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沈夜白已经被送进了同仁医院。
而阿秀,沈夜白死活也不肯放开她的手,还说什么自己绝对不会放弃阿秀之类的话。没办法。只好让阿秀陪着他去。
顾淮深只对阿秀说了一句话:“我不管你和沈夜白是什么关系、将会是什么关系,但你们要是敢伤害阿玲一丝一毫,我就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你懂?”
虽然未着戎装,但内里的刚毅气息却是摄人心魄的。是以,阿秀乍一听到这番红果果的威胁,不由得身体微颤,一双大眼睛也湿漉漉的,格外的惹人怜爱。
然而顾淮深哪里注意到了这些,他只是预感,这个叫阿秀的貌似柔弱的女子,将会把沈家搅得天翻地覆,甚至连阿玲的生活也会被她彻底打乱。
而现在,下了洋车进了医院,沈夜白被送进了病房接受检查,而阿秀则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的打量周围的一切,白色的天花板,蓝白相间的床铺,床头的花瓶里还插着白色的香花。大大的落地窗半敞开着,淡蓝色的窗帘遮住了大半的光,只有一两束光芒透过未遮住的玻璃斜斜的进来,柔柔的,很亲切很温暖,像是婴儿柔顺的毛发。
阿秀坐在皮沙发上,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杯咖啡,冒出袅袅的醇香气味。
阿秀显得有些局促,手指不安的戳在沙发上,看着它瘪下去然后又恢复原状。她用手摸了摸面前的茶几,玻璃的表面平滑如镜,几乎照得出她的影子。她看着桌面上自己的倒影,发现额前的头发有些乱了,伸手捋了捋,直到都服帖的顺着,与那两根长辫子合而为一。
阿秀突然有些恼,又有些窃喜,一时之间竟五味杂陈。学着那些富家太太小姐的模样,端起咖啡来小小的泯了一口,顿时,苦涩焦糊的味道从口腔传至四肢百骸,连舌尖都苦涩了来。她差点儿就吐掉了,但转念一想,这可是上等人才能喝的饮食,也就强忍着不适,硬生生的吞了下去。
好一会儿,阿秀才能够适应这种味道奇怪的饮料。然而,一低头却又发现了不妥。原来是她身上的衣料竟是廉价的粗布,一双绣花鞋上沾染了油渍,与这白净高贵的房间陈设格格不入。
她捏紧了裤脚,本来纯净的眼神里弥漫着深深的恨不不甘:为什么,为什么我生而孤苦?为什么我一生贫穷?为什么我就只能作卑贱戏楼的小小侍女?为什么我就要匍匐在他人脚下卑躬屈膝苟延残喘?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人上人?
眼中闪过一丝红光,她终是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不呢?”
是的,为什么不呢。既然老天爷不公平,不愿施舍那些好处予我,我便全然靠我自己。披荆斩棘步步为营,也终能走到那本该属于我的地方。
而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的钥匙就在眼前――沈夜白。
阿秀突然想起当日初遇沈夜白时的情景。
十月的长沙城,糖油粑粑的香腻和炸臭豆腐的怪味混杂在起来,与各种小吃的叫卖声一起飘荡在静谧的湘江上。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河边的高楼已点起了灯,大红色的灯笼在湿热的河风中左右摆动。或浓或淡的胭脂香味儿也在灯笼的摆动中散播开去。
有点儿闷,怕是要下雨了吧?
对面的戏楼子里传出密密的鼓点,然后有柔柔的女声飘扬出来,也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
待到鼓点儿渐渐停了下来,观众的掌声也随之响了起来。一个女声杂在掌声中吩咐道:“阿秀,去余掌柜那儿看看我的簪子修好了没。”
阿秀许是没听清楚,啊了一声,喊:“南琴姐,咋了?”
