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慕容瑾华被传召进殿。
他一步步走得都相当沉重,皇帝虚弱的躺在病榻上,浑浊的眼里强留着一丝清醒。
他微微垂目:“父皇。”
“太子,朕知道朕时日无多了,许多事也管不了了。”皇帝长长叹气,在慕容瑾华面前第一次放低了身架,像个父亲一般倾诉。
静默无言。
皇帝困顿的顺着视线望去,叹息般对慕容瑾华说:“朕知道许多时候有些事待你不公平,但是朕却也是没有办法,你该知道。”
慕容瑾华心中轻声一笑,道:“父皇决断自有思量,儿臣并无怨言。”
“朕知道你一向知道你母妃是谁,对婉妃……”皇帝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是朕对不住她。”
慕容瑾华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紧握,面上却仍是波澜不起,安静的听着濒临弥留之际的皇帝说话。
“你自幼被朕立为太子,在这锋芒毕露的位置虽是凶险,但只有这样才能护着你。许多事,朕回头想想,追悔不已。你该明白,朕对你这储君苛刻,却从来不曾想过要你性命……”说着,皇帝望着慕容瑾华,眼里竟有一丝隐隐哀求的意思。
“所以你也该清楚,如今前朝如何,朕已无能为力。只是你该收手了,皇后安插苏家人进朝,并非是为你好!”
慕容瑾华抬起眼,目光深深:“那父皇真是为儿臣好吗?”
皇帝明显一愣,随后重重的阖上了乌青深黑的眼,已然动怒:“太子!你从不曾忤逆朕的话,难道在朕临死前,你还要叛逆!让朕死不瞑目吗?”
这才是皇帝真正该有的模样,示弱、舐犊之情在慕容瑾华面前全都是稍纵即逝的东西。
皇帝对慕容瑾华从来都是不公平,哪怕到现在。
为何皇帝独独对慕容瑾华那么刻薄,这点慕容瑾华始终都想不明白。
作为人子,二十多年来他都殷切渴望得到父亲的关切目光,漫长的年月中一点点从失望沦落到绝望后,他便对虚无缥缈的亲情,麻木无知觉了。
慕容瑾华深深躬身,声音有些飘远:“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气息浮虚的皇帝,他混沌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慕容瑾华的面容也渐渐散远。霎时间,只感觉到远去之人和记忆深处那个伤痛人心的影子重叠了,他惊愕,慌忙去抓。
“婉儿?”
“婉儿早就死了。”
眼前人影无情转身就走,皇帝凄厉一声喊:“婉儿!你要去哪里!”
身后是悲戚厚重的声音,慕容瑾华面色沉寂,却是越走越远,头也不曾回。
到门前,慕容瑾华突然回了头,表情冷酷无情:“父皇,母妃死不瞑目,这次请恕儿臣不能如你所愿了。”
皇帝重重的一口郁结之气涌上心口,吐出一口血,望着慕容瑾华远去的方向,死死抓住被角:“你……你!……”
不知是不是情绪牵动过激,当天皇帝便陷入了昏迷。
在病倒之前,皇帝还是下令让淑贵妃彻夜侍疾,一众皇子跪在殿外守夜。
圣上病情沉重,太医无力回天。
皇子公主们不得外出命令一下来,众人心底便有了数,皇帝已在弥留之际,诸皇子、公主、嫔妃连着好几天都在乾清殿守着。
如今皇帝轰然倒下,氛围凝重紧张非常。殿中一片哭哭啼啼声中,慕容辰谕面色沉静,他抬起眼,沉沉的望着面色肃然的慕容瑾华。
寒秋的夜里,暴雨连天,让人倍感压抑。
皇帝浑浑噩噩中醒了又昏睡,淑贵妃眼泪盈盈。
魏公公端上了汤药,小声提醒道:“娘娘,太医院呈上的汤药。”
淑贵妃黯然悲伤的点了点头,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尽心给皇帝喂着汤药,盼着皇帝清醒后能有些希望。
现在的淑贵妃迷茫又无助,皇帝只剩下最后半口气,却迟迟不下诏书。
皇后已经开始行动,而她和谕儿根本无所下手。
汤药喂到一半,淑贵妃见皇帝终于睁开了眼,一时又是激动又是悲恸,泪流不止:“皇上你终于醒了!皇上,你千万不能丢下臣妾和谕儿就这么走了,如今个个都盯着我们母子,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皇帝睁开眼,布满了血丝。他完全没有听进去淑贵妃的哭诉,像是骤然清醒一般,表情扭曲。
只是稍后他艰难的说出每一个字,都咬得死死的。
“诏书……在御书房门侧右边花瓶里,快去拿……”皇帝强撑着一丝清醒,死死抓住淑贵妃的手:“让人去萧府…去…”
后面皇帝断断续续的话,没有说得完整,便吐血了止住了。
淑贵妃面色惶然听完,飞快的在脑中拼凑成完整的一句话,她很快意会皇帝暗藏的意思,心中顿时大喜!
