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前来的冯怜意却是讥笑一声。
“我还以为郎君找我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原来又是因为那个荀欢。”
少年却是没有丝毫在意她话中的讥讽，甚至都不曾正眼看她。
“没有下一次了，冯怜意，若是下一次你再从中作梗，我断不会饶你。”他的语气并不苛刻，甚至说得极为轻描淡写，但冯怜意知道，她若是再敢这般做，宁赋渊的确断不会饶她。只是她同姐姐有一点很是相似，从来不会因为别人说了什么，便轻易放弃。
她不甘心，便是现在也还是不甘心。
“从中作梗？”冯怜意又是笑出声来，“我不过是帮那女子寻了条生路，怎么成了从中作梗了？”姐姐为他而死，他却觉得自己在他和荀欢之间从中作梗？凭什么，凭什么？姐姐是为他付出一腔真心，最后为了掩盖他的罪责，甚至付出了自己的性命，而他却在为了那个当初他亲手害死的女子威胁扶持他的冯家，威胁那个深爱她的女子的妹妹。
“若不是你这般擅作主张，那女子也不会死。怂恿她逃离姚府的是你，让她趁着荀欢经过时寻得庇护的也是你，害死她的，是你。”
他字字珠珠，却令冯怜意笑得更加癫狂。
“不会死？”她似笑非笑，“回了姚家又经历那般折辱，活着还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至少她这般死法，足够畅快。”
冯怜意怎么想，怎么说，都同他没有关系，这是他最后一次警告她，下次，绝不会再留情。
他起身，原本落在他袖子的柳叶一拂即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正欲转身离去，冯怜意却是又大声的唤住他。
“宁赋渊，你终有一日会万劫不复！”她诅咒他，他复仇成功的那一日，便是他失去一切的时候。荀欢也好、姐姐也好，夏晴岚也好……便是那冯皇后，也都在他的算计中死去，这一路走来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只有他自己清楚，而若不是为了冯家，她也绝不会与他为伍。他拥有最冷最硬的心肠，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在所不惜。
她只是没有想到，原本应该在他计划中死去的荀欢，侥幸难逃一死。她以为，他当真不顾惜荀欢的性命，故而有了眼下的试探，但她没有想到，冷硬如刀的宁赋渊，心中也会有有柔软，而他的那份柔软，只给了那个叫做荀欢的女子一人。
她不甘心，这对姐姐何其不公平！
“我等着那一日。”宁赋渊的声音飘来，一身白衫逐渐在冯怜意的视线里头淡开。冯怜意的眼泪一时间便抑不住地落下，顿时模糊了视线，直到看不见宁赋渊，她才跪下来放声大哭。
“姐姐，这个人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一点一点都没有……”她埋头大哭，无助的像个孩子，“你走了，母亲也走了，只剩下我和父亲……我该怎么办……”
一切都是因为宁赋渊，若不是宁赋渊，她们冯家便会好好的，姐姐不会死，母亲也不会自缢，她不在乎什么世家的荣宠，她只想要、只想要一家人好好的，幸福的在一起。
一切都是因为宁赋渊。
第二日悠悠转醒时，还是黎明，荀欢披了衣服穿着木屐到了院中，已是九月初，黎明的空气带着微凉与潮湿，荀欢深吸了一口气，呼在手上，没看见水雾，她不由得笑了，怎么如今自己还似个孩子般。见过三次生即死，她觉得自己对死生似乎也变得麻木了一些，午夜梦回时，到了梦境里头只剩下了红色。
猩红的流动的，逐渐溢出的，染透了一寸寸锦缎衣裳。
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荀欢忍不住捂住了口鼻，她仰着头，强忍住自己呕吐的冲动。
残忍吗？悲哀吗？而她却无动于衷。她觉得这是不对的，无动于衷似乎是不对的，可是假意的揣着这份怜悯，轻飘飘的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似乎也不对。那么，怎么样才是对的，怎么样才是对的呢？荀欢？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竟又到了那座她初来到这个世界，荀欢落水的桥上。黎明未明，天色仍有几分昏沉。冷风嗖嗖的刮过耳畔，荀欢站在桥上，她的腰际高于桥沿，微微弯腰便能看到自己映在池子里的倒影。
现在已是九月初，自然早已没了桃花，梦中那般眼前飞花迷离的场景自然也不会有。
如今，只要她弯下腰，往前仰，便能轻轻的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她试着踏出一步，一片枫叶吹过，轻飘飘的落在水面上，泛起一阵涟漪。