楼上探出个脑袋,是个二十六七的姑娘,瓜子脸杏仁眼,脸上敷着白粉,耳垂上吊着一对玉坠子。她穿着一件白底青花的袍子,抬起手指了指发间,说:“簪子。”
底下有人答话,她又加了一句:“要下雨了,带把伞去。”
阿秀哎了一声,腋下夹着一把略旧的油纸伞就跑了出去。只看见一个娇小的背影,着身青衣,绑着两根长辫子,在石板路上快速前进着。
轰隆,一道闪电划亮了半个天幕,扯出令人心惊的咣当声。
阿秀顿了顿停下脚步,扭头朝四周瞧了一眼,将要下雨的傍晚几乎是空无一人。阿秀侧过身子用伞遮住大半个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把手里紧攥着的青色发簪慢慢插上了自己松散的发上,对着路中央的一小滩水洼细细打量。混浊的泥水里映出少女清秀的小模样,脸虽然还没长得开,但已看得出小家碧玉的俊秀,奈何身子瘦弱,一袭略大的青衣甚不合身,还有松松绑着的两根长辫子也委实不适合这根发簪。
咣当,又是一声干雷,白光在远处炸开,动静大得像是从脚底板升上来的。
听见雷声,阿秀的手心一抖,赶紧拔下发簪草草揣进怀里,沿着江岸小跑起来。
风有些急了,撩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清秀且稚嫩的面庞。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干净无邪,身子虽然瘦瘦的,但脸上却留着婴儿肥,小脸儿看起来圆圆的肉肉的,两只眼睛像是一对琥珀,水汪汪亮晶晶的,说不上漂亮,但总是惹人怜爱的。只是一张小嘴儿老是嘟着,嘴唇也显得有些薄,再伴着缺乏血色的淡淡白色,整个人稍显病态,又感觉有点儿凉薄。
因为临行前另一位姐姐嘱咐她帮忙去刘老板那儿取点儿东西,难免绕得远了些。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大团的乌云也顺势压了下来,雷声震耳,骤雨马上就要来了。
阿秀也知道风雨欲来,想着快些回戏楼子去,免得被秋雨淋湿了衣裳再染了风寒,便抄了另一条小路往回赶。
低矮的河堤,水已然漫过了石阶,一脚踏上去便溅起飞扬的水花,调皮的粘在裤腿上,鞋面上也湿了一大片。
阿秀低低骂了一声可恶,像是小马儿一样跳开去。
哗的一声,天幕始终是没绷得住,像是因为不堪重负而漏了底的袋子,大颗大颗的雨点儿开始打下来了。
阿秀把伞移到头顶上去,加快了速度。
又是一声雷响,闪电照亮前方湿漉漉的堤岸。
本是寻常的,可电火花闪过的那一刹那,阿秀眼前出现了一个满头是血的年轻男人。他手脚都被绑住了,嘴里还塞着一大团布料,满头都是血,柔软的黑发像是水藻轻轻的浮起,连带着身旁的水都是红色的。他以一种奇怪的类似于蜷缩的姿势静静的趴在堤岸上,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荡漾起的水波有一下没一下的涌向他的耳鼻。
死了?
