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两人一同进宫了。
慕容瑾华随萧玉谣一同去了趟景福宫探望太后,让太后不振的精神好了不少。不过,慕容瑾华没过多久便径直去了御书房。
太后病情沉重,几月前还是硬朗的身子骨,入秋后是越发孱弱颓然了。
在后宫硬撑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终于还是被病魔缠住了身。
太后虚弱的靠在榻上,笑吟吟的摸着萧玉谣手上的镯子,道:“华儿孙前几日将放在哀家这老太婆里的镯子取走了,哀家料想不错,果真是给你戴上了。”
萧玉谣一怔,心里又是一暖。
“哀家早瞧出来了,那小子真是喜欢你。哎,瞧着他对自个儿情事上心,哀家如今就这么去了,也没什么好牵挂的。”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轻咳了一声。
萧玉谣急忙上前顺气,道:“太后福寿安康,今后太子行事还要仰仗太后福泽,这是哪里话?”
“你这丫头,倒是口齿本事见长。”太后轻笑了一声。
萧玉谣笑了笑,她也并非真的一点规矩世故都不懂。其实只要是她想,哄哄老人家开心是不在话下的。
太后浑浊的眼望着眼前清丽的脸庞,长长喟叹。
“瑾华那孩子选了你……他走的这条路凶险,今后必定有许多顾虑,谣儿丫头啊,你要多担当着点。”说着,太后满是皱纹的手,紧紧地握住萧玉谣的手:“不论今后如何,不要弃他而去,可能答应哀家?”
太后用力握着她,似要将所有的期盼都放到了她身上。
萧玉谣点了点头。
“那孩子不容易,生来不像宫里其他孩子有生母疼,身后有母族横腰。偏生他性子又随了他母妃,咬碎牙往肚子的吞的脾气,若非哀家撑着,好几次都活不下来了。再说这皇后城府深沉,一心扑在尊荣上头,又有几分真心放到养子身上?皇帝也是个冷情的,称不上个好父皇,这么多年放他儿子在群狼四环的纷争中不管不问!咳咳……”太后说到激动处,猛烈的咳出声音。
萧玉谣帮忙抚着后背顺气,抿唇不语。
“你别嫌哀家嘴碎,哀家是瞧着没多少人能说上心底话了……咳咳!华儿到底命苦,亲眼看他母妃被陷害赐死,还不能辩驳半句。宫里头啊人情寡淡,心思歹毒的人无处不在,让他自小便落下那么重的病根,好几回都是从鬼门关上走回来的。实则,哀家比谁都清楚,走到今天……他真是不容易。”太后叨叨絮絮的,有一下没一下的说着,眼角溢出了一丝泪。
萧玉谣听着也是觉得心口真真发酸,不用太后细说,她都能想象得到,慕容瑾华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少年时清冷刻薄的慕容瑾华,他的影子,在脑海中渐渐鲜明了起来。
总说他冷血凉薄,其实他坐稳东宫太子这个位置到现在,前有朝堂争,后有宫闱算计,谈何容易?
太后说不上多久的话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满屋子都是药味,想必太后这病多经时日,是拖不了多久了。
萧玉谣皱眉,想来太后对自己身子也早有预感了,难怪今天和她说了那么多话,说了那么多不曾和外人说过的话。
慕容瑾华到御书房的时候,皇帝的精神头并没有好上多少。只是比起前几天卧床不起,现在至少能起来了。
皇帝见慕容瑾华来了,便顺道问:“太后病情可好多了?”
慕容瑾华回道:“回父皇,太后精神好多了。”
皇帝面上的疲惫之色未褪,点了点头,还是勉力撑着批阅着这几日落下的几道要紧的奏折。
慕容宸霆从来都是苛求完美、亲力亲为勤勉的皇帝,这么多年来,若没有他的冷血手腕,晋国不会强盛得如此之快。
不去论亲情私心,慕容瑾华对这样的上位者,心中是敬仰的。
皇帝一边批这奏章,一边问:“今日朕没有宣旨传召,太子来可有什么事?”
慕容瑾华眸光微动,随后脸色恭敬的行了礼:“儿臣意欲为玉侧妃求太子妃之位,特来向父皇请旨。”
皇帝手中的笔墨一顿:“你说什么?”
慕容瑾华抿唇,字句清晰道:“儿臣意欲封萧氏为太子妃。”
“胡闹!”皇帝骤然动怒,厉喝道:“太子是不是忘了,朕为何让你迎娶萧氏为侧妃?”
