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酸菜馄饨
白苏2017-12-01 19:065,302

  走出咖啡馆,耳边的喧闹又一次响起,但回忆刚刚的不愉快,便不再觉得这花灯会有什么好的了。

  盛极而衰,本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自己移情于此而已。

  介于演戏就要演全套,所以沈夜白并没有放开顾疏玲的手,甚至还在这纷扰的人群中揽住她的肩,两个人以很亲密的姿态继续走。

  偶尔有认出两人的,都停下来笑着打招呼,然后叹一句:“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啊。”于此,沈夜白只呵呵的笑,不做过多的解释,便又带着顾疏玲走开,走进人少的静路。

  直到往来没什么人了,沈夜白有些嫌恶的放开自己揽住她肩膀的手,不屑的啧了啧嘴,道:“我说你们顾家人是不是都喜欢搞事啊?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知道他是在埋怨自己,顾疏玲却也不愿服软,道:“顾家用电,不用灯油。”

  沈夜白嘴角抽了抽,他早晓得身边这女人是个看似闷骚实则伶牙俐齿的毒妇,连千年前的圣人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沈夜白就一个凡夫俗子,自然也就不用和这女人诡辩。

  他甩了甩手,走在幽静的小路上,草丛边是窸窸窣窣的虫鸣。他说:“诶,没想到你哥看起来那么屌的人,居然也有被老婆戴绿帽子的那一天。说起来我倒是对那个胆大包天的无名英雄相当佩服呢,就是不知道……”

  话还没说完,便被顾疏玲冷冷的白眼儿堵在喉间。顾疏玲淡淡的提醒:“如果还想有命同你的阿秀过下一个七夕的话,我劝你还是当个聋子和哑巴。”

  沈夜白耸耸肩,但又没法儿反驳,的确没错。他便把那小小的好奇全部挤压在心头,用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封口的手势,一路无言。

  顾疏玲本来还有点儿奇怪,为什么前来接她的沈夜白既不坐汽车回去,甚至连黄包车也不拦一辆,偏生要在这略显昏暗的小径上步行。如果不是对他有点儿了解,顾疏玲怕是会乱想沈夜白会不会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或是与张家串通好要活捉她的奸细。但现在想想,他只是为了把戏做得更真一点儿吧,毕竟在这种特殊的时空下,如果没有什么更加亲密的互动,应该还是挺可疑的。

  所以,在这月朗星稀的时候,在这花灯满城的时刻,他便勉强做了她的良人,陪她来一场浪漫的夜游。

  其实退一万步讲,这场戏,沈夜白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他以一种不爱的姿态,却表演着深爱的戏目,极其尽职尽责。然,就是因为他的职责,不是入戏太深,只因戏文太真,也正是因为他的尽责,所以顾疏玲才会一次又一次的信以为真,从而自欺欺人。

  月色像是浅淡的银色,落在地上,铺满沥青的路面,在青石板或是水门汀的路上,清淡而怡人。

  草丛里偶尔会跳出一两只不知名的虫子来,路灯下的树梢上还会传来蝉鸣。青草的香味悠悠然的飘进鼻腔,再和着土腥味一起,深入肺腑。

  沈夜白在前面走着,突然惊叫一声,几乎是跳了起来,后退两步,站到了顾疏玲的身边,胸膛不停的起伏,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这样猝不及防的转变外加这气氛,搞得顾疏玲也跟着他心脏猛地一跳,她下意识的握住沈夜白的手掌,问道:“怎么了?”

