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来建康了。
先前程灵便写信知会过荀欢一声，只是日子久了，荀欢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然荀欢却没有想到，程灵来到建康会有那般惊天动地的开场。
荀欢在建康城里第一次见着程灵的契机，因为一句来自小竹楼的口信。
这小竹楼是建康城中的的一处雅致酒楼，荀欢先前随谢朗去过一次，菜品雅致爽口，价格却是极昂贵，先前是谢朗出钱，荀欢在一旁看着便觉得肉疼。
荀欢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小竹楼的管事找上。
而原因便是，程灵在这小竹楼吃了霸王餐，身上没有银两结账，便使了个口信，让小竹楼的管事前来寻她。
荀欢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却不好当着小竹楼的人面前发作，毕竟是程灵吃霸王餐在前，她只好好言对那管事道：“我这便跟你去小竹楼结账。”
荀欢对那管事道，之后便让素槐拿了钱袋子随她一同前往。
待到了小竹楼，在掌柜处结了房钱，管事领着荀欢上了二层，去找正待在雅间的程灵。
只是雅间未到，程灵的声音却先一步传来——
“夏明睿，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夏明睿。
听到这三个字，荀欢止住了步子。
随后夏明睿低低的声音传来：“你还是个小丫头，感情的事情，不要轻易别说出口。”
这是一种柔软的拒绝。荀欢虽不知道他们先前说了什么，但夏明睿现在无疑是在拒绝程灵。
程灵的啜泣声逐渐响起，她明明是个那么快活的女孩子，竟然也有这般难过的时候。
想到这一点，荀欢又迟疑的走上前去。
“既然你这么喜欢女人，那我也是女人，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夏明睿！为什么！”程灵抓着夏明睿的手臂摇晃着，她紧紧抓着夏明睿的手臂，夏明睿的衣袖被她攥出深深的褶皱来。
他根本不知道她喜欢他了多久，根本不知道……
她这么的努力，便是希望他能看上他一眼，便是故作恶意，引起他的注意，他也从来只是置之一笑。
当她是个妹妹吗？
还是当她是个孩子？
为什么如今告诉他，却是不信她呢？
“程灵，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夏明睿没有推开她，只是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的说道。
她和他认识那么多年，他纵使阴险狡诈，却始终不愿去骗她。
“我知道的，夏明睿。”程灵抓着他的手臂，生怕松开他便会不顾一切抛下她走开。“我知道你阴险狡诈，卑鄙自私，可是这和我的感情没有关系，夏明睿，我……”
程灵没有注意到此刻站在门外的荀欢，打算继续把话说完，夏明睿却注意到了。
他忽然伸手捂住了程灵的嘴，程灵不明白夏明睿为何忽然做出这般举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这件事我们下次再说，你的朋友来了。”夏明睿道。
程灵侧过脸看去，少女温热的唇擦过夏明睿略带薄茧的手指。仿佛被细细的电流击过，夏明睿心头忽然涌起一丝异样的柔软，他有些狼狈的匆匆抽开手。
程灵的视线落到了门外，自然没有注意到夏明睿的反常。
夏明睿见手掩藏于袖中，脸上的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玩世不恭。
“荀欢！”程灵走上前去，见门打开，便看到此时正走到门前的荀欢。
分明先前还嗓音还是呜咽着，此刻见到荀欢的程灵脸上却斟满了笑意，荀欢不知道她能够这么快的转变情绪是伪装还是她本性如此，可无论是哪一种，荀欢都觉得她原本就该是个快活的人。
她大概是很喜欢夏明睿吧。
“荀小姑子好。”程灵还没说话，夏明睿先是走上一步来，靠在门旁道。
荀欢礼貌性的回了一句：“你好。”
夏明睿嗤笑一声，程灵却一把将他推开。
“离荀欢远些。”程灵愤愤道。
先前同他告白的程灵，如今这般对她的又是程灵。他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才会让这个小姑娘对她的情绪时晴时雨？
荀欢倒是不在意夏明睿，而是将视线落在程灵身上。她用嗔怪的眼神看了程灵一眼，随后口中道：“我竟是不知程家的女郎什么时候竟要沦落到来这小竹楼吃霸王餐的地步了？”
荀欢越想越不对，既然夏明睿在这里，那程灵叫她前来做什么，她同夏明睿交情不浅，若要结账，找夏明睿便是，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让这小竹楼的管事将她唤来。
