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善善将钥匙扣埋在了自己的随身包深处。
她并没有回深圳,那里不再有让她留恋的东西,回去再无意义。
可是去哪里呢?
茫茫天地之间,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吗?
她突然好想回家。
回到自己的家。有爸爸妈妈和弟弟。
自从偷偷从家中偷了几千块钱离开家,这几年来,她一直刻意逃避着,她不敢面对,不敢面对被自己伤害过的父母,也不敢面对自己。
她要如何向自己交代。
她过的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好。
小镇上肮脏吵闹的火车站,随处可见带着大包小包,表情麻木的人,他们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显示屏,听着广播里传出来的声音,然后立刻挤进一群拥挤的人潮,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左善善背着一个随身包,手里再提了一个编织袋,一手牵着梵梵,转了好久才找到了一个空位。
她把孩子抱在怀中,编织袋放在一旁。
“妈妈,我们去哪?”
左善善心疼孩子小小年纪就开始跟着她四处流浪,虽然她知道梵梵根本不会是这种感觉,所谓流浪,只是她的心情所反应出来的。
肖逸昆安排下来的人被左善善强行打发走了。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要再有牵扯,就不该再享受任何福利。
她紧了紧的怀抱,从孩子身上取得一些心灵上的暖意,语气柔和,“梵梵还没见过外婆和外公,这次我带你去见他们。哦,还有你的小舅舅呢。小舅舅会带着你玩儿。”
梵梵一双眼睛发亮,她曾经就常问爸爸,奶奶爷爷,外婆外公的事儿。每一次,左善善都只有生硬的把话题转开,或者撒谎,告诉她,他们都在很远的地方,以后你就知道了长大了就能看见了。
梵梵忽然变得很兴奋,一直在她怀里动来动去,嘟嘟囔囔的问。
左善善递了一瓶牛奶给她,轻言细语的告诉她,“梵梵,外婆外公还不认识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表现。”
“妈妈,我会让外公外婆喜欢我的。”梵梵吸牛奶吸得唧唧作响,含糊不清的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呀?”
“明天,明天就能到了。”
明天就能回到故乡,那座久违了城市,不知道有没有变模样。
左善善掏出手机,翻了翻,手机中的通讯录只有几个人的名字,左善善瞧着那醒目的两个字,大宝。
回忆涌上心头。
谁也不能想到,那个平时冷漠,不苟言笑,随便一站就能创造冷气的男人,过去会有一个如此搞笑的别名,大宝。
在校园里的塑胶操场,他们吃完晚饭总是喜欢去坐上一会儿,坐着坐着,她累了,就耍泼硬是要他伸直双腿,她一倒,头便枕在他腿上,傍晚时分,天还没黑,但是月亮就已经耐不住跳了出来,于是黑夜姗姗来迟。
她叫他大宝。他说,以后给我生个小宝。
后来,她生了一个小宝,取名梵梵,没有小名。
这个电话号码还是那天被他抓住,他强行抢走她手机输进去的。
只是那天,她因为什么事给忘记了,也没有看。今天翻出来,才发现原来他给的备注居然是大宝。
他还记得。
不知道他回忆起自己的别名,输进手机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
左善善滑到下面,犹豫了好一会儿,想着究竟要不要给许翘儿回个电话。
许翘儿陆陆续续给她打了不少电话,但是都被她忽视了。她不知道和她说什么。
在她犹豫的时候,手机已经给她做了决定。
最后一丝电,也没有了。
广播里僵硬客观的女声,提醒她们该去检票了。左善善把关机的手机扔进包里,牵着孩子小小的手随人流跟了上去。
五年时间,足以将一个人改变,也足以让一个城市换一个模样。
所以,左善善从火车站出来,有大半天的恍惚,询问了半天,才找到了正确的出口。
故乡变化这么大,那人呢?
父母什么样子?
变老了没?
调皮捣蛋,总是喜欢和她挣夺自由空间的弟弟,该上大学了吧。
有考上吗?记得他成绩一直马马虎虎,怎么都升不上去。父母没少为此瞪他,限制他的自由和出行。
父母那么好面子,如果弟弟读书不行,会怎么办呢?
她呢?面对一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五年的女儿,再见面时……
他们会见吗?能原谅她吗?
