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逝者
游牧禾子2017-11-25 02:093,769

  尚少宗试过从这里开轿跑上山,但是吃过亏,所以他今天开路虎,沿着盘山公路,一路畅行无阻。大概是工作日,没什么人上山,他停好车下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了院长。

  知道他是陈儒的未婚夫,邱院长便走了过来,同他打招呼:“尚先生,好久不见。”

  这句话里大概是有指责的,身为一个未婚夫,这么久才来看一次未婚妻,似乎是说不过去的。

  但是尚少宗语气平常,“你好,邱院长。”

  “陈医生在后面的亭子里画画。”院长突然说,“她最近情绪好了很多,有一位姓覃的小姐,说是她的朋友,经常来陪她聊天,我想,应该是有好处的。”

  “我知道了,谢谢邱院长,我先过去了。”尚少宗说完就往后面去了。

  陈儒确实在画画,支架搁在亭子的一角,她看着池中的荷叶出神,手中的笔并没有动,直到尚少宗走近,她才回神,淡淡的一笑,“你来了。”

  这个笑让尚少宗感觉她又像是回到了从前,那个在人前表现得恰到好处的陈儒。

  “真的准备去了吗?”尚少宗也是听覃子赟说起,她前几次来看陈儒,从她这里听说等过一段时间她身体允许了,她要申请参加国际红十字援非医疗队,他不意外,但多少有些感触。

  陈儒点头,“是啊,我是个医生,除了治病救人,什么都不会。上海这么大,医疗条件这么好,好的医生也不计其数,少了我一个不算什么,但是那些地方,战乱、贫穷、疾病,他们更需要医生,我只是想为他们做一些事,也为他做一些事。”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低下了头,尚少宗看见了她眼里的伤,也许这一辈子都好不了的伤。

  他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这件事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儒才抬起头来看他,尚少宗今天来,她当然知道一定是有事,她其实很忐忑,怕他带来的是个坏消息。

  “少宗,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陈儒直截了当问他。

  尚少宗想了想,才说:“是子赟让我来看看你。”

  陈儒忽而就笑了,“她呀,总是喜欢替别人着想。”

  尚少宗没说话,看了一眼池塘里的荷花,其实已经没有花了,只剩下了慢池的荷叶。大片大片的绿色,有缝隙的地方,亭子倒映在水中,能清楚地看到棱棱角角。一个不大的地方,却好像是另一个世外桃源。

  “少宗,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希望你们幸福。子赟是个好姑娘,她很善良,也很爱你,所以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好好照顾她,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不要放弃。”

  也许是真的经历过和爱情有关的生死,所以陈儒懂得的爱情,就是珍惜,只要都活着,就要好好的在一起。

  下山的时候,尚少宗在半山腰停下了车,站在空旷的岩石地前,他想了很久,还是给吴寻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他直接问吴寻:“有没有办法找到他的遗体?”

  吴寻似乎是知道他还会再打电话来。他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查到情况属实后他也去交涉过,但因为是国际红十字的援非医生,他的牺牲会通过国家之间的交涉,最后会以烈士的身份回到中国,他的遗体在这之前不可能见得到。

  “尚总,这件事我已经找人问过了,遗体目前安放在大使馆安排的殡仪馆,等国际红十字办完一系列的手续后会有直升机将他的遗体运回北京,国际红十字会追加他的烈士身份,在北京举行追悼会。”

  “好,我知道了,谢谢,再见。”

  尚少宗拿着手机站在岩石上,静静地看着远方,山峦,云雾,还有城市的公路,都在眼里,但是没有一样是可以伸手触摸到的。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一种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孤独,你不能去对你身边的人说出口,也无法言语你身处的位置。

  和陈儒相处了近两年之久,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但是他们已然已经把彼此当作了对方的亲人,这种超乎友情的相亲相爱或许比那个家带给他的温暖还要多。他一直自诩不是什么长情的人,除了覃子赟,那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十五岁之前他活在严父严母的言传身教下,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他都看得很淡,但是遇上覃子赟,改变了他对“情”这个字的看法,十五岁到二十岁,这五年,她是他的亲人,二十岁到三十岁,她是他爱的人,这种角色的转换就像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成就,将他从过去那个冷酷的少年刷新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

  所以对于陈儒,那是除去覃子赟以外,他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他曾经甚至还自私的想过和她一辈子走下去,只是后来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个谎言能骗过所有的人,但就是骗不了他们自己。他们分开了,看着她从鬼门关出来,看着她一点点的对生命失去兴趣,又一点点的找回来,这么多的生死局,他的心不可能再硬了。

  于是他又把车开回去了。

  疗养院门口站着一个人,其实上山的时候陈辞海已经看见他了,只是没想到他还会去而往返。

  尚少宗从车里下来,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他依旧穿着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宇间英气勃发。他走了过去,客气地和他打了声招呼:“陈叔叔。”

  自从那件事以后,陈辞海没有和尚少宗正面碰过,他心里的怨气也一直都在,所以这个时候他也不可能给他好脸色。所以他只是看了他一眼,抬腿就要往停车场走。

  “顾家纶死了。”尚少宗突然说。

  陈辞海的脚步停下来了,他转身,看着尚少宗,眼里有几分的震惊。

  “你说什么?他死了?”