而记忆也随之起伏——
玉白色的衣袍，挽着高高的发髻。一块紫色的玉佩挂在那人的腰间……
“原来是你啊……”
“《明经律典》在哪里？”
“对不起……”
摇曳的巫铃声不断响起，像是尖利的银针一般扎到了荀欢的脑海里头，记忆涌来，大脑中一片混乱，令荀欢头疼欲裂，她抱住了脑袋蹲下身子，而耳畔声音却还是不断交杂着。
“小欢——小欢——”
“快回来吧，荀欢。”
“我愿用任何代价……”
“不过是没有轮回而已，只要她能回来，那我便足矣……”
随着记忆而来的，还有如潮水一般复杂的情感，分明画面都是那么朦胧，连话语都是断断续续不清晰的，荀欢却睁着眼睛硬生生的溢出了眼泪来。她抱着脑袋，因为用的太过用力，一头青丝都被揉的不成样子。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愧疚和悲恸溢满了荀欢心头，可她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那些感情是从何而来，“你究竟是谁啊！”她大声的叫着，声嘶力竭，嗓音嘶哑。
眼前又涌出梦中的画面，一边是她溺在水中，痛苦挣扎着，没有任何回音，一边是她奔跑在火中，不停的、不停的念着谁的名字。
这是荀欢的记忆，还是她的记忆？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么难过？她紧紧咬着下唇，痛苦却没有减轻半分，她身子颤抖一时间忍受不了痛苦，竟然跪下身子靠在桥沿上，蜷缩成一团。
泪水打湿了衣袖，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落泪，还是因为记忆里头那些晦涩难明的情感。她觉得自己在逐渐抽离，好似要离开这个身体。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她抱着头大声喊道。身子发抖，一时间没有稳住，往水中栽倒下去。
她睁大了眼睛，身子却定在了半空中——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将倾倒的她拉了回来。
她泪眼朦胧的看清来人，是她的小叔叔荀逸。而记忆和情感却忽的从脑海中消失，痛苦自然也淡然无存，只剩下她仍在滑下的眼泪，和惊慌失措的神情。
“你怎么了？”荀逸看着荀欢这般神情，蹙眉询问道。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丫头这般神情。
荀欢仍是有几分茫然，随后她拼命的摇了摇头，把脸埋在了膝盖里。
“叔叔，我……”她喃喃三字出口，又拼命的摇了摇头道：“什么都没有。”
荀逸却是忽的伸手将荀欢拉到怀里头。
“我到底是你的小叔叔，是你的亲人，对于亲人，你也要这般疏离吗？”荀逸道，满是关切。
荀欢愣了愣，许是和荀逸平日里接触太少，故而她对荀逸自是没有谢朗那般亲近，但他到底是荀欢的叔叔，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欢着荀欢，关爱着荀欢。她何其幸运，孑然一身的自己，意外来到这本书中，竟然能收获这诸多亲情。
“小叔叔，我做了一个梦。”她再不抵抗，埋首在荀逸的肩上，“我记不得梦里是什么，醒来之后却泪流满面，我似乎辜负了什么人，欠他的，似乎永远都还不清。但是，但是……但是我却不记得他是谁了。我很难过，很难过……”她的嗓音低哑，哀恸的惹人怜惜，她不敢回抱住荀逸，只是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身子发颤。
若是问起李耳庄周，荀逸自然可以滔滔不绝，可是眼前却是他正在哭泣的小侄女，他一时间哽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既然会做这个梦，那便是还记得的，只是一时间想不起，等哪一日想起来了，便将欠他的尽数还他便是。”
“可若是还不清呢？”荀欢抬眼看他追问道。若是这些记忆这些情感都是真的，那么赋予荀欢这些情感的人，究竟为了他做了多少，才令她这般悲恸至此，哀痛至此？欠那个人的，可以还的清吗？
荀逸听荀欢这般道，却是笑出声来道：“傻丫头，既然他为你付出这么多，又怎么会在意你能不能偿还的清楚？”
荀欢却不再说话了。她的心很乱，旁人的死生、宁赋渊的身不由己、大长秋、日后大周飘摇倾颓的命运、脑海中这些时隐时现的记忆一下令她慌乱起来，原本她原本认为能够平静面对的一切，都像是那被落叶惊皱的池水，久久不能平静。
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