  “蛇,有蛇,”沈夜白跳着脚乱喊着,刚才和顾淮深对峙时的无畏和顽皮一扫而空,只有深深的恐惧,还带着点儿女气的一边拍着胸口顺气,“蛇……”

  顾疏玲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那种淡然的表情,然后把沈夜白强拽到自己身后,道:“到我身后去。”

  沈夜白嗯了一声,跳到她身后,看着顾疏玲从路旁捡过一根木棍,然后淡定的伸到草丛里去,像是在搅拌一大桶浆糊一样。

  绿草像是翻涌起来的波浪,搅过一圈又一圈的波痕来。都说打草惊蛇,这样大幅度的打草,就是多能沉得住气的蛇也该出来了吧。

  然而,并没有。

  相反,在短暂的恐惧的急促呼吸之后,深夜吧捂着肚子哈哈的笑了起来。一脸蒙逼的顾疏玲对上他笑得快要变形的脸,问道:“你被咬了,蛇毒入体疯了?”

  沈夜白笑得不行,半天才挣扎着站起来,强忍着笑,道:“哈哈,骗你的,没有蛇。”

  顾疏玲冷冷的剜了他一眼,心道无聊,他却又不知好歹的笑:“你真好骗啊,本来想也吓吓你的,没想到你不怕,却表演了一套这么精彩的打蛇棍法,哈哈……”

  顾疏玲懒得管这个幼稚的小孩儿,把木棍儿往他脚边一扔,撞过他,直接走在了前头。

  那棍子跳了一下砸在沈夜白脚背上,他嗷呜的叫了一声,单腿跳起,就差把脚抬起来对着嘴呵气了。但这种闹剧本就是他挑起的,他也没有道理再去指责人家一个女孩子,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她是一个披着女生外衣的男人婆,不要和她计较,不要计较。

  然后,他又赶了上去,一边观察顾疏玲的脸色,确定她脸上的是傲娇而不是恐慌,这才在心底吐槽:切,冰块脸是吧,就说一句你也觉得这把戏好玩会死是吧?

  顾疏玲别过脸不去看他,只翻了个白眼,然后冷冷的道:“幼稚。”

  “我就是幼稚,有本事你咬我啊。”

  这么贱的要求顾疏玲也真是没听过啊,却也不理,只是加快脚步,离这大孩子远点儿。

  瞧她这模样,沈夜白反而来了兴趣,像个孩子一样做着鬼脸,一遍遍的问:“喂,你不是真的被吓着了吧?胆小鬼。”

  “这也算是演戏的一部分吗?”她反问,“如果是的话。你可以消停会儿了,这儿没观众,不需要演戏。”

  自讨没趣,沈夜白只好噤声不语,直到走过这一条小径,突然拍了一下头,哎呀道:“差点儿忘记给阿秀带东西了。”说着就要回头。

  “带什么?”

  “馄饨,那广场对面巷子的拐角处,刘婆子家的馄饨,相当好吃。”说起吃的来,他两眼放光,却不是因为自己喜欢,而是因为阿秀这个馋猫喜欢。

  顾疏玲曾见过沈夜白给阿秀带糖炒栗子,现在又是馄饨,会不会后天就是满汉全席?虐狗的,有点儿心塞。

  顾疏玲在白城住了八年,于这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是熟悉的,那个刘婆子馄饨她也去吃过,似乎是好几年前同兄长一起去的。

  她拉住沈夜白,俯身穿进旁边一条更加僻静的路,她说:“我知道一条近道,跟我来。”

  沈夜白就这样被她拉着,在月色下奔跑,像极了那些神话故事中执手相偕的情侣。

  终于,他们回到了广场的对面,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的佝偻着腰大喘气。

  沈夜白道:“看不出来你也有好心的时候啊,”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褒还是贬,但这不是重点,他又道,“走,请你吃馄饨。”

  坐在低矮的方凳上,沈夜白道:“两碗酸菜馄饨,都不要香菜。大碗。”

  刘婆子唉了一句,从柜子里拿出皮儿和馅儿来,动作娴熟的包起来。那沾着些小粉儿的柔软的皮,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一口吞下那七瘦三肥和着小葱的肉馅儿,然后肚子鼓鼓的,咚的一声跳进滚水里。铁锅底下的柴火燃烧着,加热着锅里的水,咕噜的水声和翻滚的馄饨,混着酸菜和香油的味儿,香得紧,让人不觉吞咽着口水。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上了桌,筷子往碗口一摆,绿色的葱花飘荡在清汤的水上,白色的馄饨配着黛色的酸菜,家常且美味。

  沈夜白大手一伸,细而长的手指推着一碗馄饨到顾疏玲面前,终是笑得和善了些:“吃啊。”

  “为什么是酸菜味的?”

