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水敲打窗沿淅淅沥沥的声音传到了荀欢的耳中，她迷迷糊糊的起身。分明已经是清晨了，但因为下着雨的关系，天色仍然是暗沉的。
荀欢垂眸看向自己的手，真正的自己早已经二十一岁，不可能有这样纤细的手腕和娇嫩的皮肤。这不是她的身体。她瑟缩在被窝里，环抱住了身子。
摆在黄梨月牙桌上的蜡烛燃烧了一夜，光线在微黄的油纸笼着下显得极为暗淡。
“女郎醒了吗？”素槐的声音响起，荀欢揉了揉额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夫人说若是小姐醒了便可起身洗漱了，今天是入学太学的日子，不好耽搁。”
荀欢轻轻的应了一声。
时间如流水一般过去，她想当做那一天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但是记忆是清晰的，她的情感也是清晰的。
素槐推门而入。
“素槐，怜君真的死了吗？”荀欢看着走进门来的素槐，眼中斟满了希冀。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从素槐口中说出的，是‘不’字。
素槐默了默，随后摇了摇头，又是沉默。荀欢不由得想起，那日怜君问她的话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沉默的。原本书中的故事情节只是令荀欢觉得错综复杂，只是当这一切呈现在荀欢眼前，每走一步荀欢便觉得沉重深刻。每个的喜怒哀乐、爱憎怨枉交织在一起，成就了这个世界。
原书中，怜君是没有死的。不光没有死，她后来还嫁给了谢氏的一位男子做正妻。但是因为书中零零散散的讯息太多，荀欢只能大概回忆起这些。
因为她的死带来的蝴蝶效应，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这整个故事的进程。
荀欢心智已经是个成年人，怜君的死固然带给她打击，但是一直沉溺在此间，她也无法再前进一步，这一点荀欢是清楚的。
她叹了一口气，随后素槐走上前来。
素槐服侍荀欢穿了一件湛蓝色襦裙，荀欢摇头，自己别扭的系着胸前的系带。
雨声潇潇，天色如晦，廊道上的油纸灯笼一排排整齐挂着，发着昏黄的光。
荀欢穿着襦裙走在廊道内侧，素槐走在她前头，身后则跟着她另外两个丫鬟——看朱、成碧。走在廊道上的四人没有说话，脚步声格外的整齐，伴着雨声的窸窣。
荀欢一直垂着眸，甚至连到了前院都没有发觉。
“女郎。”
荀欢听到声音便抬起头来，不远处站了一个穿着藏青色夹衫的男子，头发全都束在了浅蓝色的发冠之中，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年纪，眉目清俊祥和。
这人荀欢没有记忆，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一旁的素槐先开口了。
“文管事，不知车马是否备好了？”素槐询问道。
那被唤做文管事的人随即便回道：“已经备好了。”
荀欢看了看素槐，随后又转向文管事道：“母亲呢？”荀欢记得书中的这个荀欢今年大概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作者描写她的笔墨加起来总共大概也超不过百字。那么她对于荀欢的印象是什么呢？深居闺中的小姐、懵懂天真的少女？
书中说荀欢是谢微的独女，那么荀欢对于母亲应当是很依赖的吧。
文管事很快的印证了荀欢的猜测，他看向荀欢道：“夫人已经在马车里等着女郎了。”
荀欢愣了愣，她原以为谢微只是送送她而已，而现下，竟是要将她送去吗？
“倒是麻烦母亲了，我一路上耽搁，却令母亲等着我。”荀欢喃喃道。
文管事笑笑，道：“夫人体恤女郎。将女郎视为心头肉，这前往太学的第一天，自然事事亲力亲为，不忍女郎受一点委屈的。此番女郎入学成均，夫人早已吩咐我四处打点了。”
荀欢微微低头，又道：“麻烦文管事了。”
文管事却是摇摇头道：“女郎这说的什么话，这是我们的本分罢了。”
荀欢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这一个社会等级的问题，不是她一两句话能够改变的。
雨还在下着，素槐打着伞，站在荀欢身侧。天将破晓，天色没有荀欢刚起时那般晦暗。到了马车前，荀欢在素槐的搀扶下踩着事先准备好的小椅子踏上了马车。
马车的布置十分简洁，完全没有荀欢在《潋色妖姬》一文中看到的一些描述那般富贵奢华。也许是荀家同其它世家不同？荀欢想道。
素槐掀了帘子，荀欢微微弯腰进了里面。谢微坐在车厢中间，身旁坐了个女婢。
大周虽有等级制度的存在，但一般对于下人也不会太过苛刻。