  尚少宗点头,“确认死亡,遗体将会回到北京,举行告别仪式。”

  陈辞海的脸突然僵了,他站在原地,脚都挪不动了。他不会忘记,当年他是怎么对那个男人说的,一句“你配不上我的女儿”将他的自尊击得粉碎,再然后逼迫他离开,远踏非洲那片贫瘠的土地。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一个结局……

  山顶的风将人的头发撩乱,子规啼叫,漫山遍野的生灵,都好像沉浸在她的哀怨里。他们静静地站在空旷的停车场上,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一个眼里写满了尘世的沧桑,另一个却是所谓的人间的正义。

  道不同,终将不能为盟。

  “所以,我请求您暂时不要告诉她。”尚少宗正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一个父亲,他用了“请求”两个字来要求他善待自己的女儿。

  如此鲜明的对比,陈辞海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怒了,他是恼的,也是羞的,但是现实里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容不得别人侵犯半分。

  所以他冷冷地说:“尚少宗,你拿什么身份来要求我?是你背叛了我的女儿,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花甲之年,仍然如此执迷不悟。

  尚少宗只是替陈儒不值。还好他从来不是什么善类,既然对方没有这般仁义,那么他就不必再考虑他的处境了。下一秒,他仍旧是很镇定地说:“我没有身份来斥责您,但是我希望您做到。有很多事我们都明白,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回头的机会每个人都有,如果生而喜欢涉险,那么这个代价,就得探险的人来付。”

  很明显这个警告激怒了陈辞海,他的脸色直接就变了,甚至言辞都开始激烈了,他说:“尚少宗,你别拿这些来吓唬我,你听好了,我陈辞海想做的事,还从来都没有人能改变。”这句话的潜在意思就是,你根本没有资格和能力来干预我的事。

  说完他拂袖而去,徒留了尚少宗一个人站在原地没动。他站了半晌,走到了边上,靠近栏杆的地方,点了一支烟,很快抽完了,然后不自觉地又摸出了一根,继续点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他身后的人终于是走上来了,和他并肩而立,只是淡淡地说:“把烟灭了吧,这里的空气很好的。”

  陈儒的脸上没有半分的变化,尚少宗有些诧异,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或许听到了一些什么?

  “我听院长说你和我爸起了冲突,少宗,对不起,我替我爸爸向你道歉。”

  陈儒的话一开口,尚少宗松了一口气,这才淡淡地回她:“没什么事,你不用道歉。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陈儒笑,“刚刚啊,听院长说你又返回来了,我就想着你可能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说,所以我就把画板收了,想出来找你,就只看见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抽烟了。少宗,是不是有他的消息了?”

  他的消息……

  尚少宗宁愿她已经知道了,可是这一刻这个眼神,让他开不了口。

  “他离开上海去非洲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是战地记者,经常会跟国际红十字的人打交道,他说在大本营看到了家纶,就打电话问我,为什么同意他去非洲。我当时很震惊,我和他在这之前已经分手了,是他提出来的。我们大学相恋,从本科到博士,我们在一起十年,从实习开始我们留在明生。我已经做好了和他一起走下去的决定,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跟我提分手,然后很快就消失在上海了。我当时很绝望,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见到他了,但是后来,我知道了,这并不是他的错,错的,也许是我,姓陈的这个人。”

  “一段感情走了十年,不是说放弃就可以放弃的,我曾经尝试过忘记他,重新开始,可是少宗,你知道吗?我一段时间就要从朋友那里得知他的生活,各种脏累,各种危险,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试图不去了解,可是最后还是绷不住会主动去问。我很矛盾,我不知道我这么做的意义,可是我爱他,很爱很爱他。”

  “我或许已经猜到答案了,在你刚刚离开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了,我以为我自己会崩溃,但是我很平静,就像当年接受他离开我一样,他去的是另一个没有我的世界……”

  “陈儒……”尚少宗没看见眼泪,可是他知道这一刻,她一定特别难受。

  “让我把话说完吧,他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也带走了活着的我,我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答应我一件事,带我去见他。”

  逝者的容颜,生者要以怎样的勇气去接受呢?

  风大了,树被撼动了,这是暴雨来临的前奏,让人惶恐不安。

  他只能回她一句:“好。”

继续阅读:第五十五章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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