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盛永宫格外安静，偶有巡夜的禁军路过也只能听到整齐的步伐声和甲胄摩擦的声音，周德元妃嫔甚少，许多宫殿都无人居住，一到了夜晚这深宫便如同一片空寂的森林。
更漏已经过了寅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谈话声，不多时便看到徐永和提着食盒进来。想必周德元已经歇下，他也换下了一身宦服，身着平常衣物的他依稀可辨几分当初在渝州时的模样。
徐永和将还跪在地上的周铎扶起来：“折腾了大半宿，殿下吃点东西吧。”
周铎的腿已有些麻，在徐永和的搀扶下坐到案前的台阶上，除永和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却被周铎按住了手：“不必了。”
徐永和停下来看了周铎一声，叹了口气又将东西一样一样的收回去：“陛下年纪大了，殿下又何须同他置气，即是认个错又有什么呢？”
“我只是不明白，同是他的儿子，他又何必偏心成这样？”
收拾东西的动作一滞，徐永和对周铎的疑问避而不答，将一壶酒递到他面前：“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这次周铎没有拒绝接过酒饮了一口，身子暖和了许多周铎站起身来：“那我先回去了。”
徐永和点点头，低头将剩下的酒也收进食盒，周铎在他头顶上看到几缕白发，没由来的就想起小时候他总是被周德元责罚，那时候府中上下也唯独有他肯在周德元面前替他辩驳几句。
徐永和起身的时候周铎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了一把，徐永和似是有些意外的样子看了眼周铎，许是念及当初在渝州的旧情神情也变得怜悯慈悲，眼中似有话要说到最后却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说：“走吧，听说诸启他们在西华门等你，怕是急坏了。”
两人一起出了钟政殿，一路相携无言只有灯笼里的烛光随着步伐摇摇曳曳。到了分路的时候徐永和终于还是叫住了周铎：“若是有机会回交州就回去吧，不要再回盛京了。”
说罢便将手中的灯笼递到周铎手中，见他要推辞徐永和推了他的手说：“老奴在这宫里这么多年，一砖一瓦都刻在我脑子里了，便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倒是殿下你，一定要看清前面的路，当心脚下！”
说完徐永和就转身走了，周铎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融在夜色之中。徐永和的话似乎在提醒着他什么，可是他哪里是能说退就退的？
周铎吹灭了手中的灯笼一步一步向西华门走去，他不想知道前路有什么，不管是荆棘密布还是刀山火海他都要往那条路上去，因为那里有他毕生追寻的终点。
出了西华门果然诸启和赵岳都等在那里，见他出来诸启赶紧上前将手上的披风披在他肩上。待周铎上了撵车诸启才低声说：“秋秋姑娘服毒自尽了。”
诸启看了眼周铎，却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是意料之中，又说：“秦姑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但秋秋姑娘想见殿下最后一面。”
“嗯。去袖满香吧！”周铎的声音低沉，仿佛透着无尽的疲惫却独独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他向来就是这样的人，他虽觉得秋秋无辜，可到底是没有感情的人又能伤心到哪里去呢？
袖满香的厅里还没得来及清理依然是一片狼藉，平日里争奇斗艳的姑娘也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两个院护在门口守着跟前来的客人解释着情况，看到周铎来倒也没有人阻拦便放了他们进去。
后院亦是一片寂静，月光斜斜的洒进廊下铺了一地银白看上去惨淡又凄凉。直到走近了才听到秦姑姑的声音，不同往日的明媚娇艳，低低的像在安抚婴儿一样。听到推门的声音坐在床榻边沿的秦姑姑抬头看了一眼，双眼红肿，看到周铎的时候眼中有一丝怨怼。
“殿下来了。”秦姑姑轻声对怀里的人说。
