现在命她扮狗叫,蔡娜也会毫不迟疑地照办。
为了保护家人,蔡娜只能对不起赵震了。
这段无头公案,她会去地狱受尽折磨,以待偿还。
蔡娜一时咬破了牙龈,口腔之内充满了血腥的味道,阴沁沁的。
期有泮定凝着她,陡地仰头笑了。
笑着笑着,又猛地咳嗽。
期有岸拉起了领口,喘匀气息。他总是很冷很冷的样子,无论春夏秋冬。
在这炎热的夏季,竟然隐约地从嘴中吐出浊白的雾气。
或许,是蔡娜泪眼朦胧,这才看错了吧。
也或许,期有泮根本就不是人,他,就是个恶魔。
“说来说去,你也就是不敢罢了……不敢……呵……你不用那么紧张。”期有泮徐徐递出手去,言语放软:
“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
他指尖在蔡娜眼边停滞不前。
蔡娜盯着他的透明的指甲,灵魂一度出窍。
期有泮顿了顿,遂歪着头,指尖兴味盎然地划过继母蔡娜的颊腮,蓦地勾起她的下巴。
尖锐刺痛了蔡娜细嫩的皮肤,她却不能呼喊,任凭他通过碰触传递慑骨的寒意。
“我哥哥他这两天回来过吗?”
“哥哥”两个字,一个名词,恐怕是能从期有岸口内讲出的最温柔的词句了。
期有岸在期有泮心中的地位一目了然。
蔡娜拼命解释:
“没有,期少爷最近没回来过……您放心,若是有期少爷回来了,我一定会盛情款待……”
“这是他的家。”期有泮皱起眉头打断道:
“他的家,还需要你款待?”
“对不起!“她泫然惶惶地道歉: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蔡娜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我的意思是,期少爷的房间日日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可以等待它主人的归来。”
期有泮低低地嘁了一声:
“死过人的房间你还打算逼我哥哥住?你安的是什么心?“
蔡娜啪啪连扇两掌,满嘴讨饶。
期有泮方才温和地舒展眉宇:
“你怎么这么不爱护自己?“
他啧啧有声地挺起腰身:
“打得这么狠干什么?瞧,嘴角都出血了……你是故意打算让人笑话我虐待继母吗?”
语毕,期有泮丢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扔至蔡娜脸上。
雪白遮掩了蔡娜的视线,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像是具尸体,被盖上了白布。
要真是尸体就好了……
蔡娜想:
要她真是尸体就好了。
可是,倘若她一死了百,期有泮闲来无事说不定会责怪她没有尽职尽责地完成看守的义务,从而对她的家人痛下杀手。
蔡娜是连死的选择,都没有。
她不甘,她愤怒,仍无能为力。
是人就会有弱点。
蔡娜多次设想,活得这么废物,好没意思,不如到地下去给赵震做牛做马赔罪。
再一司机家里的老母老父,兄弟姐妹,还有孩子们……
蔡娜不得不硬着头皮坚持下来。
只为了期有泮这个变态。
只因为期有泮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
蔡娜快速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迹,跪直了身子。
期有泮默了一会儿,复又开口问:
”既然我哥哥没有回家,他为什么连日在附近徘徊?“
“有期少爷吗?”
“我还有第二个哥哥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没有和我联系过,我不了解他的情况……”
“你当然不了解他的情况……你实在是太蠢了,被我哥哥跟了许多日也不曾发觉。”
大拇指摸了摸下唇,期有岸的舌尖划过指肚,唇角终于扬起一丝凶残的笑意:
“他身边多了女学生……啊啊,不会终于开窍了吧?到了谈恋爱的年纪了吗?真是……呵呵……碍眼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