  看着对方那紧皱的眉头,他回答:“因为阿秀喜欢吃啊,大碗的,酸菜馄饨,不要香菜。你不喜欢吗?”

  顾疏玲没说话,墨色的眸子像是看敌人一样的死盯着馄饨,眼中闪过厌恶,然后用手捂住了嘴。

  “你,怎么了?”看着她这个样子,沈夜白也很吃惊啊,如果不是面前这个女人是他名义上的妻子的话,他简直就会应景的说出“你是不是有了”之类的话来。

  顾疏玲别过头去,不去看那馄饨,然后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立了起来,跑到旁边的角落干呕起来。

  沈夜白一脸蒙逼,勺子还拿在手上搭在汤里的,想来想去,还是好心的走过去,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儿吧?”

  顾疏玲摇摇头,好久才脸色惨淡的转过身来,说道:“对不起,我不喜欢酸菜。”

  “那你不早说。”

  “我没注意……”她当时一时神游想别的去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酸菜馄饨都已经上桌了。

  “那你可没口福了,”说是这样说,但沈夜白还是对刘婆子喊了一句,“阿婆,来一碗海鲜馄饨。”

  沈夜白坐在矮凳上,大快朵颐的解决着碗里的馄饨,又看着那女人紧皱的眉头,心道,诶,真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啊,看个酸菜都能看出中毒的感觉来。这种操作他服气,试问还有谁能办到?

  海鲜馄饨很快被端上桌,在那热气氤氲中,刘婆子道:“这不是顾家小姐吗?好久不来了,老婆子我老眼昏花都快认不出来了。”

  是挺久的了,足足两三年了吧?

  “嗯,忙,不常出来了。”

  “想当年啊,大半夜的老婆子都要打烊了,少帅还带着你来,说非要吃一碗海鲜馄饨才睡得着觉。”老人嘛,一念叨起过去的事儿就啰啰嗦嗦停不下来,她说,“诶,那时候你们经常来啊。多亏了少帅撑腰,这街上的混混啊都不敢来找麻烦,要不然哦,我这小摊子哪里开得到现在哦。”

  这倒是,他顾淮深经常光顾的地方,明摆着就是他护着的啊,哪个不长眼的会嫌自己命太长了啊?

  小小的馄饨在描着青花的勺子中滚动,顾疏玲只静静的吃着,不说什么。

  却听刘婆子道:“以前都是少帅同你来,怎么现在少帅不来了?还有这位少爷,是谁啊?”

  “他是我夫君,沈夜白。”

  刘婆子拍了一下大腿,恍然大悟道:“哎呀,人老了记性不好,我怎么忘了,大小姐你都成亲了。原来这就是姑爷啊,这几天姑爷天天来我这儿,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一起,我还以为他们是夫妻呢。唉,是我眼拙,没认出来,哈哈……”

  不用说了,天天和沈夜白来这儿吃馄饨的当然就是阿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家人手太多导致下人都太闲了,阿秀居然有时间天天和少爷出来逛街吃饭?

  顾疏玲闭口不言,但心里却是在想,要不要回去就给阿秀多安排些事儿做?要不然这整天同沈夜白满大街的逛,多丢顾家的面子啊,最重要的是,搞得她这个正宫娘娘多尴尬的不是?

