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季手中拿着一本书，他虽然年过花甲，但走路的步子仍然极为稳健，完全没有颓老之相。
他走到桌案前，盘腿坐下，将手中的书置在书桌上，翻开了一页。
“谢安。”他唤道。
“是。”谢安应了一声，道：“学员都已到齐。”
庄季斜瞥了一眼周瑾的位置，见周瑾正端坐在那里，便点点头，对众人道：“今日课业都预习的如何了？”
却不想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庄季用手扶着桌案，过了好一会见没人回答，便从眼前的书本中抽出一张纸来，扫视一眼后，便点道：“顾明。”
那位叫做顾明的学子立刻颤巍巍的出声道：“学生在。”
荀欢在这东院中带了些许时日，院中的基本情况也基本了解了些。东院中主要以大世家的子弟和小世家的嫡系子女为主，例如这顾明便是沾了顾姓的光，才入了这学堂。只是这太学中学官诸多，也不是每个学官皆是有教无类。
并非顾明性子懦弱，只是庄季向来严苛，学生多少有些惧怕。
“古人云：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你是如何理解的？”庄季询问他。
“学生，学生不知……”他小声答道。
“不知？”庄季冷笑一笑，怒斥道：“顾家送你来太学，便是让你事事不知的？”
见庄季恼怒，顾明立刻跪坐下来，垂首道：“学生惶恐。”
“惶恐？”见顾明这般态度，庄季却是更加恼怒：“你只是惶恐于我，却非汗颜自身？”
他拍了拍桌案，道：“你们皆是世家子弟，拥有最岑贵的出身。为何却不及一个宁赋渊？”
顾明垂下头，不再出声。
荀欢看见少年人垂头丧气的颓败模样，心中不由得也有几分不满。她虽然不知道为何庄夫子会说这样的话，但是拿人比较总是不好的。无论是谢朗还是庄季，在谈及学业时总离不了一个宁赋渊，这个少年究竟花了多大的努力，才会优秀到总是被师长挂在嘴边。
曾是世家公卿的骄子，一夕之间却成为平民。一直到如今百转千回的境遇，这个少年人的心里，究竟装了什么？
“夫子，顾明入太学不足一月，夫子未免苛刻了些。”顾澜笙此时忽然出声为顾明辩护道。
他承认宁赋渊确有才华，只是夫子拿他顾家儿郎来与之相比，他纵使佩服宁赋渊，但此刻心中却是不忿的。
庄季默了默，再次开口时却没有方才恼怒，语气也平静了许多：“我并非说，你们不如宁赋渊。只是，你们作为世家的子弟，应当以世家为荣，而不是死守着世家的尊卑礼制，保持着你们高高在上的地位，而不懂得进取。”
庄季这番话语重心长，顾澜笙没有再反驳什么，只道了一声：“学生受教。”
顾澜笙的话语落下，其他的学生也都跟着道了一句‘学生受教’。
庄季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叹道：“你们是世家子弟，拥有世人皆羡慕的风骨。但你们的家族为一时的荣辱倾覆，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现在我问你，什么是世家？仅是门第高贵，姓氏显赫吗？”
学堂中一时气氛凝重，众人皆是低眸不语。
“你们可知，《明经律典》为何只有世家的子弟才能研习吗？”庄季问道。
不过庄季这样一说，荀欢便想起来了，《大周通礼》中说过，若是平民私藏此书，便被归为谋逆，可诛九族。原因为何，荀欢不清楚，只是《明经律典》此书为开国世家之一的江家所作。但江家却在开国之初一夜之间便忽然消失，有人说是江家不贪慕荣华，举族归隐，但事实究竟是如何，却未曾有人知晓。
她想到了自己书柜上的那本《明经律典》，既然只有世家子弟才能研习，那么原来的荀欢，便是已经早早的开始研读这本书了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大周开国艰难，各大世家以倾族之力相助太祖，最终得以平定天下。世家之中，以江家身份最为特殊，太祖规定唯有世家子弟才能够研习《明经律典》，领悟其中精髓的人，才有入朝为官的资格。”
“太祖感念世家的恩德，所以给予世家最为岑贵的身份。而这百年来世家子弟却愈加不思进取，只知道安逸……而那宁赋渊，原本也是和你们一般尊贵。一夕祸福、一夕荣辱，若你们一直同这般无所作为，又如何帮助你们的家族保持百年的荣耀。”