淑贵妃慌乱地唤人:“碧玉!碧玉!”
碧玉很快便赶来,淑贵妃猛地拉过她,拉低的声音有兴奋也很紧张:“快去御书房!让谕儿去御书房找右侧的花瓶,快!快去!”
碧玉面上一惊又一喜,几乎是跑着出去找慕容辰谕的。
彼时,漆黑无光的宫宇中,气氛阴沉幽冷。
窗外一闪而过的厉雷,时而苍白的照在慕容瑾华绝世俊美的面容上,他的神情阴暗又绝望。
他死死捏住手里的圣旨,骨头咯咯作响,掌心鲜血直流。
“父皇,原来你留着我这罪妃所出的低贱性命,扶上东宫之位,仅仅是作为替慕容辰谕登基扫清障碍的废子么?好,好,真是好棋局。”慕容瑾华笑了,胸口像是撕裂般,痛得入骨。
零碎的画面,渐渐清晰,痛得他想仰头大笑。
难怪皇帝从来不正眼看他这个太子,任其在险恶的党争中,自生自灭。
难怪皇帝明知皇后给他下毒,他痛不欲生这么多年,却不闻不问。除了皇后的野心,皇帝何曾不是想操控他?
难怪皇帝那时狠厉拒绝他迎萧玉谣为太子妃,警告他不许生情。
原来整个萧家从来不过是为慕容辰谕准备的势力,萧玉谣?玉侧妃?呵,统统都是掩饰萧家掩饰目的的幌子!
从头到尾,他这个披荆斩棘带着血和痛的太子,清叛臣,稳朝纲,在明争暗斗中一身血腥爬出来,仅仅不过是为慕容辰谕铺路而已,铺路而已。
一块垫脚石,连说质问的机会都没有!可笑,他二十多年来都可笑!
慕容瑾华嘴边的笑容苦涩,又轻慢的摇头,父皇啊父皇,你如何能将我逼上这样的绝境!
同样是你的儿子,慕容辰谕可以在你的庇护下坐享其成,我却要在殚精竭虑后被处死。
那时你难得低下姿态,原是提醒我认命么?
慕容瑾华心中怆然冷笑,冷得彻骨。
撕啦撕啦——明黄的帛布应声而碎,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慕容瑾华的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随着窗外的阴雨冲散了。
他转过身时,眼中已经没有任何一丝犹豫:“来人,立刻放消息出去!将东西送到王老将军手上!”
“是!”
今夜的倾盆大雨,格外冷。
萧玉谣半夜被厉雷惊醒,摸了摸身边,找不到慕容瑾华身影,心脏骤然狂跳。
外面也是漆黑一片,没有任何人影。
她大喊:“絮雪!絮雪!!”
漆黑的房中一点声响都没有,萧玉谣这才想起来,母亲犯了病,絮雪前天便被她遣回萧府送补药,顺便打探消息去了,还没有回来。
萧玉谣摸索着起床,狂躁的天气压得她胸口喘不过气来。她捂着心口,去倒了一杯冷了两天的水。
冰凉透底的水滑入喉咙,那丝清澈凌厉的寒意,像是外面的厉雷,一瞬划过她昏沉的脑中,炸了个清醒!
她愣了半晌,絮雪还没回来,对了,为什么絮雪还不回来?
手里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萧玉谣心底突然涌起一道不详的预感。
人有时候的直觉,是很莫名其妙的,现在萧玉谣就莫名其妙的,心头一阵狂乱。
她什么都没说,披上了外袍就往外面走。
雨下得很大,萧玉谣撑着一把纸伞在雨中疾步而走,深夜里的东宫没有一点人影,荒凉得要命。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萧玉谣心神不宁,到大门前差点摔倒了,还是被不知哪里出现的秋衣用力拉了回来。
秋衣没撑伞,全身湿透,显然是着急跑出来的。
“娘娘,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萧玉谣愣了半晌:“我要回萧家。”雨声哗啦啦的,掩盖住了她声音。
秋衣到底是听见,似乎是惊愕。
秋衣抿唇没说话,拽着萧玉谣往回走。
萧玉谣原本模模糊糊的疑虑此刻见到秋衣的反应,顿时清晰的冒了出来。
萧玉谣突然抓住她的手,摇头:“不行!我要回去!”
秋衣好像听不见似的,用力拽着她往回走。
萧玉谣慌了:“秋衣,我求求你!你让我去看一眼,絮雪还没回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别拦着我,我不放心!”
秋衣突然大声道:“娘娘!你知不知道,现在大雨天淋雨,受了寒殿下可是会怪罪的!”
萧玉谣愣了愣,紧紧抓住秋衣的手,郑重道:“那我等他回来,再跟他恕罪。”
雨水顺着秋衣脸颊而下,咬牙道:“娘娘要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