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彻见白煜拎着一只鸟笼张了张嘴却不说话,兴奋的神色也瞬间凝住了,继而微微皱起眉头,紧张局促地望向某处。
桓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辆灰褐色马车不急不徐地驶来,马车装饰低调,细节处却尤为考究,四马驾车彰显车主身份尊贵。
车内人掀开窗帘微笑着看向这边,显然已经注意到他们。
看着马车越离越近,白煜的神色也变得更为紧张。
桓彻悄悄扯一下他的袖子,确认道:“宁王?”
白煜回过神来,低低“嗯”了一声。
桓彻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且淡定应付,只当是寻常遛鸟,与他正常打招呼即可,大街上他不会与你多说,他进京后要马上进宫向皇上请安,皇上想必也会尽量拖住他,你大可主动跟他说,晚些时候你再亲自登门拜访,他便不会察觉到你对他的防备。”
闻言,白煜暗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放松,又试着调整表情,眉眼弯弯,嘴角扬起,强作镇定地面朝马车等在原地,仿佛特地在此处等待宁王一样。
马车驶到他们身边徐徐停下。
宁王疏懒地倚在窗边,一身华服,不见丝毫远途而来的风尘仆仆之色。
他目若朗星,风流俊雅,两颊的酒窝里盈满了笑意,熟稔地打了声招呼:“可巧,入城就碰到你了。”
“是啊,巧得很!”白煜笑嘻嘻地朝他行了一礼,问候道,“王叔,近来可好?太妃和婶婶都还好?”
“都好。”
说完,宁王侧了侧身子,白煜这才注意到宁王妃也在马车里,就坐在宁王身边。
白煜客气地冲她行礼:“婶婶好。”
宁王妃隔着车窗看了他一眼,只是朝他轻轻点了下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宁王瞥了一眼白煜手上的鸟笼,问道:“遛鸟呢?”
“刚买的,这八哥机灵得紧,王叔要是喜欢,便送给你了。”白煜慷慨道。
宁王像是看透了他不会舍得把八哥送人,戏谑地挑了挑眉:“我就不夺人所爱了,我也带了些好东西给你,稍后派人送到你府上。”
白煜眸色一亮:“那我就先谢谢王叔了。”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小脸也凑到了窗边,黑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往外瞧。
“哟,灿儿也来了。”白煜笑道,“前几年见到灿儿,还是个小奶娃呢,如今都这么大了。”
“是啊,上回带他入京他才三岁,一晃眼四年过去了。”宁王宠溺地摸了摸白灿的头顶,“叫王兄。”
白灿乖巧得紧,脆生生地喊道:“王兄。”
“王兄,王兄,王兄……”笼子里的八哥忽然跟着学了起来。
白灿霎时被这只八哥吸引住目光,目光炯炯地盯着它,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神采。
白煜忍不住笑了一声:“灿儿喜欢吗?送给灿儿可好?”
白灿紧紧地咬着粉红的下唇,却没有回答。他侧眸期待地望了宁王一眼,又望八哥一眼,一脸想要却不敢开口的可爱模样。
宁王温声劝道:“这是你王兄新得的心爱之物,不能拿,知道吗?”
白灿乖顺地点了点头,随即失落地垂下脑袋。
“王叔,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灿儿,既然灿儿喜欢,就当是我送给他的见面礼吧。”
宁王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灿儿,还不快谢谢王兄。”
白灿不由眼前一亮,开心地笑道:“谢谢王兄!”
他笑起来两颊也有两个小酒窝,眉目清秀,唇红齿白,长大了必定也像他爹一样,是个美男子。
“谢谢王兄,谢谢王兄,谢谢王兄……”听到小家伙的声音,八哥又欢快地学着。
“看着这只八哥也很喜欢灿儿。”白煜笑着把鸟笼递给了白灿,随后说道,“王叔远道而来,想必要先进宫见皇上,我便先不耽误王叔了,晚些时候我再去你府上登门拜访。”
“那好,我们先回了。”
直到马车驶远,白煜才长舒了一口气,笑容也逐渐收敛。
瞥见桓彻面带疑惑,白煜不禁好奇道:“怎么了?”
桓彻从马车上收回目光,徐徐说道:“四角飞檐缺了一角,从痕迹看,像是近日才被人一刀劈了去,估计宁王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烦,才耽搁了行程。”
“怪不得,往年他都是提前两三天入京,今年却是年尾最后一天才到。”白煜黑眸骨碌一转,凑近他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皇兄故意安排的?”
桓彻耸耸肩:“这就不知道了,不管怎么说,对你来说是好事。”
顿了顿,他出招道:“明儿你再去宁王府,顺便拜年,不过去之前,你先派人去探探风,挑在他入宫拜年后再去,稍候片刻他没回来,你就跟下人说,等宁王得闲了你再去看他。”
白煜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行啊你。”
桓彻笑而不语。
此刻马车中,宁王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瞥见白灿正不亦乐乎地逗着八哥,沉声斥道:“放下!”
