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路的小太监提着风灯步伐匆匆,玉兰的腿脚自然是跟不上的,那小太监也不抱怨只是停下来等了她一会儿,待她赶上便又抬步往正阳殿去。
待到正阳殿门口的时候玉兰已有喘不过气,里面明晃晃的灯光照出来映在她惨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红润。殿中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似有针芒在背,她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步入殿中,然后跪下向周昱行了叩头大礼。
周昱端坐上方,看着她的发顶,并未叫起。
殿里静谧如斯,宫人皆屏息而立连动也不敢动,最后还是吕嘉禾沉不住气率先发难:“抬起头来!”
玉兰依言抬头,目视前方,眼神空洞,仿佛面前空无一物。
“惠王说你借陈良娣之名约他私下见面,是否属实?”
吕嘉禾指着周铎想让玉兰看清楚,好似只要她看清楚想清楚,便知道不能认这私通之罪。她好不容易抓到陈香楚的把柄,怎么甘心让她这样轻易脱身?
未料,玉兰看也不看周铎一眼,说:“是。”
话音刚落下便有茶盏猛然摔到她面前,只听“砰”地一声脆响,殿中的人俱是一惊。周铎站在一旁动了动,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盏中茶水溅了她一身,茶盏的碎屑溅起来将她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很快便有鲜血渗了出来,玉兰却好似未觉般只是微微垂了首。
掼出这个茶盏周昱似乎累极,他面容冷峻,张了几次口才艰难吐字:“你,你究竟为何?”
在他初闻陈香楚和周铎私通的时候,在陈香楚对僧人的指证无话可辩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心中愤慨烦乱。他恨周铎要同他抢皇位,恨周铎要同他抢陈香楚,恨他总是在觊觎他的一切,他纵有满腔的怒火却始终能维持着冷静。
可是当周铎字字句句指向玉兰的时候,他竟觉得那一字一句对于他来说犹如万箭穿心。他想哪怕她稍微否认一下也好,至少可以当作她不愿让他知晓,可她竟一句辩解也没有。她果然如她所言,恨他入骨,果然如她所言只要能离开他,哪怕是背上私通这样的罪名也甘愿。
吕嘉禾仍然不信,咄咄逼人:“你来东宫见都没有见过惠王,如何……”
“太子妃忘记了,殿下诞辰那日是惠王殿下将我从湖中救起,若不是他,我早就葬身咏荷湖了。”玉兰抬头看着吕嘉禾,目光沉静犹如一汪清泉,“所以玉兰对惠殿下一见倾心,朝思暮想,前几日见殿下不在便生了这念头,以陈良娣之名约殿下云泽寺一见。”
见她事无巨细样样说得清楚,却越让周昱觉得不甘:“他救你,你便一见倾心。那我在江陵救你,你为何不肯对我有丝毫感念之情?”
玉兰偏头想了想,仿佛很认真的在思考周昱的问题,最后却只是淡然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周昱还要说什么,却听那僧人在一旁“咦”了一声,他侧首看着玉兰似有什么想不通的问题。见周昱将目光移向自己,那僧人才说:“两位施主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可那日贫僧所见的那位施主衣着鲜艳瑰丽。”
僧人意有所指的看了看陈香楚,转而又望向玉兰:“可这位施主今日一见衣着素雅,不似当日所见。”
僧人一语道破了其中玄机,陈香楚初来东宫的时候常常因为和玉兰长得一模一样而成为东宫众人的饭后谈资,可时日一久这些流言也渐渐烟消云散。如今任是谁见到她们其中一个也能一眼分辨出来,究其原因还是如那僧人所说那般。陈香楚喜好鲜色,又身居高位,出入皆是锦衣华服,而玉兰却恰恰与之相反,素若幽兰。
殿里一时静了下来,玉兰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每一个人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思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吕嘉禾终于坐不住,来到玉兰面前冷声说:“想清楚了再答话,这秽乱宫闱的罪名可不是谁都担待得起的!”
玉兰抬头看着她,忽然露出璀璨的笑容:“我本就是借陈良娣之名约见惠王殿下,以为扮成陈良娣的样子他会喜欢。”
话音刚落下就只闻“啪!”的一声脆响,吕嘉禾一耳光将玉兰仰起的头打偏了过去,她下意识以手撑地不让自己摔到,却正好按在摔破的茶盏上,她垂眸看着插进掌中的碎片竟也不觉得痛。
吕嘉禾气急败坏的喝道:“下贱娼妓,竟敢意图魅惑皇子。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死作罢!”
