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之间既已说清楚,荀欢又在他怀里闷了一会,忽然又意识到这里是在巷子外,忙忙松了手。
宁赋渊见她这般惊慌又笑出声来。
“我不日便会搬到荀家隔壁的宅子里头……不,应当说是宁家的故宅,不过数年前一场大火烧的干净,宅子又重新修葺了。”
“这是……姚卓给你的?”荀欢问道,她问的是宁家的原本的旧宅。
宁赋渊摇了摇头,“只是做了交换而已,宁家的旧宅,又如何需要旁人予我?”
他说的话有几分骄傲,不过荀欢见他满心欢喜,又道:“这总归是件好事。”
宁赋渊又笑着挽起了荀欢的手道:“再等等……等到这一切解释之后,便做我宁氏的妇人。”
荀欢轻应了一声。
她的心其实一直都不曾变过,但因为二人间的分歧仍是有所动摇。可她既然答应了要陪伴她,便要自掩双目。
与宁赋渊比邻而居的日子还未曾开始,阳夏便又出了问题。羌狄入境,占领了阳夏,所经之处烧杀抢掠,民不聊生。陛下勃然大怒,在殿前摔了一堆奏折。
之前派去阳夏的太守,也被贬为庶人。在接到这个消息前,荀欢收到了从江州寄来的顾嫣的信。但拆开信件,里面却还有一封,荀欢先看了顾嫣的来信。
顾嫣的信中提及她在江州一切安好,半月前到达江州,夸赞了江州不愧是她们荀氏的一族的发源之地,人杰地灵美不胜收,她同周泽在江州的日子也算是顺遂。
倒是阳夏那头出了事,阳夏失守,族叔被贬为庶人,而一同前去的顾澜笙也在阳夏受了伤,不过幸而不危急性命,如今已大好,令荀欢不必担心。
虽说先前顾澜笙同她说要前往阳夏之时,她心中便已有所预料,却不想竟原是这般曲折,她同顾澜笙有同窗之谊自是为他忧心,但顾嫣又在最后提及顾澜笙无虞,荀欢总算松了一口气。
看完顾嫣的信之后,荀欢又拆了另外一封,依旧是一张信纸上,只写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明启初年,卿府中婢女桃红对小厮芳心暗许,欲撮合,不料弄巧成拙。”
是顾澜笙写给她的。
桃红?荀欢轻念这名字,记忆又忽的浮现出来,萤火流离的夜晚,他的眸子暗沉又深邃。只是记忆一闪而过,便又忽然不见了踪影,荀欢捂住了胸口,仿佛听到了自己有些慌乱的心跳。她想,应当是荀欢原本的记忆又跑出来作祟了。
她叹了口气,又将信纸折叠整齐放在匣子里头。
她到底不是原本的荀欢,不值得她这般挂念,更何况她已有宁赋渊,不能再同初来大周那般故作懵懂不知。
她只盼着,他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不要再为她滞留半步。
十二月飞速而至,建康城又迎来了纷纷扬扬的大学,阳夏一事异常危急,羌笛又攻破了陈留南阳二郡,朝中一时间大乱,有主战的,也有议和。两党争执不休,最后议和一派占了上风,为首的便是顾家。谢家主战,而夏家荀家态度暧昧,程家又不喜欢涉及政事,顾家在朝中势力极大,谢家自是抵不过谢家,更何况,谢家养精蓄锐,自是不会同顾家正面冲突。
既然议和一事已经敲定,那么剩下的便是这议和的人选了。
漫天飞雪晃了荀欢的眼,今年建康城的冬天格外的冷,她穿着厚厚的衣袍,手中拿着一柄油纸伞,漫步在庭院中,她盼着这场雪能够令她更加清醒一些。院中的梅花开得凛然,一朵朵的盛放在枝头,显示着真正傲骨。
“怎么这般冷的天气还在院子里走动?”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荀欢隔着花枝看去,那男子执着伞站在雪地里头,面容温和,唇角笑意微微,步履从容,仍像是初见时的模样。
“舅舅。”荀欢看着那人走近,便唤出声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谢朗道。
荀欢便淡淡回道:“大长秋一职涉及宫闱中诸多事情,舅舅应当不知道我不喜欢这些,但是既任了这职,便也不得不去面对。算计也好权谋也好名利荣辱,一桩桩一件件分明都令人觉得疲惫。”
谢朗却是低叹,随后走上前来,将自己的伞微微倾向循环这边,口中道:
“小欢儿,这世家之人若不懂得熟悉权谋,便是等着人来葬送自己,我虽知道你不愿做这些筹谋,但终有一日你要用上,你和阿姐一样聪明,也应当同她一般坚韧剔透。”
荀欢看着他,眨了眨眼。
谢朗却是笑得更加温柔。
“若是可以,我也希望可以一直护着你,只是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护着你多久。”
他笑得那么温柔,话语却这般落寞。
“舅舅?”荀欢心头忽然涌过一丝酸楚。
她抬眼看谢朗,冬日的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谢朗站在梅树之下,红梅开得傲然衬得他面容清冷,裹着狐裘大衣的身子却更显单薄。荀欢一时间有些惶惶然,不知为何忽的有些不安。
“舅舅,我不要用上什么权谋。”她忽的眼眶一红,跑上前去挽住了谢朗的手臂,“我要你一直一直护着我,我胆小,怯懦什么都不懂,若是你不护着我了,那我便什么都做不了了。”
荀欢有许多害怕的东西,但是最讨厌的却是离别。舅舅方才那般话说得,好似不日便要离开一般。
谢朗却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叹息道:“真是个懒丫头。”
他看着她从一个小姑娘逐渐成长成为如今的少女,一路上跌跌撞撞,也不知道红了多少次鼻子又在角落里头暗自垂泪多少事。她虽是阿姐的女儿,但却比阿姐更加娇弱爱哭,故而也更加令得他怜惜。
小姑娘,小丫头么……谢朗苦笑,她分明是他的娇娇,他的侄女啊。
“别流眼泪了,到底是个大姑娘了,眼泪还是留着让心里头的郎君怜惜吧。便是你不为我落一滴眼泪,我也会护着你,一直一直的护着你。”
荀欢抬眼看他,因着他的话硬生生的止住了眼泪,她急切开口道:“舅舅说话可算话?”
