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是故意的。
荀欢看着他的神情，脑海中顿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红榜之上的名字，大多是荀欢先前未曾见过的，周况这是要做什么，来显示他作为皇帝的权威吗？
她很快的冷静下来，身边的人见陛下前来纷纷行了跪拜礼，只有少部分人因为是宗世家的关系所以免了大礼，荀欢也在其中，故而荀欢施了个小礼，便对已经走到跟前的周况道：“姬，见过陛下。”大周世家女子，未婚者皆自称姬。但平日里亲属往来邻里同窗皆免去了这个规矩，唯有面圣时才用到。
周况笑了笑，文弱的脸上露出几分玩味来，他看向荀欢又道：“荀氏阿欢，方才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宁家的事情，荀欢对这个帝王没有半分好感，但是毕竟他是一国之君，面上若是不维持些样子，一个不留神祸及荀家便不好了。荀欢默了默，在脑中深思熟虑了一番才开口道：“阿欢的才学如何阿欢心中清楚，阿欢入太学不过一年余，夫子的授课也只得皮毛，《明经律典》也是一窍不通，委实当不起陛下这份抬爱。”
“你的意思是说朕眼光有问题？”周况道，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荀欢抿了抿唇，若是此刻否认，她先前所说的一切便都白费了，可若是承认，只怕一句藐视圣上的帽子扣下，又将她吃的死死的。
这其中弯弯绕绕，荀欢终究不清楚，一时间百口莫辩，却忽的有声音传来。
“小欢儿性子纯粹，殿下莫要责难了。”悠悠的男声，正是谢朗。
谢朗脚下的木屐声叠叠，走起路来衣带当风，走到荀欢跟前将她挡在身后。又看向周况道：“小欢儿是我自小看大的，她的才学我心中自是清楚，小欢儿向来自谦，我这做舅舅的也很是清楚，只是小欢儿这策论我也是瞧过了的，倒非殿下眼光有误，这孔孟之说自然是经典，无人可驳，可这历朝历代都有各自的治法，小欢那篇策论放在这里，倒是不应时了。”
谢朗这番话下来，荀欢也大概听懂了意思，既不能否认周况的眼光，还要指出她这篇文不应出现在红榜之上，这与帝王相处倒是极不简单。
周况的神情仍是让人看不分明，但他却缓缓开口道：“爱卿说得有理，只是朕以下了结论便断无可更改的理由。”
荀欢见周况这般说话，心中暗自鄙夷一番，那红榜之上诸多名字，可白榜之上却只有宁赋渊一个，若说不是周况针对宁赋渊，荀欢都不信，《滟色妖姬》先入为主的观念在荀欢脑海里头，无论如何，周况毁了宁氏一族终究是事实。
只是周况毁了宁氏一族还不够，如今连宁赋渊的仕途都要一同毁掉吗？一个皇帝的容人之量如此狭小，还是他想做些什么？圣心难测这句话倒是极有道理。谢朗自然知晓陛下的言外之意，故而揖了揖便回道：“既然如此，我便替小欢儿多谢陛下了。”
周况没有说话，只是一双幽然的眼又看向荀欢，荀欢心中胆寒，往谢朗身后缩了缩。到底是经历过血腥的人，荀欢便是心中不喜，但却也忍不住惧怕。
随后，周况却是转向身边的侍官道：“这太学我许久未来，倒是有些陌生了，你带我好好转一转。”年轻的侍官应了一声是，便站在周况一旁，为他领路。
那年轻的侍官荀欢倒是见过几次，第一次便是在她初来大周时，那一纸让她入太学的圣旨，便是他交入她手中的，眼下见周况同他这般态度，看来这人倒是周况跟前极的得宠的侍官。
周况一行人离开，学子们又纷纷各自散开，荀欢扯了扯谢朗的衣袖，疑惑的开口道：“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舅舅，你应当知道我那篇东平西凑的策论委实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的，最多算是小孩子随手抄来的文章。”
谢朗笑着摸了摸荀欢的头道：“这大周，陛下说什么是好的什么便是好的，陛下不喜欢什么，便不说什么，陛下不喜欢太学生谈及政事，便不能谈及。”
他说得轻描淡写，宛如吃饭喝水那般轻易，荀欢却是一愣，那么这样和魏晋南北朝有什么区别？不许论政，名士归隐，终日醉生梦死，兵临城下只是才有所触动。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要开设太学，为什么要让我们写策论？”既然天子只要顺从的臣子，为何又要太学培养人才？