没有。
阿秀走近他身边,还能看得到他偶尔动弹的手指,还有水退后搁浅的鱼儿一样张大嘴巴的呼吸。
这年头,生不容易,死也艰难,见多了也就习惯了,再说,生存的艰辛已让人麻木了。
严格来说阿秀不是一个心肠柔软的善女人,她活着已是很累了,太早就介入世事也让她不再随意心善。
阿秀是个孤儿,五岁的时候被养父母送到一户地主家作丫鬟,后来因主人家嫌弃她瘦小多病怕不吉利就被扔了出来,那一个雪夜,小小的她差点儿就被冻死在大街上。没死成是因为南琴唱戏回来的路上恰巧听到她在哭,所以大发善心把她带回了戏楼。尽管如此,戏楼还是不养闲人的,于是她成了南琴的小丫头。
南琴是唱花鼓的,算得上是个艺妓,在戏楼里也算得上半个台柱。阿秀也跟着学过,可南琴说她嗓子不行,不适合唱戏,也就不让她唱了。况且,有一句话阿秀现在还记得清楚。南琴第一次教她唱戏的时候,垂下眼帘淡淡的说:“别人都说戏子无情薄如一面。无情也好,这世道活着都难,哪里还有什么情不情的。我们这类人啊,既然摆脱不了无义,那就不要与情再沾上半分干系了。”
因此,看着那个受伤的男人,阿秀并没有救人的想法。她想:死吧,下辈子投个好胎。
于是,她压下伞就那样走了过去。
突然,她又停住了脚步,往那男人那儿去了。
阿秀掰过男人的头,抱着他的身子往上面拽了拽,让他半个身子靠在堤岸上,然后扯下他胸前的一条金色的怀表链子。
阿秀并不想救人,只是偶然间看着了闪闪发光的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条金表链,也就顺手拿了下来。
她捧着湿淋淋的链子,看着男人被泡得惨白的脸,低声道:“反正你也要死了,这东西就给我吧。”
说罢她转身就走,突然,一双手握住了纤细的脚踝,她回头,只见那人用被捆住的手握住了她的小腿,他虚眯着朦胧的双眼,声音微弱:“救……救命。”
湿答答的手没什么力气,说是握住的,倒不如说是搭在上面的。阿秀本可以轻而易举的挣脱的,可那人语气弱弱的,像是久病未愈的婴孩,似从心底里飘散出点点奶香,让她舍不得走开。
这便是恻隐之心了吧?
虽然只有那么短短一瞬,但阿秀还是选择救他。不是因为自己心动了,而是看他穿着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或许,她可以因为他而飞上枝头。
于是,阿秀把伞斜放在一旁,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搬出了水里,再气喘吁吁的解开绑住他的绳子。她力竭的坐在石板上,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腿边,撑起伞遮住两人的头。
歇了一阵儿,阿秀又腾出手去扯掉他嘴里的布条,用指头撩起遮着他脸的头发,细细看他的脸。
那是怎样一张脸呢?阿秀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只单调的用了一个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沈夜白从来都是好看的。整张脸虽不出挑,但每一个部位都很和谐,五官放在他的脸上就恰恰拼凑出一副很舒心的面孔。若说最瞩目的,反倒是他又长又细的手指了。虽然手腕被绳子勒出深深的红痕,但对比之下,更显得十指细长白嫩,骨节分明,比女人的柔荑还好看。
沈夜白感觉到有人在为自己解绳子,下意识的睁开眼,刷子似的长睫毛抖了抖,只看了一眼便又闭上了,他说:“谢谢。”说罢便又昏了过去。
沈夜白在船上目睹了一场烟土交易并大声斥责之后被绑起来然后扔进了河里,当然,“抛尸”之前还被板砖砸中了脑袋。
也不知道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好,沈夜白居然顺着水流被冲到了这里,又被阿秀捡了回去。
“诶,你还活着吧?”阿秀轻轻摇了摇他的身子,见他没了反应赶紧伸出两指在他鼻尖探了探。看他还有鼻息,阿秀松了一口气,毕竟他还活着,那自己渺茫的希望也还在呢。
阿秀坐在地上,撑着伞,把沈夜白的头搬到自己的腿上让他枕着,缓缓擦去他脸上的血污,满意的笑了。
雨越下越大,大滴大滴的拍在伞面上,像是炮弹一样当当当的响。
伞下,沈夜白枕着阿秀的腿,仍是昏迷着,但蹙紧的眉却渐渐舒展开来了。
远处似乎传来花鼓的戏腔,静听却又什么也听不到。
抱着浓重的功利心,阿秀救下了沈夜白,本以为能靠着他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没想到醒来之后的沈夜白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更不可能给予她报答。无可奈何的阿秀实在没办法摆脱沈夜白,在南琴的干涉下,她只好把沈夜白留了下来,帮忙做些杂活。本来还抱着一丁点儿希望的她,在打听了一圈也没发现谁家走丢了富家少爷的新闻,心中更是郁闷。本想借着这一次到东边演出,就趁机摆脱沈夜白的,没想到居然阴差阳错的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阿秀将咖啡全部灌进嘴里,艰难的咽下,抬头看天,窗帘后的火烧云燃了起来,很是壮观。
她昂着头,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终有一天,我阿秀也会成为上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