闻言玉兰却低低地笑了起来,这秽乱宫闱罪名落在身上必定是死罪,她知道,想必他也早就知道吧?
一旁的太监立时上前按住她的手臂往外拖,混乱中她抬头看了一眼周铎,他也正看着她,目光晶莹,她竟觉得他好似有泪要落下。闭了闭眼,暗暗自嘲,到了这个时候她竟还以为他对自己会有不舍?
周铎广袖里的手紧握成拳,他忍住想要上前的冲动转而望向周昱,他不相信他会就这样让她去死。
周昱脸上的肌肉绷得僵硬,目光紧紧追随着已经被拖到殿门口的玉兰,她像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偶一样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
她总是这个样子!
周昱忽然想她初来东宫那天,吕嘉禾当时也曾扬言要打死她,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一言不发没有求饶。坠入咏荷湖的时候也是,他救了陈香楚将她遗忘在湖底,也没有听到她喊过一声救命。就连在江陵船上刺客的剑都逼到了眼前,她也没有喊过救命。
他忽然想知道为什么?
眼看着玉兰已被拖到殿外的空地上,有掌刑的宫人已经取了杖刑过来。周铎再也忍不住,刚刚踏出一步却听到周昱的声音,缥缈得有些不真切:“为什么不求救?”
他想,你求我,我也许会忍不住放了你!
玉兰被按在冰冷的地上,脸上被蹭了些灰尘,头发也在混乱中被扯散,狠狈不甚的她此时在周昱眼里竟生出一丝绝色。
她抬头看着他,明明笑着却红了眼眶:“谁会来救我啊?”
她这一生想依靠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这里,与她咫尺之遥,看着她遭受的种种,为了权势却依然不为所动。她的亲生父母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厌恶她,甚至恨不得杀了她。这天地之大,却也没有一个人会来救她,这一生之长,却也找不到一安稳的地方。
突然,殿外跌跌撞撞地扑进来一个人影,那人在玉兰身边跪下,不住的向殿里的周昱磕头哭喊:“殿下,求求你放过姐姐,求求你放过她!”
小鱼哭得声嘶力竭:“奴婢愿意替姐姐受罚,只求殿下放过她!”
吕嘉禾看了周昱一眼,眼看他似要松口,抢先一步发话:“该死奴才还敢讨饶,你主子那些腌臜之事想必也少不了你在其中参合,索性给我一并打死,也好以儆效尤!”
掌刑的宫人被吕嘉禾一喝斥眼看棍棒就要落下,小鱼猛的扑到玉兰身上挨了一棒,凄声哭喊:“殿下,奴婢死不足息,可是姐姐已有身孕,求求你……求求你看在小世子的份上放姐姐一条生路!”
小鱼的话一喊出,掌刑宫人手中的动作顿住了,连吕嘉禾也怔在了当场。陈香楚却暗自看了周铎一眼,却见他眼含冷光并没有丝毫讶异之色。
“你说什么?”周昱的声音有些嘶哑。
“前几日姐姐晕倒奴婢请了太医来诊脉,却发现姐姐已有三个月身孕。”
吕嘉禾猛然回过神来,却不相信:“她即有身孕在身,为何刚刚我要赐她死罪她却不说?分明是你这奴才想借此开脱!”
小鱼急忙摇头否认:“是太医说姐姐最近神思忧虑,心脉极弱,不能有太大情绪起伏,所以奴婢便一直没有告诉姐姐。本想等过段时日姐姐心情好些再告诉她,不想……不想……”
小鱼嗫嚅着不敢再提之前的事,之后又好似生怕周昱不信:“殿下若不信,可请太医来诊脉,奴婢绝不敢无中生有。”
周昱缓缓站起身走向殿外,从吕嘉禾的方向看去只觉他的背影透着无尽的疲惫和无力。可从小鱼的方向看去,却高大伟岸如同救人出苦海的神坻。
三个月,周昱想了想不正是他们去江陵的那段时间吗?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碰到,他越过小鱼在玉兰面前蹲下,却发现她俯在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意识。
周昱一把将玉兰从地上抱起,一边阔步踏进殿里,一边喝道:“来人,传太医!”
夏保刚要转身出门,却被吕嘉禾叫住,低声叮嘱他:“请张太医来!”
夏保一怔,随即点点头便一路小跑着离开了正阳殿。
陈香楚被周昱疾步而过的时候撞了一下,她失魂落魄的看着周昱的背影渐行渐远,下意识伸了伸手却只来得及抓住被他带进来的冷空气。绘秋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便扶着她回了毓秀阁。
人群之外只有周铎一人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目光深邃,最后他也缓缓踏出正阳殿,离开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