秋秋的脸色苍白嘴唇铁青，听到秦姑姑的话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混沌迟疑地在房里转了几圈才看到已经缓步来到床前的周铎，眼泪簌簌落下，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几声难辩的气音。
周铎自秦姑姑怀里接过秋秋，秦姑姑最后看了眼二人才和诸启他们一起离开了房间。
秋秋费力的举起手想去摸周铎的脸，却被他一把握住：“是我对不住你。”
秋秋想摇头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最后只能闭了闭眼，嘴角微微勾起仿佛想让周铎安心。这个似曾相识的笑容让周铎没由来的心一软，伸手拭了她眼角的泪水，努力的想记起是如何认识她的，但脑中始终一片空白。
秋秋又张了张口，周铎依旧听不清她想要说什么，但她好像很着急憋得原本苍白的脸颊都生出了一丝潮红。
周铎将耳朵贴近她，屏了呼吸细细的分辨她的声音，只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贵妃不是……不是周昱杀害的，另……另有其人。”
短短一句便让周铎刹时怔在了当场，耳里一片嗡鸣。秋秋还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脑海里都只剩下那一句‘不是周昱杀害的，不是周昱杀害的’，那会是谁？除了周昱还会是谁？
手上一痛周铎终于回过神来，秋秋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涨。唇角有污黑的血液慢慢溢出，她连呛了几声终于出发声音：“他派去的人……都死了，周临……周临亲口……”
“我知道了。”周铎用袖子替她拭去嘴角的血污，他知道她已经大限将至却撑着一口气想告诉他这些，他却什么也回报不了她，只能收紧手臂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在她耳边柔声哄着：“我都知道了，你安心去吧！”
抓着他的手终于慢慢地松开，手腕上只留下几道深深的指痕。他突然想起来当初他在卫军营中救下被抓来做营妓的她，然后带她到盛京，当初的他统领三军意气风发，战功赫赫，母亲也即将成为皇后是人人看好的太子人选。可一入京什么都变了，余氏在入京前夕惨死，他也被夺了兵权赶到交州，离京之前他将她安置在袖满香，那次他要走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抓着他的手，直到抓出血来才松开。
她以为他救了她，她就要拿出一生来报答他，可是天意弄人最后她还是为了他又要回到起点去了，又要被送去做营妓。这么多年了，若不是他，她当初就已经死在卫国了，如今蒙他相救得幸多活了这么多年，得幸自己的一腔深情终于有所托负，如今再走也是值当了。
屋外传来秦姑姑嚎啕地哭声，见到他出来她终于忍不住扑到他面前，哭着问他：“殿下，你为何要这样害她啊？”
周铎立在门边被秦姑姑拉扯着，诸启正要上前拉秦姑姑却见周铎微微冲他摆了摆手。对秋秋，对秦姑姑，乃至对整个袖满香他皆是有愧的。待秦姑姑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周铎这才说：“好好料理秋秋的后事。”
回府的路上撵车里的气氛格外凝重，周铎端坐正中闭目凝神，赵岳和诸启谁也不敢擅自开口。
到府里的时候天边已翻鱼肚白，有早起的下人在院子里扫着前一晚被风吹下的落叶，人一踏上去便发出轻微的声音，像控诉又像哭泣。
周铎忽然出声叫住二人：“赵岳，你明日回渝州一趟，看还能不能找到当年府上的人。”
见二人面露疑色，才说：“秋秋临死前说，周临亲口同她说过我母妃不是周昱杀害的，他派去的人也全死了。”
闻言两人脸色皆是一变，当初余氏之死是俞子甫暗中查证的，周昱派人到渝州暗杀余氏的证据也俱是呈到周铎面前的。可现下却说不是周昱，那会是谁？又能是谁？
赵岳知道此事重大不敢怠慢，立时应声领命，诸启却面露难色：“当初皇上追责，府上许多人都死在刑讯之下，只怕……”
“尽力而为。”
周铎拍了拍赵岳的肩，让二人回去歇息。自己则慢慢地回宿辰阁去，只是过了一夜盛京仿佛就又冷了许多，石径旁的草木都染上了一层微白的霜。湖面有风吹来，夹杂着一丝冬雨吹在脸上有些轻痒。伸手拭了下脸颊发现袖口上还染着秋秋的鲜血，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毅，没想到这次还是失了理智，若不是因为周昱，若不是因为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