荀欢走到谢微面前唤了一声：“母亲。”谢微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荀欢坐到了谢微的左下方，她身后便是窗户。荀欢低下头，眼前放着一张小桌案，桌上置了铜制三足香炉，荀欢甚至能清楚的看见上面绣刻着的莲花纹案。
马车开始禹禹前行，车顶的案角上似乎挂了铜铃，随着马车的前行不断地发出的泠泠声。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然后，脑海中有什么逐渐浮上来。
“小欢——”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意识中的荀欢回过身去，朱红色的裙摆飘摇，微风带着花瓣拂过她的脸。
不远处的桃树下站在一个人，他穿着雪白色的直缀，面容荀欢却也看不清楚。
“小欢——”那呼唤声又响起。荀欢提着裙摆往前跑去，近一些——更近一些——就在荀欢快要看清楚他的脸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却忽然消失了。
只余下耳畔的铃声——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荀欢猛地惊醒，眼前却成了素槐。
“欢小姐，太学到了——”素槐道。荀欢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谢微的位置，却见谢微已经不在。素槐看了荀欢的视线，便知道荀欢想要询问什么。
“夫人见女郎睡得香甜便先入太学见先生了，若是差不多到了时间，便让我唤醒小姐。”
荀欢点点头表示了然，站起身来。
“母亲也曾是太学的学生？”荀欢正欲往前走，忽然回过头来问素槐。
素槐点点头，道：“谢家有子女有总角之年便皆已入学的传统。”
总角？那便是十岁以下了？荀欢结合了一下书中谢家的背景，想来谢家的繁盛也与这无论男女皆可入学的传统脱不了干系。
走下马车，太学便展现在荀欢眼前。
太学与荀欢概念当中四四方方的古代建筑不同，整个太学的建筑群呈圆形，四周通了水渠，环绕着整个建筑群。荀欢一眼根本数清楚太学中究竟有多少建筑，但是，已经感受到了太学所给她带来的压迫感。
此刻素槐跟着荀欢身后，如今不在荀欢，按照大周的礼仪应当是荀欢走在前头。
荀欢暗暗咽了一口口水，抬头睨了一眼牌匾上用大周文字写的刚遒有力的‘太学’二字，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荀欢刚踏上青石台阶，大门之中便立刻迎出了两个书生打扮的人。为首的那个眉眼普通，但是一身朱子深衣整齐干净，头发只用了一根灰色的发带束着，显得利落又精神。
而后面的那个人，见到荀欢之后出口的二字，便让荀欢愣住了。
“小欢——”这二字出口，似是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了。
荀欢看向那个人，暗沉的天空之下，他穿着蓝灰色的直缀，见到荀欢向他看去之后微黯的双眸便立刻有了神采。他原本面容生的清俊，只是肤色比起旁人来略有苍白一些。
“小欢。”他又唤了她一声，语气中的欣喜很容易便被听了出来。
荀欢心中有些无措，而在站在她身后的素槐几步上前到了荀欢身后，对那人行了个万福礼，随后道：“见过顾三郎。”
素槐这么一说，荀欢便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是顾三，顾澜笙，也是荀欢的青梅竹马。
“顾三郎。”荀欢跟着素槐也道了一声，不过没有像素槐那样行礼。
“小欢，你身子好些了吗？”顾澜笙从台阶上走下来，自然而然的走到了荀欢的右手边。荀欢微微垂了眸子，稍稍的避开了顾澜笙投到她身上的视线。顾澜笙却是没有注意到荀欢细微的动作，又接着道：“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忽然下旨让你入学，不过你来了对我来说总是好事。”
荀欢视线的余光捕捉到了顾澜笙眼中斟满的喜悦，心中不由得微微叹息，这个人对于荀欢的喜爱真是毫不吝啬的表现了出来。
这样的人，真的是将荀欢推入湖中的凶手吗？那日从怜君口中吐出‘顾三’二字，荀欢也是颇为惊讶的，只是荀欢和顾三是青梅竹马，二人之间并无私怨，更何况顾三根本没有害她的理由。而且若是世家之间的斗争，荀欢作为深居简出的闺阁千金，对荀家并不会带来实际上的利益和帮助。
荀欢不相信顾澜笙是凶手。
顾澜笙站到荀欢身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挡住了斜斜吹向荀欢身侧的雨丝。
荀欢注意到这件事，下意识的抬眼看他。顾澜笙也注意到荀欢的视线，垂眸看向荀欢的脸。
修长瘦弱的少年，对着荀欢笑得极为温暖和煦。
荀欢愣了愣，且当做是年少的懵懂，但这份忽而展现在他眼前的温柔，让有这么一瞬间，让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