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章
苏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下午，经过的昨夜的一场暴雨，此时的盛京晴空万里，碧蓝色的空中云卷云舒，空气中还残留着泥土的腥气，耀眼的光芒透过窗扉洒进屋里，一切都是现世安稳的样子。昨夜的一切就如那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一样，虚幻得好像只是他做了一场梦。
若不是身上的剑伤着着实实的提醒着他，若不是此时周昱看他的眼神，恐怕他真的就要以为只是庄周一梦了。
“殿下。”
看到周昱，苏昭挣扎着想起身，思及昨夜种种他几乎想也没有想就开口问道：“玉兰呢？”
周昱站在床前负手而立，原本就冷峻的面容在苏昭的话中变得更加阴郁，眼中透着无尽的失望：“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让你如此糊涂。”
苏昭苦笑了一下，却不小心扯动了肩上的伤口，痛得他直吸冷气：“她就是我曾经遗失在陈州的妹妹，殿下，你叫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如此受罪？”
“妹妹？”周昱冷笑一声，“苏昭，你真的只是拿她当妹妹吗？这么久，你就没有动过一点私心？”
垂头沉默许久，苏昭抬头迎视周昱，在他质疑地目光中缓缓点头：“若我说有，殿下会成全我们吗？”
周昱没有想到苏昭会承认得如此爽快，微微一滞，原本冷厉的目光黯下了几分：“苏昭，如果你没忘记就该记得，我当初问过你要不要她。那时候对你，对她，甚至对我都是最好的机会。如果当时你说要，我一定会给你，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情，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为什么？”苏昭不解，“殿下你已经有陈良娣了，为何不能放了她？现在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不同了。”周昱垂首低叹，“当时你若要她，我只当是买了个物什给你。可现在，你和周铎都是在我心上剜肉知道吗？”
苏昭怔了怔才明白周昱话里的意思，却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还要这般待她？”
周昱有一瞬间的茫然，他下意识地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待她？
她不过是个命运多舛的女人罢了，不过是周铎派来东宫的无数个细作当中的一个罢了，他为何就是对她的背叛不能释怀？
究其根本他大概也是完法容忍自己对她付诸了真心，转首却被她毫不犹豫的背叛。他折磨她，看着她痛苦，自己也痛苦，在那日他失手伤了她之后，他也曾犹豫过要不要放手？
可只要一想到如果放了她，她就有可能会回到周铎身边，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使她恨着他，即使是囚着她，绑着她，至少她还是他的。
周昱又恢复了最初的冷峻，冷眼看向苏昭：“我和她如何你无须过问。反正她现在也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如果想她好过一点就不要再试图来挑战我的底线。”
“殿下！”
苏昭还想试图说服他，却被他冷然打断：“我留着你的性命是顾念我们多年主仆情谊，你若再敢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说完周昱拂袖而去，苏昭一拳猛然捶在床沿上，连伤口被震裂开也未察觉。
离开苏昭屋里周昱让人传了辇车便径直往盛永宫去，自周德元任命周铎为西北大军主帅后，周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周德元，期间他也曾多次进宫求见却都被徐永和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
周昱心中总觉不安，按说周德元将西北的兵权交给周铎这样的事，即使当时不与他商议事后也应该会交待原由，可这眼看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别说传召就连日常的请安也未得其见。
来之前他是打定了主意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周德元本人的，原还想着若徐永和再有推诿之辞他即使硬撞也要撞进养元殿。
岂料今日徐永和远远看见他便迎了上来，眉目带笑：“今日陛下总算精神些，刚刚还念叨着要我叫人去传太子殿下来呢。”
“哦？”周昱剑眉微挑，“那我今日是来巧了？”
“可不是吗？”
徐永和一路将周昱引进了养元殿，果然见周德元斜倚在宽大的书案后翻阅奏折，手上的动作有些迟缓牵强，脸色仍是泛着青气。见到周昱进来周德元这才坐直了身子，强打着精神向他招手：“病了这几日，眼神也不太好了，走到近前来让朕看看。”
周昱依言上前两步，周德元慈爱地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渝州的时候，他年少时周德元也总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周昱心中有些酸楚，自周德元称帝之后，自他成为太子之后，他们虽仍为父子却如同隔了横山阔海，可见而不可亲近。
