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俞子甫之后玉兰才发觉周昱最近似乎真的很忙,平日里总是外出,即使偶有回东宫一次也几乎见不上面,依俞子甫所言想必也是因为荆州而忙碌。
转眼已经到了冬月,树木花草的叶子也在尽力挣扎之后终于归于尘土,唯有秋阳殿外那几株腊梅开始抽出点点新翠,破冬而出,斗寒傲霜。
周昱来的时候玉兰和往日一样在午睡,入冬之后她便又时常咳嗽,殿里早就置上了熏笼。笼中的红萝炭是周昱特地叮嘱沈学志送来的,殿里温暖如春,玉兰只着了一件鹅黄的交襟薄衫,许是有些热的原故被子都掀到了腰下,露出圆润的肩膀。
周昱摒退了殿里伺候的宫女在床沿坐下,伸手摸了摸她被炭火煨得通红的脸颊,他刚从外面进来手指有些冰凉,刚触到脸上就将她惊醒了。
玉兰本在做梦蓦地被惊醒,睁眼看到是他松了口气,又重新窝回了被子里,声音慵懒:“是你啊!”
鹅黄色的衣衫将她衬得更为白皙,如玉的脸上一抹红霞硬是让她生出一丝少女的娇俏来。周昱知道自己手冷也不再去摸她,转而将手探进被子里取暖,无意碰到她的腰又惹得她一缩。
周昱笑出声来:“你怎么跟惊弓之鸟一般?”
玉兰避开他促狭的眼神,嗫嚅道:“你手太冷了。”
周昱不再逗她,将手拿远了了些,说:“怎么大白天的在睡觉?是不是不旧疾又犯了?”
“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困乏罢了。”
说着,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事一般撑起了身子,靠坐在床头。
周昱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确实脸色红润并无不妥,又从被子里收回了手,站起身说:“别成日将自己关在屋里,起来随我出去走走。”
玉兰犹豫了一会儿,正好她也一直想找机会向他求证心里的猜想,于是起了身来到窗下的铜镜前梳妆挽发。
随意挽了一个发髻之后拉开了手边的匣子,她刚取了一只茉莉花胜准备带上,一直在她身后看她梳头的周昱忽然欺身上来。他嘴里‘咦’了一声,饶有兴味的样子,手自她的肩头伸过来,最后修长的手指落在那支玉兰花簪上。
他将发簪拿起来端详了片刻,说:“这支发簪到挺特别的,为何从未见你带过?”
玉兰自铜镜中看着他,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脸上却仍是淡然:“带过的,只是你从未注意罢了。”
说罢便对着铜镜将手上的茉莉花胜插入鬓间,周昱被她一呛却也不恼随手又将那玉兰花簪放回了匣子里。
玉兰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那玉兰花簪她确实在东宫从未带过,虽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可到底是周铎相赠哪敢带出来招摇过市?
一踏出秋阳殿便有和煦阳光照在身上,虽然偶有寒风刮过却也抵不过这隆冬里的艳阳。两人一路相携沿着石径不觉间走到了咏荷轩,咏荷轩自她搬走之后便已无人居住,此时仅是从门口遥遥相望便已能看出里面的一片萧索破败。
周昱见玉兰在咏荷轩门口驻足,于是问她:“想进去看看吗?”
闻言玉兰摇了摇头,她向来不是恋旧之人,更何况这咏荷轩里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无论是东西还是回忆,一件也没有。
咏荷湖里的莲叶早在重阳节前就已经清理干净了,只等来年开春宫中花匠培育出新品种又移植过来,这样的劳师动众也不过只为那短短一季的热烈盛放。
“听说你前几日出宫了?”
“嗯。”东宫内眷近出皆有记录在册,她知道是瞒不过的,于是又说:“和小鱼去了云泽寺,想不到这样的冷天气寺里还是香火鼎盛。”
“以前的云泽寺只是一个破败寺庙,只是近些年国泰民安善男信女也就多了,几经扩建修葺才有今日的景象。”
“幸有今上推翻了前朝才有今日这太平盛世。”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咏荷湖边的凉亭,走了这一阵子玉兰已觉有些累了,便在亭中美人靠上坐下看着湖上烟波翠寒:“小时候在陈州行乞,那时候还是前朝永和帝在位时,官府搜刮民脂民膏,穷奢极欲,百姓苦不甚言饿殍遍野,那样的日子如今想起仍觉胆寒。”
周昱从未听玉兰提起过自己的过去,此时的她目光迷离,声音悠远仿佛又置身在那水深火热之中。他静静地看着她,问:“你爹娘呢?”
这几个字似将玉兰从回忆中惊醒,她神色一凛,收回目光:“不知道,大概是有更疼爱的孩子吧!”
她还记得她从偏院的门缝里看到娘亲看陈香楚时那种宠溺的眼神,她也听闻过陈王有多疼爱陈香楚,只是为何厌恶抛弃自己她仍是一无所知。
“那你……”
周昱顿了顿思考着合适的措辞,玉兰知道他要问什么,他想问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出生便是郡守府上的大少爷,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没有见过人间的疾苦,没有看过在困苦里挣扎地悲凉。只是在周德元拿下盛京称帝后,他和周德元一起入京,京中百姓黑压压的跪了一地,高呼万岁,他那时候才惊觉自己的父亲做了一件救世之举。
“那时候真的很多次快要活不下去了,但是同行的一个小哥哥总是跟我说无论多难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见到爹娘。”
那时候的她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一直以为自己和爹娘走散了,因为小哥哥说发现她的时候她身上的衣服虽然脏污了但仍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她一直盼望着总有一天爹娘会找到她,会心疼她那些年所受的苦,直到如今想起前尘往事才知道自己当时当真是傻得可笑。
玉兰传过头来看着周昱,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疼惜。
她忽然问他:“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会当一个什么样的皇上?是像今上这样圣明通达、内政修明,还是像前朝永和皇帝那样昏聩不明、纵容奸佞?”
这样的问题过于直白尖锐,周昱怔了怔一时间竟觉得回答不上来,他皱了眉:“为何突然这样问?”
她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如这午后艳阳般难掩锋芒,直刺到人心深处去:“只是好奇大颐将来会掌握在一个什么样的人手上?”
周昱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认真地思索片刻,回答道:“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的回答显然在玉兰的意料之外,她以为他会不假思索地说自己会做一个圣明君主,没想他竟然认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个答案却忽然让玉兰释怀了,是啊,这个世界怎么可能非黑即白呢?就像人一样,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而她却希望从这样的支言片语中去分辨他的好坏善恶。
两人一时静默无言,最后是苏昭的到来打破了这冗长的沉默。他已经离京一个月有余,如今见他风尘沾衣想是一回东宫便来给周昱回话了。
苏昭不是会拐弯抹角的人,到了凉亭看到玉兰在便杵在那里不说话,见状玉兰起了身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回秋阳殿去了。
她腿脚不便,即使走得慢些周昱也不会放在心上,未走出多远果然有零星字句被风吹散飘入她耳中。
荆州、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