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章：
皓月当空，月亮星稀，白日里的暑气已被晚风吹散，夏蝉依旧孜孜不倦地在枝头呜叫着。月光融融入室，僻静的房间里两个男子临案相对而坐，案上一坛烈酒，两只酒碗。
其中一个男子作胡人打扮，皮肤呈小麦色，五官俊朗，一笑便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来，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如今终于兵权在握，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纵使兵权在握，但要为我所用还需要契机。”青衣男子呷了口酒，“他们都是宣过誓要保卫大颐皇权的将士，怎会轻易倒戈相向？”
“他们是宣誓要保卫大颐皇权，可皇帝不也不问青红就斩杀了邹志远吗？”胡人男子说着欺近了几分，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在你们钦差斩邹将军的时候士兵就差点反了，可是让邹将军给压住了。周铎，或许这就是邹将军给你留的机会呢？”
周铎眉稍一动，迟疑望向对面的人：“你要我以邹志远的死来作文章？”
布奉知道周铎心中顾忌，遂尔劝道：“逝者已矣，你要让他的死有价值，要让他死得其所，才不枉他追随你多年。”
“我知道了。”周铎点头，然后替布奉倒了酒：“我此次来见你，是特意来谢大汗和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帮助，若非有你们相助我也无法顺利取得兵权。”
布奉笑了笑：“当初我和父汗被叔父追杀至乌仑关，若不是得你相救恐怕也早就命丧黄泉。我父汗许诺过会助你夺回皇位，便绝不会食言。”
“我救你们两条命，却让无数胡人兄弟为此丧命，我心中实在是有愧。”
周铎端起案上酒碗敬布奉：“布奉，若我此次能顺利返京夺得皇位，你这次从许茂手中赢得的城池，我拱手相让，绝不食言。”
布奉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王八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又是在骗我助你入京夺皇位。”
说罢布奉还是端起酒碗，刚要碰到周铎手中的酒碗，他却又停了下来：“不过除了城池之外，可否再送个人给我？”
“人？”周铎迟疑了一下，“赵岳随我多年，恐怕……”
“我一个老爷们要他做什么？”布奉呲牙裂嘴，“我是说你上次带来乌仑关那个姑娘，赵岳说兴许你什么时候就没兴趣了。你知道的，我们胡族可没有这么温柔可人的姑娘，要是你……”
布奉说着却周铎的神色渐渐黯淡，许久才强撑起笑意：“布奉，是不是你也和赵岳一样，觉得我这样人的如果说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气氛转变得有些诡异而又尴尬，布奉脸上的表情僵了僵，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场，许久才难以置信地望着周铎：“不是可笑，是觉得不可能。”
想了想他又说：“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你所有的精力都在那皇位上，怎么会忽然就……忽然就想起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来了？”
周铎不再管布奉，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感情这东西，最会见缝插针了，哪里管你有没有时间有没有精力？”
见状布奉只是‘啧’了一声，不再说话，陪着周铎痛饮为快。直至月下枝头，天空翻白，二人都有些醉意，赵岳来敲门：“殿下，该回去了。”
周铎看了眼天色，随即起身，赵岳见他步态蹒跚上前将他扶住，然后瞪了眼布奉：“殿下如今是西北大营主帅，你让他喝这么多酒，若回去被人发现让我如何交待？”
布奉是胡人酒量自然不在话下，此时虽也有些醉意，却也不及周铎那般厉害。见赵岳指责，便说：“我这是舍命陪君子，你怎么赖上我了？”
赵岳也不与他争辩，扶着周铎便趁着夜色掩护匆匆返回佳裕城。因为明面上与胡族交战，是以城中戒备森严，十步一岗，百步一哨。所幸赵岳早已将佳裕城城防布置烂熟于心才避过耳目半搀着周铎回了主营，刚到营账门口却还是被巡夜的侍卫发现。
特殊时期巡夜的侍卫皆是百般警醒，见到有人形迹可疑想也不想便大喊出声，吸引了遍布在军营各处的暗哨，不消片刻便响起了号角声。
四百八方涌来的士兵将二人团团围住，赵岳眼看是瞒不住了，急忙亮出腰牌：“误会，是误会。”
