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还没到秋天,向伟川已经去了三次越南,其中还回了一次西西里。方芷并非有意打探他的隐私,只是听到他讲视频电话,隔着门缝,她看到了投影仪上那个优雅的中年妇女,很意外,他们说的是上海话。
视频里的中年妇女说:“阿川,妈妈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姓玉的女人,要是真非她不可,我可以去跟你父亲说说,帮你争取。”
向伟川的语气无奈,他说:“妈,我的事你们别操心了,我会结婚的,但不是现在。”
“好,那妈妈就等你的好消息,下个月你带她来见我。”
方芷轻轻地合上门又下楼了,她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到了楼下的餐厅,刚好秦叔叫人上菜了,见到她下楼,笑着问她:“方小姐,您好久都没来了,今晚留下来吗?”
她想了一下,却只是说:“今天厨师做的淮扬菜吗?我很喜欢呢!”
“喜欢就多吃一些,秦叔,让厨师多做几个特色的菜。”向伟川下楼了,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难得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和宽松的卡其色休闲裤,看着和平时特别不一样。方芷愣了好半天,直到他走过来揽住她的腰,她才动了一下,朝他使眼色。秦叔早就见多不怪,也只是笑笑,就去厨房了。
“秦叔是长辈,这样很尴尬好不好?”方芷埋怨他。
某人的手却并没有放开,只是反问她:“是吗?我以为你不介意这些。”
“我很介意,所以必须得控诉一下你,以后有人的时候要保持距离。”
“什么距离?”向伟川扬眉。
“最好是隔了一个太平洋的距离。”
向伟川的手猛地就捞到了她腰上,把他拉向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方芷,开玩笑是要付出代价的。”
方芷立马就举手投降了,“我错了,收回刚才的话。”
向伟川这才没计较,拖了凳子坐下来吃饭。
“梁溪脆鳝?”当佣人端出这道菜搁在桌子上的时候,方芷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多年都没吃过这个了,我要尝尝。”
说完她的筷子就伸到盘子里去了,可是脆鳝一到嘴边,她的脸色就变了,丢下筷子捂住嘴就往卫生间跑,留下向伟川和端菜的女佣两个人。向伟川的脸色很怪异,女佣本来想说话,可是看到他的表情,硬生生地又给压下去了。
卫生间里,方芷吐得一塌糊涂,胃酸水直往上翻。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慢慢直起身子,按下了马桶抽水。镜子里她的脸色发白,她拧开水龙头拍了拍,这才快速换上了轻松的表情走了出去。
“你怎么了?”向伟川面色非常冷,语气近乎是质问的。
方芷刻意笑了笑,“最近肠胃炎犯了,今天忘记了。”
“肠胃炎?”向伟川的表情依旧很凝重,似乎并不信她说的话。
“呢,检查单还在身上。”方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检查的单子,递给了他。
向伟川看到了上面的字,急性肠胃炎。
那顿饭吃得有些兴致缺失,向伟川中途被电话就走了,如果方芷没听错,说的是越南语,然后她听到向伟川让迟末订机票。
“店长打电话给我,说子赟在我店里喝多了,我得过去看看。今天的淮扬菜不错,下次有新菜式我再来,我走了。秦叔,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方芷起身找了个借口就要走。
“十五分钟迟末就到了,我让他送你回去。”向伟川没留她,只是告诉她。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吧,你明天早上让迟末过去我那边把车开回来就好,我有点担心子赟。”说着她已经向他伸手拿车钥匙了。
向伟川顿了一下,喊道:“秦叔,把210的车钥匙拿给她。”
“你什么时候买的新车?”方芷脱口就问。
“送给你的,以后迟末没空,你就自己开车上山,这车让人改装过,安全没问题,你记得按时让迟末送去保养。”
秦叔把车钥匙递给方芷,她愣了一下,半晌才说:“不用吧,我平时都不怎么开车,再说了,我也不缺买车的钱呀!”