慕容瑾华皱眉:“儿臣没忘。”
“那你就该明白,朕是要你娶萧玉谣是为了监视萧家,暗中扫除有谋反之心旧臣。不是要你与萧家女儿生情的,知道吗?”皇帝眼中怒意不浅。
慕容瑾华袖子里拳头,微微紧握:“儿臣记得。”
“只是父皇要掌控大局,只若儿臣许以萧玉谣太子妃之位,亦是在控制范围之内。儿臣并无二心,只求父皇成全。”
这话说到实处了,慕容瑾华并没有私心,皇帝要求做的他都已经做到。现在不过是替萧玉谣要一个名分而已,不管从哪里看,都应该应允的。
若皇帝不允,原因大抵有二。
其一,皇帝对慕容瑾华还是不放心,忌惮他这太子,会借此越矩与萧家勾结。
其二,对萧家这颗棋子或是他这个太子,皇帝其实另有打算。
再往深处想了想,慕容瑾华瞬时变得阴冷起来。
皇帝声音随之冰冷:“太子今日是来质问朕的?”
慕容瑾华垂目:“儿臣不敢。”
“那就好好的照着朕说的去做!”皇帝怒喝道:“今后这样拎不清的浑话就不要再说了!你的太子妃之位给谁都可以,唯独萧家女儿不行!你今日说的话朕权当你没提过,给朕退下去!”
慕容瑾华铿然跪下,声音坚定:“儿臣请父皇恩准。”
慕容瑾华意外的执着和强硬让皇帝眼中尽是错愕,心中隐隐起了不安。
“太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话里已盛了怒气。
慕容瑾华唇线眯成一丝线:“儿臣为萧氏求太子妃之位,为儿臣之妻。”
话音刚落,龙颜大怒。
皇帝顺手拿起手边滚烫的茶杯,往慕容瑾华身上狠狠砸去:“混账!朕的话全当耳边风了吗?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这个太子吗?”
皇帝是最受不得忤逆的,尤其在如今病逝汹涌的情况下,脾性最是不稳定。
更何况慕容瑾华自记事以来,没有任何一次这样固执的、毫不掩饰的违背皇帝的意愿。
这愀然改变的风向,不得不让皇帝警惕,动怒。
砰的一声清脆冷冽的声音,滚烫的茶水和杯盏的碎渣飞溅到慕容瑾华的脖子上,立刻划上了道道猩红,他身姿笔直的跪在地上,不吭一声。
“此事不用再说!朕绝不会答应!”皇帝望着慕容瑾华,气得胸口剧烈的起伏,怒喝:“给朕滚出去!滚出去!”
慕容瑾华掀起眼帘,深黑的眸子染上了一丝嘲讽,这倒是他平生第一次见父皇对他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只是,为何?他这东宫太子的妻子不能是萧玉谣?
不顾地上滴血的碎渣子,慕容瑾华俯身退了出去:“父皇息怒,儿臣告退。”
皇帝猛烈咳嗽着,眼看慕容瑾华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暗潮涌动。
有件事他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东宫,已经越来越脱离掌控了。
萧玉谣伺候好太后出来,便在御花园安分得等慕容瑾华。深秋时分,凋零的百花园中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菊花开得极好,极盛。
她稍稍走近亭子,发现熟悉的身影。先是一顿,而后垂眉低声道:“见过谕王殿下。”
慕容辰谕一身飘逸出尘的月白长衣,像是在此地站了许久。身上和说话时的声音,都染了些清冷的凉气。
“你还好吗?”他问。
自从围场前夕,那晚她亲口在他面前抛白心迹,回绝他的心意后,便不再私下见过面说话了。眼下两人在这种氛围下,有种难言的尴尬。
“好。”萧玉谣低着头,想了想开了口:“殿下好吗?”
“我不好。”慕容辰谕清雅的面上没有笑容,甚至眼里带难以捕捉的伤,深沉沉的:“如今你可是选好了?慕容瑾华比我要好?”
她愕然。
对他出口一问,哑然失语。
实际萧玉谣不止一次想过,若没有被绑强嫁那一出,可能她心里牵挂的人,便是慕容辰谕这样遗世独立、温柔让人如沐清风的男子。
不入东宫,她便不会和慕容瑾华有瓜葛,没有瓜葛便不会想前尘往事,更不会有对慕容瑾华死心塌地的现在。
天意弄人不假,在情窍初开的年纪,对这个时时陪在身旁的俊朗男子,她懵懵懂懂的也曾动过心。
但也仅此而已,缘分太浅,这份心思,想都没曾深想,便掐断了。
“殿下前程似锦,是世间万千女子所求良人。”萧玉谣声音有些沙哑,梗了半瞬,嗓音浸满了夜里的冰凉:“却是玉谣福薄,此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这话在千转百回间出口了,她听着,也真真伤人。
慕容辰谕在沉默中无声的笑了出来,温润的眸子里像是压制着巨大的悲伤。
下一刻,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低沉的声音卷着层层的恨和狠:“玉谣,这世上得一人心何其难?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绝非你福薄,慕容瑾华也绝非你良人,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