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替苏昭包扎伤口的时候发现他肩上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疤痕,那疤痕边口不齐,微微凹陷,像是从肩上生生剜了一块肉去。这些武人身上有些伤疤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郎中只是瞟了一眼便继续为他止药包扎,周昱的剑锋偏了两寸并没有伤及要害,但伤口从胸膛一直刺穿后背,也够苏昭受的了。
昏迷中的苏昭如坠梦魇,后背上的剧痛让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破庙,他肩胛上的疮化了肿越长越大,同行乞讨的老者说若是不剜掉只怕最后会肠穿肚烂而死,来自死亡的威胁终于还是战胜了当时苏昭对生剜血肉的恐惧。
老者给他剜疮的时候他嘴里咬着一根木棒,面朝着破庙的角落,那个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不会说话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所以都叫她小哑巴。
小哑巴和这破庙里的每个人一样满脸脏污,唯独一双圆圆的眼睛格外明亮,甚至在角落里也能让苏昭一眼就看到她的眼睛。她怔怔的看着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他,看着他忍着背上剜肉的剧痛而大汗淋漓,看着他生生将口中的木棒咬得支离破碎,最后她爬向他用同样脏污的袖子替他擦干脸上的汗水。
乞讨的日子总是很难过,每个人都为了活着而疲于奔波,当他发现剜了疮之后他根本没有办法出去讨食时他就后悔了,他怕自己即使熬过了这剜肉之痛最后还是要饿死在这破庙之中。
那段时间小哑巴却像走了狗屎运,每天都能要到新鲜的馒头,甚至还有多的分给他吃。最后他终于靠着小哑巴的接济熬过了恢复期,再次出去行乞的时候他刻意跟着小哑巴,他想看看她到底是在哪个好心人那里要到的馒头,也许那真是个大善人会分一点给他也不一定。
直到他看到小哑巴被一群大小不一的孩童堵在巷子里,其中领头的男孩说:“小哑巴,怎么这几天都不来找我们玩了?”
小哑巴连连摆手,意思很明显是不愿意和他们玩了。
另一个孩子一脸失望:“再玩一次吧!上次我都是不小心才输给他们的,要是我这次赢了我给你三个馒头怎么样?”
小哑巴听到三个馒头时犹豫了一下,那孩子见状赶紧推着小哑巴往空地走,边走边说:“真的,只要我赢,我肯定给你三个馒头。”
小哑巴在空地上站定后仍不确定的望着向她许诺三个馒头的孩子,一群孩子蹦蹦跳跳的离开小哑巴身边,将她围在中间。然后那个许诺了三个馒的孩子率先掏出弹弓对着小哑巴,冲一旁的孩子说:“这次我先来,我肯定能每发都打中她。”
孩子们发出哄笑声,似不相信他,那孩子脸上一热,拉弓就弹出一粒石子打在小哑巴身上。原来这些天她都是在给他们当射弹弓的靶子,谁赢了孩子们的赌注就花钱给她买一个馒头,只需要一个馒头的代价就能找来一个鲜活有趣的靶子。
小哑巴被围在一群孩子中间,捂着被打中的手臂圆亮的双眼通红,像极了一只被猎人追赶到无处可逃的小鹿。小孩见一击即中,士气大振马上掏出第二颗石子对准中间的活靶子,只是手中弹弓中的石子还未射出,自己却先被人从后面偷袭,一颗石子打在他后脑勺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小孩子也不及去看是何人偷袭自己,捂着后脑袋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众人纷纷向后望去,只见一个少年从巷子里走向众人。这群孩子里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左岁,见来人手中拿着棍子气势汹汹,往那一站竟比他们高出半截,纷纷抱头鼠窜。
不过须臾巷子里就只剩下他和小哑巴,他二话不说将她本来就空荡荡的衣袖撩开,果然触目可及之处皆是一片青紫。
他随手用手上的棍子敲了一下她的头:“不痛吗?”
小哑巴点点头,随后又伸出三根手指,奇怪的是她的小指上没有指甲,她意思是虽然痛可是能得到三个馒头。
少年心里一动,想到这些日子自己吃的馒头竟是这样来的,说不出的滋味在胸间漫延。自从他爹娘去世他过上这街头行乞的日子后,他早已尝遍这世间冷暖,也早已和这些人一样变得冷漠自私,就如他今日跟着她,原本只是为了可以得到更多吃的。
他低头看到她仍用那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他忽然心头一软:“我吃过你的会还给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小哑巴连连摆手,也不知道她是不要他还馒头还是不愿意放弃这样得到馒头的机会。
他也不管她径直往巷口走去,走出几步见她没有跟上又回头喊她:“还不跟上来?”