火把将赵岳的脸照亮，为首一个眼尖的士兵错愕出声：“赵侍卫？怎么是你？”
闻讯而来的副将崔历生拔开人群看到赵岳，剑眉紧锁：“赵岳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是要干嘛？”
赵岳无言以对，心想自己也不想搞出这么大动静啊！
正在赵岳不知如何是好时，周铎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随后俯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赵岳心中一动，心领神会，随即面露难色对崔历生说：“崔副将忘记了？今日是邹将军百期，殿下他多喝了点……”
果然，只见崔历生原本坚毅的面孔露出哀色，一旁的众士兵也纷纷低头不语，崔历生叹道：“战事紧迫，我等竟将将军百期忘了，难为殿下还记得。”
被这黎明的冷风一吹，周铎也清醒了许多，挣开赵岳的搀扶，站直了身子面向众人：“我与邹将军相识于少年，几番同生共死，情比手足。如今他含冤而死，我竟连为他平反也不能，心中有愧，是以多喝了些，不想却醒动众将士。”
崔历生望向周铎，眼中的怀疑毫不掩饰：“殿下身为皇子，若想为将军平反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周铎闻言苦笑：“不过是个被削了权的亲王，就连这西北营的兵权，待我将胡人驱出关内也是要拱手奉还的。”
说完周铎拂袖便作势要回营账，却见崔历生忽然直直跪下，双手抱拳，星目通红：“求殿下为将军平反！”
身后的一众将士也随之纷纷跪下，齐喊道：“求殿下为将军平反！”
赵岳连忙去扶崔历生：“崔副将这是做什么？今上本就与殿下有隔阂，你让殿下为将军平反，这不是为难他吗？”
“将军忠心为国，戍守边关多年，陛下却听信小人馋言冤枉将军。当日将军被斩首，我等便对陛下对朝廷心灰意冷，若非将军遗志我等早已弃甲返乡。今日殿下即使要斩了我，我也要一吐为快，今上如此糊涂，当真还值我等得为他卖命吗？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崔历生言辞切切令人动容，周围明明跪满了将士，整个军营却寂静得仿若无人，只有崔历生清朗的声音回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入伍时我们上对苍天，下对今上起誓，誓死守卫大颐，誓死守卫皇权。可如今我们用性命守卫之人，却不分青红皂白将屠刀举在我们将军脖子上，这样的皇上当真还值得我们以死相守吗？将军是我们西北营的命，将军是我们西北营的魂，将军更是我们西北营的精神，将军一死，我们不过是一盘散沙。殿下，你若真为将军挚友，可愿替他重领我们为他洗冤平反？西北营将成为殿下手中利剑，为你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周铎驻足而立，太阳渐渐从东方升起，第一缕曙光跨越了地平线照在营中众人的盔甲上，耀眼夺目。他那不可告人的私心在这曙光中显得更加卑鄙，他暗暗自嘲，为了权势连心爱的人都可以利用的他，如今竟还担心自己过于卑鄙吗？
“邹将军之死父皇固然有错，可我大颐几经磨难，如今终于得享太平，若非得已实不愿再为此置苍生于水火。”
崔历生见周铎似有松动之意，遂又说道：“何谓太平？若无贤明君主，这太平也不过是海市蜃楼，触及则破。就如此番胡人进犯，许茂战死，朝中无人，若非殿下亲自挂帅，这天下指不定最后落入胡人之手。当初殿下即可助今上翻手为云，如今何惧覆手为雨？求殿下还大颐一个真正的盛世太平，求殿下还我众将士一个值得守护的圣明君主，求殿下还我邹将军还我西北营一个清白！”
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执地有声，连周铎也不禁为之一振。晨曦终于洒向西北营，照亮每一个角落，让所有的黑暗都无处遁形，也让将士们似乎看到了光明和希望。
营中众将士齐声高喊：“求殿下还邹将军清白！求殿下还西北营清白！”
赵岳也回首望向周铎，此时晨风微起，吹起周铎的衣摆，他负手站在众人之中，傲然独立。军营中兵器上鲜血的味道和将士们身上隐隐的汗味，都如同一只无形的手，不停的撩拨着周铎逐渐苏醒的欲望，对胜利和权力的欲望。
他也曾策马而战，他也曾令人闻风丧胆，他也曾被将士拥戴，他曾拥有的热爱的一切最后都被那个他曾经辅佐的人剥夺了。
今日他便要执着西北营这把被邹志远鲜血染红的利剑，向周德元揭开尘封的真相和仇恨，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一一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