庄季的意思其实已经表达得很是浅显，荀欢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是说，宁赋渊若不是遭遇了一时的变故，也许不会有现在这般的才能。只是若是他眼前诸位学生都等到变成宁赋渊那般才有所醒悟，已经太迟。
这太学之中，学官大多来自世家。平日里言行中总有顾忌朝堂和各个世家之间的关系，但庄季本是隐士，应太常之邀才前来授课。所以言语之间无所顾忌，说出的话也更为坦诚些，他虽然为人严苛，但却实打实的是在为太学诸位学生考虑。
众人听他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语，心中各自有所思量。
就在荀欢以为他要继续正常授课之后，他却忽然唤了点了自己的名字。
“荀欢。”庄季的声音肃穆庄重，荀欢冷不丁被叫到，心中暗暗打鼓，只求他不要刁难自己。只是她刚刚入学，眼前这位先生应当是知道的，怎么还刻意叫她起来？
“你对《明经律典》一书有多少了解？”庄季没有看荀欢，只是看着眼前的书，发问道。
荀欢咽了咽口水，有了方才顾明的在前头的示范，若是她答不知道，显然会被训斥一同。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回答出她在《滟色妖姬》和《大周通礼》里所了解到的内容：“《明经律典》是太祖时期，陈留江家主修的一本典籍，内容涉及礼法诸制，也包括部分易学。学生并未看过此书，所以对其间内容并不了解。”
庄季每天一皱，就在荀欢以为他要斥责自己的时候，他只是道了一句：“坐下吧。”
之后便再未说什么，荀欢这才放下心来，自顾自的端坐好。
接下来庄季便开始真正授课，荀欢不敢走心，一早上下来都在认真的听课。但是她毕竟不是这个朝代土生土长的人，纵使凭借《大周通礼》恶补了许多知识，但她所不了解的还是太多。
庄季一周只来太学一次，一次便只上半日课。早上的课上完，便放了堂。庄季布置了有关于《明经律典》的作业，令荀欢很是头疼，毕竟《明经律典》她除了之前偶尔翻过一次，便再也没有动过。若布置的是《大周通礼》有关的课业便好了，至少她看过，还是稍微理解一些的。
只是《大周通礼》对于太学生来说只是儿时解趣的读物，并不能拿在作为学习的对象。
荀欢叹了一口气，理好书匣便出了门。素槐已在游廊外等候，她径直走到素槐面前，轻道：“我们走吧。”
荀欢此时满脸郁色，素槐一眼便看了出来，便询问道：“女郎为何郁郁不乐？”
“夫子布置了与《明经律典》有关的课业，我未看过这本书，其间内容也不尽了解。”荀欢沮丧的同素槐说道。
素槐见荀欢这般犯难，思虑了一会，为荀欢出了个注意。
“太学的书阁藏了许多与《明经律典》有关的书籍，女郎可以去查阅一下。”
荀欢歪着脑袋想了想，便问道：“书阁里的书能带出来吗？”
素槐摇了摇头，随后又接着道：“太学里书阁诸多，西院旁的太储藏书最多，但西院学子常去，所以平日里人不少。”
“那‘太渊’呢。”荀欢想起了先前她去过的那个书阁，虽然小巧，但从外往里看藏书似乎也不少。
“太渊藏书不及太储，但藏书多为世家典籍，同《明经律典》有关的不少。”素槐如实回道。
素槐这番回答，荀欢便有所决定了。既然‘太渊’平日里人不多，那么她便可以去那里研习《明经律典》，恰好能够避开众人。
荀欢在现代时便凭着一股学习的劲头，该做的事情便会去做。既然下午没有课业，那便事不宜迟，这便动手去太渊。
素槐原是建议荀欢先用过午饭后再去，但荀欢却只道自己不饿。
她无法，只能由着荀欢。二人画了一刻钟的时间走到太渊。走至太渊门前时，荀欢欲和素槐一同踏进阶梯，素槐却顿住了步子，荀欢疑惑的看向素槐，却听她道：“女郎，我便在这里等你，不进去了。”
“为什么？”荀欢不解：“你可以进来坐着等我的。”
素槐忽然抬头看向荀欢，默了默才道：“没有世家子弟身份的人，是没资格踏入太学的任何书阁的。”
“可是宁赋渊……”荀欢下意识便提到了宁赋渊。
素槐却是摇了摇头道：“他是太学生，与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