见她小跑着跟上来,他才继续往前走,走出几步觉得背后没有声息以为她又没有跟上,回头正要喊却见她就在自己面前,她看着他一脸狐疑。
他问她:“你是天生就不会说话吗?我看你听得见声音,为什么不会说话?”
她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无谓耸肩也不再追问。
她从那间茅草屋里醒来时就没有记忆,不会说话,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可自从那天以后她便天天跟着他,小哑巴变成了他的小尾巴。
他平日里不是多话的人,可对着她却有说不完的话,说他逝去的爹娘和后来在途中生病去世的弟弟,每一次都是兴致勃勃地开始,黯然失落的结束。
可是她的记忆里没有爹娘没有亲人,她本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后来却在他描绘的那些昔日温馨的画面中,开始越来越向往那样的生活。有爹娘的宠爱的疼惜,有手足的陪伴和搀扶,那样的日子一定很美好吧?
他看出她的期盼和向往,开始帮她打听她的来历,最后他们一起到了陈州甚至找到她曾经待过的那间茅草屋,然而所有的线索也都断在了这个开始的地方。
所有希望骤然成空,失去支撑意念的她终于在长途跋涉后生病了,开始发烧咳嗽,所有的诊状和他弟弟去世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在深夜里背着她敲遍了陈州每一家医馆的门,然而每一扇门都在看到他们后又绝然的关上,没有人愿意为一个根本付不出药钱的乞丐治病。
他实在是怕极了,只能背着她不停地反复地去敲那些已经敲不开的门,在他绝望的时候他竟然听到了她的声音。
只有短短的两个音节,生涩地吃力地在他耳边呢喃:“哥哥。”
他将她放下来,不确定地问她:“你在喊我?”
她烧得脸颊通红,无力地点点头:“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少年忽然就红了眼眶,眼泪大颗大颗的砸在自己的手背上烫得心里也是一阵剧痛,他的弟弟最后一句话也是这样问他,问他自己是不是要死了,然后就沉沉地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如今又是同样的画面同样的话,而他还是和当初一样无奈,什么也做不了,只是看着她在自己怀中渐渐阖上眼眸。
他猛然摇醒她不让她睡着:“别乱说话,你不想见你爹娘了吗?”
“他们为什么都不来找我?”她的声音模糊软糯,他想如果她有爹娘宠着一定是个活泼漂亮,招人疼爱的姑娘。
“他们也在找你,就像你也在努力找他们一样,只有活着才能见到你爹娘。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衣服很漂亮,你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只要找到你爹娘你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所以你一定撑着知道吗?”
大概他说的话太多了,她停了很久才终于点头:“等我找到爹娘,哥哥就一直和我一起,也不用再挨饿受冻了。”
他用力点头,将怀里小小的身躯抱得更紧,生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他知道如果没有银子是不可能有人替她看病的,接连几日他都在城中奔走只望能找到一个能够挣钱的机会。
可是世道这样艰难,从渝州开始燃起的战火,让在这些生活在乱世中的人更加谨慎,根本没有人敢用一个脸生的乞丐。虽然他看起来年青强壮,可这年青和强壮也同时伴随着危险,谁也不愿意去冒这样的险。
没过几日终于听说渝州郡守在在陈州招兵买马,凡事参军的人一经录用即刻发放饷银十两,说到底这便是卖命的钱,领了这十两银子就要上战场卖命。
他几乎毫不犹豫的就签下了生死状,领了银子就想去找郎中给小哑巴看病,可军队却不放人走。这银子家人可以来领,但人却不能走,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他拿走了银子还会不会回来。
争执中他和士兵们动起手来,险些被那些以为他骗钱的士兵给生生打死,最后是周昱救了他。只是待他隔天醒过来再去他们的栖身之地找小哑巴时,除一了团被拉扯得七零八落的枯草,茅草屋里早已没有了她的踪迹。
万念俱灰的他跟着周昱回了渝州,周昱给他找了师傅教他武功,之后周昱成了太子他便是他的贴身侍卫。这么多年,他曾很多次回过陈州,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她,不曾想最后却在东宫以这样的身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