她连一个电话都不曾打过。
越是驱近家,她心中的忐忑越是强烈,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梵梵大概是感觉到她的心情,一句话没说,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小小的手暖暖的握住她的。
她家住在一个半旧的小区,从巷子一路往里面走,外面的世界不管怎么变化,这里好像是被遗忘的地方,还是已经变灰了的外墙,道路两边的苍天大树郁郁葱葱,这些年来活力四射,没有改变。
“呀!你,你不是左家那姑娘吗?”旁边卖水果的大婶一惊一乍,不敢置信的瞪着她。
左善善一路匆忙,正好看着这里有人卖水果,打算买一些带回去。正在挑选新鲜的水果,不想却被人认了出来。
左善善抬头,仔细思索大脑中的记忆,好半响才把眼前的人和记忆中人重合起来,她笑了笑,“吴阿姨,是你呀?”
吴阿姨很高兴,牙齿露了出来,“呀,笑笑还记得我啊。”转而疑惑的问,“怎么突然间回来了?”
说话的人无心,听到左善善耳朵里却是有心了。听出些其他的味道。
左善善笑容收了收,“回来看看。”
吴阿姨热情的往她口袋里装水果,“回来看看好,这都几年没见过了。”低头时,才发现还有一个小孩子,遂抬头,惊喜道,“都结婚了?”
左善善不好回答,于是只能笑两声,对方却不好意思的拍了拍头,“你看我这一激动,都给整糊涂了,当然是结婚了,否则怎么会有小孩子。”
左善善不打算长久待下去,怕吴阿姨问得太多,她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将一口袋水果递过去,“就这么多吧。”
吴阿姨推过去,“做什么呢。这么久没见,就当我请你们的。哪能收钱。”
左善善哪里能接受,就给推了回去。
吴阿姨摆摆手,“我虽然不富裕,这些水果还是能请的。”
这话说的,左善善觉得自己若是再拒绝就是大过错了。
左善善带笑说了句谢谢,又弯腰教梵梵说。
梵梵奶声奶气的声音,可爱的模样,乖巧听话,“谢谢。”
吴阿姨连声答应,脸上的皱纹都笑得紧紧的沾在了一起。这时,左善善才发现,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沧桑,白发一根一根冒出来。
“诶,不谢。”吴阿姨往小巷尽头望过去。
左善善正打算打个招呼就走,她希望早点回去,早点放下沉重的心情。
吴阿姨一脸开心,“咦,怎么还没见你父母啊?你们没一起回来吗?”
啊!
僵硬在原地的左善善,不能思考。
她的父母不该在家里吗?
吴阿姨却把左善善的表情理解为了其他的意思,深深的叹了口气,又拍拍了她的肩膀,宽慰开导她,“你父母不愿意回来看看就算了。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他们一辈子都好面子得很,早就想离开这个老居民区了。现在你出息了,愿意接他们离开,他们当然不愿意回来了。”
左善善却愣住了。
什么是她接他们离开了?
左善善秀眉蹙得很紧,“我,我没有接他们离开啊?”
吴阿姨眨了好一会儿眼,“咦,不是你吗?我可是亲耳听你母亲说的,你大三刚上没多久就被派到国外的学校做交换生去了,厉害得很,你们一家人走时,我还送了好些水果呢。”
交换生?
左善善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父母离开了,他们还是那么好面子,他们不敢说自己女儿是因为意外怀。孕不愿意堕胎而离家出走的,反而编了一个他们所期待的谎言。
他们还是没有原谅自己。
吴阿姨还沉浸在回忆里。她还在努力的证明自己说的没错。左善善失魂落魄的说了两句什么,便转身走了。
身后的吴阿姨一直在喊,“你的水果!”又依稀听到她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
一步一步踏上老楼梯,梵梵问,“我们马上就要到了吗?我能见到外婆外公了吗?”
左善善敷衍的嗯了一声。
终于来到了家门口,红褐色的门紧闭着,连旁边的每年都要换的新福和对联都变得破碎,颜色也逐渐褪去。
这是时间划过的痕迹。
左善善心沉了下去。
却还是有一根私线拉住自己,有一份希望还没灭。
她抬手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停了会儿,又敲,还是没有。
她放下随身包,从里面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离家时带走的钥匙。
她一直想着有一天会回来。
所以不管走到了那里,这么多年她都下意识的收好了这把钥匙。
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房间里打扫得很整齐,家具齐全,四处都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是感受不到人烟。
有种陌生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