“自然。”谢朗道,“我骗谁也不会骗你。”
见他这般肯定,荀欢带着泪的俏脸上也露出了明媚的笑容来,舅舅既是太学里头的夫子,又怎么会骗人呢。
风雪纷纷扬扬,枝头的梅花落在地上,逐渐的被雪埋没,不见那一点嫣红。天地之间,入眼皆是皑皑白雪,没有半分它色。
荀欢以为谢朗是不会骗她的。
议和的使者出城的那天,建康城举城相送。荀欢未曾听说这议和使者是何人,不过念着身边的人都未同她提过,便想着是哪位不认识的大臣。至于这议和一事,荀欢心中虽是不喜的,毕竟大周处于劣势,在战败情况下求和,想来羌狄人提出的条件也不会太客气。只是这战与不战,皆是劳民伤财。
雪依旧在下。
荀欢望着窗外的雪,忽然对素槐开口道:“你说这派去议和的使者,是哪个世家的人呢?”族中官员大多来自世家,这议和的使者想来也是。
正在为荀欢沏茶的素槐的手一抖,茶壶摔在了地上,顷刻便成了碎片,荀欢疑惑的转过身去,“你这般谨慎怎么会不小心翻了茶壶?”说着便要帮素槐收拾。
素槐却按住了荀欢欲动作的手,咬唇道:“女郎,有一事婢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事?”荀欢没由头的一阵心慌,素槐从来不会瞒着她什么的。
“那前去议和的使者,便是主母的弟弟,女郎你的舅舅……”她说得酸涩,荀欢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退开一步。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她仍是不敢相信,舅舅要走母亲定然是知道的,为什么母亲不告诉她。
“夫人原是打算告诉你的,但谢朗郎君交代,他此去多舛,你又是这般怯懦性子,若是同你说只怕心中伤感,免不了要一番悲恸。”
议和使者,便是今日出城,她若要去见舅舅,兴许还来得及。念次,荀欢再也顾不上心中难过震惊,她想都没想便夺门而出,素槐大声唤了一声女郎,荀欢头也不回,一头栽进了茫茫大雪中。
舅舅,舅舅。
跑出了荀家的门,眼前便有一辆马车驶过。荀欢也顾不上其它,跑到马车前将它拦下。
帘子被掀起,宁赋渊的脸露了出来。荀欢看着他,无助道:“议和的使者出城是哪个方向,快带我去见他!”
她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宁赋渊见状,又想起朝中制定的议和名单,便明白了荀欢为何会如此。
“快些上来,现在许是还来得及。”他伸出手,将荀欢拉上了马车。
马车往出城的方向飞驰着,一路上百姓夹道相送,荀欢紧紧的抓着宁赋渊的手,盼着马车快些再快些,却没有注意到宁赋渊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头。
到了城门口,荀欢从马车上跳下,踩在了雪地里。人群的最前头,议和使者的车队格外瞩目。而在最前头骑着马的,便是谢朗。
荀欢咬牙,闯过拥挤的人群,拼命的涌道最前头,但是最前头一群官兵围着,荀欢被拦下,不能再踏进一步。
“舅舅!”她大喊道,盼着他能回头看一眼,“舅舅!”她大喊,喉中震荡,怕是用光了她全身的力气,嗓中一阵血腥味弥漫。
他仍是没有回头。
粗鲁的官兵将百姓推开,连带着荀欢一起,她跌跌撞撞的摔在了地上,雪冻得她脸生疼。但心中难过,令她已经全然感受不到身上的疼痛,她缩在雪地里眼泪不断地滑落下来,眼泪灼热的温度竟是融了脸上的白雪。
她以为舅舅是不会骗她的。
可是原来他竟是撒了这么大一个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