见周德元点点头，似是心满意足的样子，随后对徐永和挥手道：“你们都下去，朕有话同太子说。”
徐永和躬身应是，随后领着一众宫人离开了内殿，只余下了殿中央的父子二人。
见众人散去，周德元让周昱坐到面前来，随后将手中文书递给他。周昱几眼匆匆阅过，正是周铎从西北佳裕城发回来的捷报，初战告捷，已从胡人手上连夺两座城池。
“这就是父皇为何要将兵权归还二弟的原因吗？”
虽然他与周铎兄弟阋墙，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周铎在领兵方面的才能，若不是他一直觊觎皇位，周昱甚至是愿意在登基之后重用他的。
周德元无力点头：“大概是吧！自从上次晕倒之后朕这脑子时常不清醒，若非徐永和告之，朕都不知道何时签署了周铎的调令。”
周昱一听只觉有蹊跷：“父皇意思是你不知道自己何时将兵符交给二弟的？”
“朕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周德元咳嗽了两声又说：“朕已查证过，确实是那日夜召群臣商议对策之后，朕又召回柳文山和邱泰决定的此事，当时徐永和也在场，他在朕身边几十年了朕信得过他。”
周德元与徐永和之间达到了何种信任程度周昱自然是不能切身体会的，但就他看来此事仍是疑点重重，他也开始怀疑周德元到底病因为何，竟然会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
见周昱默然不语周德元自然知道他在烦忧什么，这也是他此次召周昱入宫的原因。之前他病情加重让周临再去寻那郎中无功而返，如今太医院的人虽然每次都宽他的心，可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就如此次将兵权交给周铎这件事，明明身边的每人个都看见了，连柳文山和邱泰也在场，可他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他怕自己有一日会忘记所有，他怕自己忘记了周铎不是他的儿子，怕周铎会骗过了天下人从周昱手中夺走本该是他周氏的江山。所以，他要在他没有忘记之前，将这些事都告诉周昱。他老了，这个担子也是时候交给周昱了。
“穆通关破致使人心惶惶，为了安定民心，放眼望去这朝中也确实没人比周铎更适合了。只是这兵权交到他手上容易，再要拿回来可就要费一番功夫了。”
说完，周德元别有深意地望向周昱，后者面露不解：“父皇不是要重新启用二弟？”
“重新启用？”周德元笑道，“你忘记朕上次同你说过，要你提防着他？”
“儿子记得。”周昱恭谨答道，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中疑惑说了出来：“可是儿子不明白父皇用意。”
周德元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他不是我的儿子。”
周昱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德元，他从小就知道周德元更偏爱他和周临，他那时一直单纯地以为是余氏不受宠的原故，他从未想过真相竟是这样。周昱此时只觉脑中乱作一团，如果周铎不是他的弟弟，那他的生父是谁？周德元又是何时知道的？
许久，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但仍不知从何开口：“那他……可是父皇……”
“当初他母亲是艳冠五州的才女，若非与人珠胎暗结又怎么可能嫁给朕这个当时的区区参领，而且还是做小？周铎外公当时是渝州郡守，许朕校尉一职要朕娶了当时已经怀有身孕的余氏。”
“那周铎生父是谁？这么多年可有来找过他？”
周德元神色晦暗：“这你无需知晓。你只要知道此子狼顾鹰视，城府极深，你务必要除掉他。”
闻言周昱脸色大变，他虽与周铎相争多年，尽管两人之间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轼母之仇，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取他性命，毕竟曾经一起在渝州长大，虽然从来不曾亲近，他却一直因为他和周临占据了周德元的宠爱和关注而觉得有愧于周铎。
见周昱犹豫，周德元气急败坏太阳穴又开始痛起来，他看着周昱眉头紧锁：“朕如今这身体恐怕是拿他无可奈何了，但你若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能稳坐江山。朕太了解周铎，若来日让他得势，莫说你和临儿性命堪忧，恐怕我周氏满门他一个都不会放过。昱儿，朕要你向天起誓一定要杀了周铎。”
“父皇……”
“答应朕。”
头痛让周德元更加急躁，他伸出如铁爪般的手紧紧扣住周昱手腕，呻呤着喝道：“你一定要杀了他。”
周德元的呻呤惊动了守在殿外的徐永和，他循声赶进来扶住周德元：“陛下，你怎么了？”
只见周德元已经无力回答，他只觉头痛欲裂恨不得将这脑袋撞破在这书案上。徐永和对一旁手足无措的孙进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给陛下取药？”
“哦！哦！”孙进连应了两声这才小跑着离开了养元殿。
周昱见周德元痛苦不堪，伸手欲上前帮忙，却被徐永和隔开：“殿下，陛下这是头痛又犯了，你今日还是先回吧！等来日陛下好些了，我再让人通知你。”
周昱心知自己在此也帮不上忙，正要退后又再次被周德元抓住，他已有些神智不清，口中仍喃喃着：“一定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