向伟川却只是淡淡地说:“别让你的朋友等。”
下山的时候下雨了,小雨。雨水打在树叶上,嗒嗒作响。方芷把车窗打开了,脚下踩着刹车,慢慢地往下滑,下山的路弯弯曲曲,好在路修得好,开起来也没那么费劲。雨雾伴着微风吹进车里,凉丝丝的。城市里已经是暮夏了,山里就好像已经入了秋,叶子落在车顶上,一个急转弯,又飘下来了,落在地上,再有车来,就从它身上碾过去了。
方芷一手握着方向盘,突然就把手伸到窗外去了,没想到,正好一枚叶子落在了她手里,半边翠绿,半边黄。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她在松江的射击场认识了他,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条上山下山的路,她已经很熟了,但是来来回回再多次,她也不过是个过客。后视镜里的她头发剪短了,穿着白色的无袖衫,下身配了黑色的裤子,有点半职业装的感觉。
覃子赟说:“方芷,其实你工作起来也挺有魅力的。”
她笑说:“那当然,我不过是平时把心思花男人身上去了,要真跟你一样拼,别说是主管了,混到现在,我最少应该是个经理了。”
并不是完全的玩笑,近三十岁了,花好月圆的日子,她美过,骄傲过,甚至觉得自己也轰轰烈烈出人头地过,但是回头一想,都只是那个男人给的,没有他,方芷这个女人,还是一无是处。
她曾经很讨厌皮吉问她“方小姐,你什么时候有空”,后来也很讨厌迟末对她说“向少说要见你”,她就像是一个必须随传随到的床伴女佣。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甘之如饴的。
爱情,就像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成就感,时间越久,越容易把自己制造的假象当做是真实的生活,伸手够到了那个男人的眉心,你以为他皱起的眉头是因为你,然而,他为的或许是生活,也或许是别人。
他是要结婚的,而那个对象,却永远都不可能是她。
她在病房里当着向伟川的面教训了陆合和唐家姐妹,狐假虎威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是在掩耳盗铃,但是她昧着自己心说她爱的是权力,而那个权力的主导者,却从来没想过他爱不爱她这个问题。
她把车停到了店里,回到楼上收拾了一些东西,然后召集了店里的几个老员工开会,听到她要把店盘出去,大家都瞪大眼睛看着她,不敢相信。她只是笑着说,如果你们谁想要接我这个店,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很好的折扣,但是时间很紧,我只给一个星期的时间。
店员门面面相觑。
方芷说:“这件事,如果迟末来了,大家都不要提,好吗?我有我的道理,大家在一起合作了这么久,好聚好散。”
后来,她的一个店员招来了自己的朋友,以一个双方都还满意的价格盘走了她的“仰止”。算一算,真的好多年过去了,她好像再过两年就三十岁了,一个女人最尴尬的年纪要来了。
她把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只留了一些随身的衣物,合起来就只有一个箱子,她搬到了覃子赟家里。晚上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喝着红酒,你一口,我一口,好像永远都醉不了。
覃子赟说:“方芷,我想好了,我要跟他在一起。”
方芷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恭喜你终于想通了。”
“你呢?真的决定离开上海了吗?为什么不告诉他?”覃子赟始终觉得方芷离开太仓促了。
“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钱了,所以你认为我现在像开玩笑吗?子赟,人走着走着就会迷失自己,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迷失了自我,但是现在我清醒了,你应该替我感到高兴才对。”放眼望去,如果上海滩还有值得她方芷留恋的人,那大概就只剩下覃子赟了。
覃子赟是经历过事的人,站在这个位置,她终于也能够理解方芷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走走停停,她在这个地方,失去了什么,收获了什么,真的只有她自己才会知道。
覃子赟举起了手中的高脚杯,对方芷说:“为了新生,干一杯。”
“好,干一杯,庆祝新生。”
这是方芷的新生。
方芷在向伟川从越南回来之前离开了上海,她乘坐的航班在赫尔辛基转机抵达罗马。这是在瑞士滑雪的时候,皮吉对她说过的,你这种只适合去罗马许愿池许个愿,所以那一路她都在想,自己是要投一枚硬币还是要投两枚,据说还可以投三枚。可是她想不出来自己投两枚或者三枚的意义,她说过,从很早以前,她就把“家”那个词定义为“自己”了,所以她方芷,从来都是一个人。
《罗马假日》里安妮公主对派克说的那一段话,上大学的时候和室友一起追过的电影,她记得里面那段话。
Ihavetoleaveyounow。I'mgoingtothatcornerthereandturn。Youmuststayinthecaranddriveaway。Promisenottowatchmegobeyondthecorner。JustdriveawayandleavemeasIleaveyou。
(我现在不得不离开你。我要去那个角落并且转弯。你必须留在车内并且开车走。答应我不要看我走过那个角落。只要开走并且让我留下,就像我离开你。)
那个故事没有终结,可是想起来,却是一座城市的浪漫,还有世人心中永远的赫本。
所以说,转身的刹那,留下的也许是永垂不朽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