“陛下要的是顺从的臣子，但同时也要一把磨砺的刀。太学的学生于陛下而已，不是人才，是他的刀刃。往日我不想同你说这些，可是陛下想来是对你动了心思了，固然我这样一言，小欢儿你自己好生注意。”
动了心思？动了什么心思？
陛下想要顺从的臣子，故而她的策论照本宣科便是好的，而宁赋渊那般权衡利弊，一针见血，便是错的。
没才能的为臣子，有才能的为刀刃，陛下是这个意思吗？
荀欢一时间心情有些凝重，她看向谢朗道：“殿下是动了什么心思？”
谢朗微微颔首，背过身来对荀欢道：“如今结业在即，朝廷定当会在太学中挑选出一批学子，为大周政坛注入新的血液。”
“陛下的意思是我？”荀欢心中顿时困惑万分，“虽说大周官场也有女子涉及，但终究寥寥可数，我无才无能，陛下便因为我那篇胡说八道的策论便意欲让我入朝？”
“是也不是。”谢朗又摸了摸荀欢的头，随后娓娓道：“虽说你看起来很好拿捏也是一回事，但陛下似乎是打算拉拢荀家……”说到这里，谢朗又顿了顿，否定道，“说是拉拢并不合适，如今顾家愈发强势，陛下想来是想将荀家拿捏在手中，四个宗世家，宁家已无，顾家谢家旁枝错节，唯有荀家最好拿捏。”
“用我一人拿捏荀家？”她虽是荀家的女儿，但无法代表一个家族啊。
谢朗摇了摇头道：“这只是第一步。”
荀欢沉默了。
就如同毕业的大学生要走上社会就业一样，而她从太学结业之后也必须踏上仕途，可是二十一世纪至少她可以选择自己要做什么，但是眼下她却没得选。
“可是我不想……”荀欢低低出声，随后看向谢朗，她抓着谢朗的袖子道：“可是我不想，难道就没有办法吗？”
谢朗却是叹息一声，抚着荀欢额前的发道：“我也不希望如此，可是陛下想来是心意已决。大周以九品中正选官，中正官严苛，便是陛下也无法涉及选官过程，故而殿下只能从这行状里头下功夫，你家世已足，若是行状优良，便能入朝为官。”
“可是为什么会选我，分明阿清她更加优秀。”荀欢仍是准问道，荀清在太学成绩素来不错，可是为何周况没有选择她？
“因为你无能。”谢朗忽道，他只是定定的看着荀欢，神情凝重，不似贬也不似夸。
“无能？”
“对，因为你无能，我说过的，陛下要的是顺从的臣子，而有才能的臣子，往往不会太顺从。”
谢朗这番话说得一针见血，荀欢虽是心头酸涩，但也无法反驳，她的确无能，而舅舅向来疼爱她，她没有想过这话会是从舅舅口中说出。荀欢眸子黯了黯，自然被谢朗看入眼中，谢朗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又轻轻道：“我说你无能，并非指责你，只是你在才学上的确不行，但小欢儿，你并不是一无是处。你有双比谁都纯粹的眼睛，和比谁都剔透的心思，你知晓旁人的疾苦，你的心不够狠，注定你无法在官场中游走自如。”
听了谢朗的话，荀欢忽的鼻头一酸，有些哽咽道：“舅舅，我盼着自己能做更多的事情，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对于什么事情都无能为力，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我又无法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宁赋渊那般又才华，为什么陛下要这般安排，即便是陛下想要顺从的臣子，但这大周还是需要人才的。”
“那宁赋渊……”提及宁赋渊，谢朗顿了顿。他松开荀欢，缓缓起身，用长袖拭去了荀欢眼角欲落下的泪水，“宁赋渊，他原本你想象中的更加有才华，便是陛下故意打压，他也有办法爬上去，更何况，按照我看来，陛下这般绝不是打算将他打压，小欢儿你且看着吧……那宁赋渊，终究会达到比他先祖更高的地方。”
谢朗的话荀欢自然是深信不疑的，她从不觉得舅舅会欺骗她，可涉及宁赋渊，荀欢确实有片刻的犹豫。荀欢没有说话，谢朗却是道：“今日同你说的太多，许多事情我都为你解答了，但小欢儿你终究有一日要自己明白这里一切，荀清也好，你也好，你们都是荀家的女儿，没有谁不如谁，你不要妄自菲薄。她有她能做到的事情，你也有你的。”
耳边夏蝉声窸窣作响，谢朗的话如风一般灌到了荀欢脑海中，她终于微微一笑，随后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