白灿蓦然一惊,鸟笼脱手坠落掉在地上,八哥被吓得扑楞着翅膀惊叫几声。
宁王妃只是淡漠地瞥他们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忘了父王平时怎么教你的?”宁王继而看向白灿,严肃地问,完全没有在外面表现的那般亲善、轻佻。
白灿害怕地垂下脑袋,怯生生地说:“父王,灿儿错了,以后不会再贪玩了。”
宁王摇头叹了叹气,语重心长道:“灿儿,父王对你寄予厚望,要听话,知道吗?”
白灿顺从地点了点头。
每年除夕之夜,皇上都在奉天殿大摆筵席,宴请百官,且允许各王公大臣携带一定的家眷出席。
白和桓彻各自回府换了正服,傍晚时分与家人一同进宫参加除夕宮宴。
白煜下车时,发现皇宫门外已经停了许多马车,正巧看到桓府的马车缓缓驶来,便让安太妃先行一步,在原地等候片刻,与桓彻同行入宫。
这是桓彻第一次入宫,对皇宫颇为好奇,但他一路上都表现得从容规矩,没有东张西望,只是用余光悄然观察四周。
宫中亦是张灯结彩,挂起了对联,一派喜气洋洋,却丝毫不减其庄严肃穆,让人肃然起敬。
“冷吗?”
白煜突然问道。
“嗯?”桓彻收回目光,不解地望向他。
“这几次入宫,我都觉得宫里阴冷得紧。”白煜下意识地紧了紧披风。
闻言,桓彻二话不说地解下自己的披风,准备披在他的身上,却被他推了回来。
“披着吧,你的病刚好,当心又着凉。”白煜望着前方的路,叹气道,“一想到以后被困在这宫墙之中,我便脚底生寒。”
桓彻系披风的手微微一顿,抿了下唇,说道:“别想那么多,还有我陪着你呢。”
白煜愣了一下,终于笑了:“对了,你是我的伴读,自然要跟在我身边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奉天殿门口。
以前他一个人闷声走路,总觉得皇宫忒大,仿佛永远走不到头似的,而今两个人同行,倒不觉得那么远了。
此时,三妃六嫔、王公大臣、各家夫人及贵胄公子陆续入殿,大家见了面便相互行个礼,互道新年万福,脸上皆是喜笑颜开。
白煜也在门口稍站片刻,与碰见的几位贵胄公子寒暄几句,桓彻则安静地候在一旁,悄悄观察陆续走进殿中的王公大臣。
桓彻站了片刻,却发现有道目光时不时往自己身上瞟,最后竟像是黏在自己身上一般,让他颇不自在,便抬眸望那目光的主人望一眼。
此人五官俊美,长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身材偏瘦,穿着深紫色的正服,举止投足间显得有些轻浮。
看到桓彻望向他,那位公子顿时双眸一亮,抬步朝他走了过来,礼节周到地自我介绍:“在下广平侯府世子宋竟生,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怎么,宋世子连本王身边的人都想动心思?”白煜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宋竟生哈哈干笑两声:“我哪敢?只不过想多交个朋友罢了。”
桓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回礼道:“在下桓彻。”
“桓……你是桓阁老的长孙?幸会幸会。”宋竟生暗暗吃惊,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桓彻的神智恢复正常之事,朝廷上下都已知晓,这些贵胄公子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未见过其真面目,没想到竟长得风华无双。
桓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不太喜欢他的怪异目光。
看着宋竟生那意图明显的目光,白煜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转眸对桓彻说道:“我们进去吧。”
进门后,他们便在太监的指引下走到各自的位置,规规矩矩地坐下。
所有人到齐后,不多时,皇上也在苏成礼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只见皇上面容憔悴,双目深凹,已是瘦得惊人,看上去像是一下子老了一二十岁。本来合体的龙袍,此刻却像大了几个码,显得他更为骨瘦如柴,再加上脚步发虚,仿佛一阵轻风就能把他吹倒。
殿上霎时安静了下来,大家神色迥然,各怀心思,齐齐站起来弯腰颔首,恭迎皇上万岁。
皇上吃力地虚抬一下手,声音虚弱无力:“大家平身,都坐吧,难得齐聚一堂,大家都不要拘谨,只管自在吃喝。”
随即奏乐起舞。
舞毕,大家纷纷恭贺大宣国祚绵延、皇上万福安康云云。形式上与往年的除夕宮宴并没有什么两样,但白煜的心境却大大不同了。
抬眸瞥一眼皇上,白煜是真心地祝他能够万福安康长命百岁,只是……唉……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沉闷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悄然扫了一圈在坐的王公大臣,不知这些人中,哪些是真诚恭贺,哪些是阳奉阴违。
当目光扫过宁王时,他稍稍停顿一下,只见宁王正转头嘻嘻哈哈地与皇上说着什么,皇上听后无奈地笑了笑,却没有责怪之意,反而颇为纵容。王叔的辈分虽比皇上大,年纪却比皇上还小五岁,如此一看,王叔在皇上面前反倒像个小辈了。
与此同时,白煜还感到自愧不如。同样是知道真相的人,皇兄能泰然自若地跟王叔说话,他却做不到,还要桓彻来提醒。说到底,皇兄才是最适合这个位子的人,只可惜天妒英才……
白煜不忍再看着皇上,便转移了视线,看到白灿正规矩地坐在宁王身边安静地吃东西,完全不需要宁王和宁王妃操心。小小年纪举止就如此得体,与宁王吊儿郎当的行径大为不同。
白煜狐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徘徊,不由联想到自己。宁王若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纨绔不羁,管教儿子的方式,应该像白煜他爹一样,不会教出这样规矩的孩子。
难不成……王叔当真想谋朝篡位吗?