待想通这点，荀欢已是一脸愠色。
程灵也知道此事是自己有错在想，忙忙低了头，走到荀欢身边道：“先前的确是我一人来的，我不想惊动夏明睿，所以才叫管事唤你前来，却没想到，你没到，夏明睿却发现我了。”
“你跟踪我？”夏明睿眉头一挑，看向程灵。
“我怎么会跟踪你！”程灵立刻出声辩解，“只是恰好见着你来这个方向，所以便一同跟了来，我还看到了殊容，可是如今她却不见了。”
见程灵在荀欢面前提及殊容，夏明睿的面色有些不好，冷漠道：“许是你看错了吧，殊容如今跟着顾琛，怎么会出现在我身边？”
“可是我……”程灵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荀欢抬眼看了夏明睿一眼，知晓他在欲盖弥彰，也不揭穿。毕竟他与殊容之间如何，和她没有关系。
“你看错了。”夏明睿又将她的话打断。
程灵大概也猜到夏明睿不希望她把话继续说下去，索性也干脆的闭了口。
“那你现在打算如何？继续待在这里？”荀欢皱了眉看向程灵，她原本今日还有课，因为她吃霸王餐一事才特意赶来，如今她的麻烦倒是解决了，自己下午的课程却泡汤了。
算了算日子，今儿个恰好是孟夫子的课。荀欢只暗自唏嘘幸而不是庄夫子的课，若是他的课，只怕她现在回去不免被责罚。
“不不不。”程灵立刻又往前一步，扯住了荀欢的袖子，“我和你走，我还没来的去太学见阿姐，你带我去吧。”
荀欢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何她便是拿程灵没有办法。
“既然如此，那便随我走吧。”荀欢对程灵道。
程灵忙忙点头，随后回过身，看向夏明睿道：“那些话，你现在不信也没有关系，你现在可以拿我还是个孩子来搪塞，等再过上两三年，我便不信你能拿这个理由来搪塞我。夏明睿，你应当清楚，我固执起来，谁也阻止不了的。”
夏明睿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往日只装着戏谑的眸子，忽然幽幽暗的有了几分神采。
小时候，谁都觉得夏明睿是个乖孩子，好兄长，只有程灵觉得他虚伪表里不一。
长大了，谁都觉得夏明睿是个纨绔子弟，纵情声色，只有程灵觉得，他的心从那时起便没有改变过。
她的夏哥哥，从来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哪怕只有她一个人这样认定。
回太学的路上，程灵的脸色并不大好，不过任何一个女孩子的表白遭遇了夏明睿那般回答，想来都不会大好。荀欢看着视线落在窗外的程灵，心中却在想着夏明睿是《滟色妖姬》一书中的男配，而程灵却是荀欢几乎没有印象的人物，她们之间有什么样的过往荀欢不清楚，但感情一事却不能用书中的角色的主次来判断。
感情这种事情，没有先来后到之分。她比程娇幸运，程灵也未必会输给殊容。
她从来只相信，人定胜天。
回到太学时，课业早已结束，学子们零零散散从学堂里走出，钟声不断回响着。
程灵去程娇的小院子寻她，荀欢却明知道已经放堂，却仍往西院走去。
虽是担心程灵所以前去，但翘掉孟夫子的课业终究不对。抱着一丝侥幸进了西院，却发现一个苍老的背影正站在古树下。他便站在那，却仿佛同岁月一起沉淀了一般。士人是大周的风，这些长者却是大周的骨。一举一动都凝在了大周的国土中，铸就了大周的风骨。
“孟夫子。”荀欢谦和恭敬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
孟夫子回过头来，和蔼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你来了。”他声音浑厚苍老听起来极为和煦，让人没有头的心头一暖，“今日课上不曾见到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荀欢微微垂眸道：“今日朋友那里出了些麻烦事，我去处理了一下，故而没有前来，并非刻意，只是事已至此……烦请夫子责罚。”
荀欢道，她虽知道孟夫子不会责罚她，但若是孟夫子不责罚她，她心里头便觉得过意不去。
孟夫子闻言又是轻笑几声，荀欢不明所以，抬头看他：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对我说谎。”孟夫子缓缓道，“世家子弟往来交际，总习惯以虚假的面容示人，你有这颗赤子之心，实在难得。”
荀欢的头更低了点。
“只是人活于世，难免有几分苦楚，真性情表露得越多，受到的伤害也越大，世间万物各有各的生存方式，人，自然也有千万种活法。”
孟夫子缓缓道，拄着拐杖从榕树下缓缓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