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菡出家后，就一直待在官寺里。
她八岁入宫，饱读诗书，十六岁为女先生，十八岁便成了严诀的教导先生。她大他十一岁，严诀三十三岁而亡，如今五年过去，她也已经是将满五十岁的人了。
将满五十岁的出家女人，该是什么样子？
未见到她之前，白僖以为能祸国的女人就算美人迟暮，也应当看得出当年绝色风姿，然而真见到莫菡时，她就发现她想错了。
五十岁的莫菡，普通的就像街上的老妇，岁月并没有给她多少恩赐。
而且不难看出来，她就算年轻时，容貌也绝不是绝色，顶多算人中上乘。
她朝着佛像闭眼念经，感觉到有人进屋，停了手中的念珠。
“你们有什么事？”
“夫人，我们想向你打听一些往事。”唐久绥道。
“往事？”莫菡看着他微微一笑，端庄肃穆，转而去看他身边的白僖，眸中一闪，“这位姑娘，也是来听故事的吗？”
她看着白僖的眼神颇有深意，似乎透过她看到了什么事情。
“是。”白僖点头。
莫菡颔首，引着众人坐下，给几人倒了茶水，走至白僖身边时，轻描淡写一句：“姑娘听了别人那么多故事，不会厌烦吗。”
说完她也并没有想要白僖的答案，接着给别人倒茶。
白僖不想她一个凡人女子能看透她的事情，心里更是将莫菡此人看成了奇女子。
“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们想问当年你在宫中和城主严诀的事情……”白僖开门见山。
“你们能来这里找我，想来已经听了不少关于我和他的事情，还有什么可问的呢？如今他死了，我还在这里苟活着。浮屠城也一日不如一日，你们什么都知道了，还想问什么呢？”
“夫人，”白僖看着她，“我们听到的再多，也不过是他人口中的传言，要想知道真相和细节，还是要来问当事人。”
“你们为什么来找我？”
“理由夫人你可能不信，我们……”唐久绥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白僖一眼，“或者说是白僖姑娘，受人之托为了找到严诀城主而来。我们来到这浮屠城，所有的线索就都指向了你。”
他说着摊开手掌在桌子上方轻轻扫过，就见桌上多了一株干枯风干的菡萏，正是他们之前在严诀陵墓看到的。
莫菡的视线在那株菡萏上停留了片刻，脸上有一瞬的动容，但很快挪开视线。
她背过身整理架上的经书：“你们不是已经找到他了吗，已死的人，自然是躺在土里。”
“夫人，你知不知道严诀并没……”唐久绥正要告诉她严诀并未死，却被白僖一抬手打断。
白僖走到莫菡身边，将案上准备放回架上的经书递给莫菡，语气淡淡。
“夫人明明思念严诀，却为何连去墓前献上一株菡萏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都不愿做？”
莫菡手上的动作因为她的话停住。
“白姑娘，”她脸上似笑非笑，眼角的皱纹更明显了些，“你可否真心爱过一个人？又可否真心恨过一个人？”
“有的人思念太盛，盛开成了万种风情，”莫菡走至桌前，拿起那株菡萏的茎，可它实在已经太枯萎，还没在她手里挺立片刻就折了下去，摔在桌上，“可任它岁岁年年、凋零成壤，被思念的人也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严诀死的那年，将她的爱和恨揉在了一起，从此再也分不出彼此。
她不想见他，不敢见他，不愿见他。
整个浮屠城的传闻中，她莫菡都是让严诀爱到宠到发疯发嗔的妖后，是她让人们敬爱的城主变得荒诞轻佻不问民生，她背负了全天下人的骂名，甚至在严诀死后都不得自由。
这不是她最可悲的地方。
她最可悲的地方，是她听着这些自己的故事，就仿佛在听一个陌生女子的一生。
莫菡将掌心残留的菡萏的枯萎花瓣攥进手心里，走到窗前。
“你们一定听得那些人说，我，以大十一岁之龄，而且还是以严诀的教导先生身份，勾引他，让他对我如痴如狂，不惜乱了纲常也要立我为后，让我当上城主夫人。”
她一袭暗灰色的长袍，仿佛要印进旧木色的墙上，成为一幅寂寞的传世之画。
“浮屠乐土，终于菡。诀别英年，浮屠乱。人间浮屠，世上狱。菡后菡后，戒疤燃……”她说着说着竟唱起坊间人们唱她的歌谣，声音微微颤抖，到最后竟似带了哭腔，“人人都以为我占了君王爱，人人都以为我祸了江山殇，可是严诀他，实际从未真正爱过我。”
让这君王和江山倾倒的，是另一个女子。
她不过是在她未出现之前，一个暂时的替代品罢了。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波动，莫菡及时地用衣角拭了脸上的泪，转过身来轻叹一口气，便又恢复了刚才的端庄：“我今日已经与人闲谈的够多了，我也乏了，姑娘和公子请回吧。”
主人家的逐客令一下，白僖的眼垂了垂，又因为方才莫菡因为那一株菡萏和她一个问题的表现，下了决心。
“夫人，”她直视莫菡的眼，“有件事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可是现在看来严诀似乎欠你甚多。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有朝一日你还有这个机会，让他偿还你所受的委屈。”
她话音刚落，唐久绥就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方才他要告诉莫菡严诀还活着的时候，白僖还拦了他。
白僖顿了顿，声音清晰：“严诀城主，从未真正下葬，他应当……还活着。”
其实白僖这话说的不完全，严诀乃是堂堂仙界太子隼鹘的投胎转世，就仙的寿命来讲，他一定还活着。
就算严诀的确死在了陵墓之外的地方，那带着严诀记忆的隼鹘也会活着。
“你说……什么？”莫菡的瞳孔瞬间放大，声音再度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