白煜心中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看到宁王已和皇上聊完,以防被他察觉,白煜忙收回目光,不经意转眸,却发现宋竟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桓彻。
白煜不禁皱了下眉头,心口没来由的愈发闷了。
酒过三巡,大家才不像刚刚那么拘谨,开始相互敬酒聊天,殿中的气氛也活跃了起来。
瞥见宋竟生端起酒杯就要走向桓彻,白煜想也不想便起身,先他一步坐在桓彻身边,持着酒杯冷冷地注视着宋竟生。
宋竟生感受到白煜眼中的警告之意,讪笑两声转身走向别处。
白煜这才收回视线,又开始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桓彻没注意到他与宋竟生之间的小动作,蹙眉提醒道:“王爷别再喝了,当心又喝多了。殿前失仪事小,就怕说出些不该说的话,后果会不堪设想。”
白煜转了转手中的空酒杯,倒是不再喝了,却依旧愁眉不展。
他刚要说什么,却听到殿中传来宫女的惊呼声:“娘娘,您怎么了?”
白煜的心不由咯噔一跳。
闻声,所有人皆朝声源处望去,奏乐声也戛然而止。
只见宜妃面色煞白地靠在宫女的身上,已经晕了过去。
“快将宜妃扶回宫去!”皇上强撑着精神起身,“苏成礼,你派人去把太医请来!”
宫宴进行到一半,宜妃突然晕了过去,殿中的大臣们人心惶惶,生怕牵扯进什么后宫争斗中去。而且大过年的,却在国宴上发生这等不吉利之事,而皇上的身体又每况愈下,总觉得这是种不祥的预兆。
皇上见大家的心思都已不在庆祝上,且已精疲力竭,干脆早早结束了宴席,命众人各自散去。
出宫时,白煜稍稍放松了些,但仍有些心神不宁。
桓彻对他有些放心不下,想到他回到王府也是冷冷清清的,也没个玩伴,便邀请道:“太妃,王爷,现在时间还早,不如一同到我家放烟花吧?”
安太妃摆了摆手,笑道:“本妃有些乏了,便不去了,你们自在玩去吧,不过要注意安全。”
当他们回到桓府,桓家的公子小姐还有下人们的一群孩子,已聚在后花园的草地上准备燃放烟花。
桓彻同父异母的妹妹桓可心,一看到他们回来,便跑过来拉住桓彻的手:“大哥快来玩,你再回来晚些,我们就放完了!”
“好,你们先玩,大哥这就来。”桓彻转身看向白煜,说道,“走吧,去放烟花。”
想借此转移白煜的注意力。
第一朵烟花刚在空中绽开,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不过丝毫不影响他们放烟花的兴致。
白煜却变得更加焦虑不安,心情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几回下大雪,都没什么好事发生,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耳边的喧闹声让他更为烦躁,便独自走到湖边凉亭透透气,靠在柱子上陷入沉思中。
桓彻转眸望他一眼,也走了过去,问道:“还在想宁王的事吗?”
白煜蹙眉道:“不知为何,今晚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桓彻沉默了一会儿。
实际上,经过上次与桓阁老的谈话,桓彻知道皇上的身体状况已极不乐观,今日他特意观察了一下,发现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但为了不让白煜太过忧心,只好宽慰道:“先不要想那么多。”
白煜苦笑着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却看到一个小厮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亭外禀报一则喜讯。
“你,你方才说什么?”白煜蓦地站直了身子,双目灼灼地紧盯着他。
“回小王爷,方才宫里来报,宜妃喜怀皇嗣,已有三个月身孕。”小厮眉开眼笑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白煜喜不自禁道:“当真?”
小厮重重地点头:“宫里刚传来的消息,小的不敢乱说。”
白煜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皇兄有后了!我就知道!皇兄这么好的人,肯定多子多孙、福寿绵长!”白煜激动得身子颤抖,转身用力地抱住了桓彻。
桓彻被他抱得一愣,迟疑片刻才抬手轻拍他的后背,心里也替他高兴,微笑道:“待小皇子出生,你就自由了。”
白煜重重地点了点头,压在他肩上的大石头倏地轻了许多。
就在这时,深沉肃穆的钟声蓦然从皇宫方向传来,响彻京城上空。
当——当——当……
所有人霍然色变,停下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