  沈夜白打包了一份酸菜馄饨带走,两人坐在黄包车上一路无话,快到家了,顾疏玲才突然开口:“我不喜欢酸菜,是因为它代表着死亡的味道。”

  沈夜白从来不晓得这么好吃的东西居然还会与死亡扯上关系,心想这一定是顾疏玲的强行洗白。

  可是,顾疏玲却仰头看着星空,目光一片空洞,似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

  她说:“小时候,连年战乱,还夹杂着天灾,地里没有收成,我娘……就去捡那些腐烂的菜叶,做成酸菜放着。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就捞两片出来,直接丢尽清水里,煮一煮就吃了,连那锅汤都不浪费。后来有一年,连烂菜叶都捡不到了,我就出去讨饭。大家都穷,哪怕是在街上,也没有一点儿剩菜剩饭可以施舍。我跪在泥浆里,从野狗的嘴里抢过那么一小个馊了的并且已经开始长毛的窝头,被咬得遍体鳞伤……”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空洞的眼里却闪着晶莹的泪花。沈夜白于心不忍,道:“没事儿,这些都过去了,你现在是顾家的大小姐,不会再有那些苦日子了。”

  顾疏玲没有接话,又道:“最惨的时候,我敲开了死狗的骨头,只为了吃里面的骨髓。后来,我们跑到了很远的地方,从别人家的菜地里偷了两颗青菜,被主人和狗追了好几里地,那菜也摔在地上被踩烂了。我们鼻青脸肿的回到家,身上都是狗爪印,血淋淋的,就在我觉得自己要饿死的时候,我娘却从衣服里掏出了一颗很小的染血的青菜。原来,她一直把那颗青菜藏在贴身的地方,所以没被发现。她做成了酸菜,每一顿只捞那么一片菜叶,那时候吃得最多的却是酸汤。而我娘,她连酸汤都没怎么喝到,却是靠着白土充饥。”

  “后来,村里爆发了疫症,死了很多人,那时候饿得有去吃那些死人肉的冲动。可是没有。最后一顿,我娘把剩下的酸菜全捞了出来,其实也就只有一两根,坛底却有半缸的酸水,带着浓浓的腐臭味儿,却是在那个时候能吃到的能保命的东西。”

  “可我还没吃到,就高烧病倒了,连水都喂不进,就像是那坛子里的酸菜一样,整个身体都在慢慢腐烂,我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腐臭味。我以为自己就快死了,至少是不会活着了。可是,我却醒了过来。兄长就是在那个时候找到我的,我被带回了顾家。而我娘,她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再也不能离开了。后来我听兄长说,我娘是自杀的,在把我交付给他之后,她就一头撞上了墙,伤重不治。其实她哪怕不自杀也活不了了,她的肚子里全是白土,最后一顿就是那带着浓浓腐臭味的酸菜。”

  顾疏玲说完,声音已经轻不可闻了,泪花变成了热泪顺着脸颊就滚了下来,大滴大滴的,在脸上划出粗长的泪痕。

  沈夜白只觉得心里难受得慌,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东西,刺得生疼。他出生富贵,一直以来都衣食不缺,最落魄的时候就是在长沙的戏楼了,可到底还是有点儿吃的,还有阿秀陪着,苦中有乐。可顾疏玲,他一直以为的冷血无情的女人,却有着这样痛苦悲伤的曾经,这让他不禁有些同情。

  他手足无措的看着这个默默流泪的女人,手掌慢慢爬上她的背部,安慰道:“别哭,别哭,没事儿了。以后不吃酸菜了,再也不吃了。”

  顾疏玲只是默默流泪,却连哭声都没有一点儿。

  而这时,黄包车停下来,车夫说了一句“到了”,还没等两人下车,却听见阿秀的声音传来。

  她站在大门口,平静的看着沈夜白把顾疏玲搂在怀里手足无措轻言细语的安慰,说道:“你们回来了。少夫人怎么了?”

  虽是很平静的表情和话语,但沈夜白却预感不好。尤其是在顾疏玲闻言抬头与阿秀对视时两个女人的眼神,更让沈夜白觉得心慌。他心道,不妙啊!

继续阅读:第四十二章 小试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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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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