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沈老爷要顾疏玲和沈夜白一回来就去书房商量事情。可二人一进去,却见沈勤也坐在旁边的皮沙发上,顾疏玲觉得有些诧异,她以前经常觉得沈勤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今天,居然就这样见到了。是她听来的传闻有误,还是真的发生了难以控制的大事?
沈夜白是不太管沈家家务事的,他只想拉着自己的琴自由自在的活着,当然,得和阿秀一起。所以,他对沈家的格局并不在意,哪怕当年有小人传言说沈勤会代替他继承沈家的家产,他也没一句怨言,甚至还在心底暗暗庆幸,感谢有沈管家。
所以,看到沈勤,他也不惊讶,还友好的点点头。
待众人都坐稳之后,沈老爷道:“思起镇告急,白城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不太平咯。”
思起镇告急?顾疏玲心道,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刚见了守卫思起镇的少帅兄长,怎么现在就告急了?她是知道兄长的洒脱和不羁的,可却不晓得他会无视军纪到这个地步。可想一想,她又觉得是沈老爷的话太夸张,但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要大半夜的把人都叫到一起呢?就是为了说现在不太平了?这也说不通啊。除非,其他地方又发生了其他的大事,这些事是她不知道的。
果然,沈老爷黑着脸道:“今天刚得到一个消息,事关重大,所以把大家都找来。”他看了看沈管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勤站了起来,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顾疏玲和沈夜白看,然后道:“梁家巷发生了瘟疫,已经有很多人感染了,旁边的几个村庄,都有人染上,更有甚者说,有染病的人还没被发现,但却来了白城。”
顾疏玲匆匆扫了一眼那纸张,上面的正与沈勤说的相差不离,还有梁家巷现状的具体数据。
她皱起了眉,脑中闪过的却是八年前,在李庄的那一场疫症中,她奄奄一息几乎要死去的时候。还有,娘的死亡。
在她的沉思中,沈夜白开口了:“我们是不是要筹备些医疗药品和吃的,押送到梁家巷救人啊?”
沈勤和沈老爷面面相觑,他们是商人,不是开善堂的,他们第一个想法是怎样保护自己的利益。但是,沈夜白的想法却与他们不一样,毕竟他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学生,纯洁朴实,还被五四带得热血而民主。所以,他以为他们今夜聚集在这儿,讨论的就是救人。
顾疏玲闻言嗤笑一声,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也许是悲戚,也许是讥笑,甚至在想,若是当年的李庄也能遇见一个像沈夜白那样善良而大度的人,是不是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可是,沈夜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啊,还以为她在讥笑自己的想法,刚想怒,却听沈管家道:“少夫人的想法是对的,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救人,而是如何自保。”
啊?沈夜白一愣,人命关天的不去救人却要躲在这里窝囊的商量自保?这算哪门子的事啊,难道不该是人命大过天嘛!自保,他们又没处在那疫区,自保什么?
顾疏玲不言,她才不是沈勤的那个意思呢,可惜,既然人家都说出了意思,她也没法儿干预,只能就这样顺理成章的背了黑锅。
面对沈夜白的惊愕,沈老爷眸光木然,淡淡的解释:“梁家巷也有沈家的生意,但好在损失不大,失了就失了。可是白城,却是沈家绝大部分财力所在,就连身家性命也是在此,马虎不得。所以,我要你们来商量该怎么办。”
经常骂顾疏玲冷血无情,可沈夜白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家人也是这样的冷血的。在人命面前,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跳过,关心的永远只是自己的利益。这一点,让沈夜白有些心寒。
“现在的梁家巷怎么样了?”这是顾疏玲问的。
“军方已经介入,封锁了整个区域。”沈勤答。
众人都知结果,彼此心照不宣。唯独沈夜白,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问:“军方的药品和人手够吗?”他的潜台词是,沈家既是白城的首富,就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救人一把。
哪知其他三个人都以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他,沈勤半天才说:“不是救援,是囚禁。如果无法控制,就……烧了。”
这是当时的惯用手法,一旦瘟疫蔓延开来,就会造成更加严重和恐怖的结果,而为了顾全大局,军方总是会弃车保帅,将疫区的人和事统统囚禁起来,然后一把火烧个干净。
很残忍,对那些病人也很不公,但是在没有药品和治疗方法的时候,这已经是减少损失的最好办法。
可在沈夜白听来却是丧心病狂的,他差一点儿就喊了出来,多么残忍。
顾疏玲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冷冷的说:“当年,也是这样的。”
她说的是当年李庄的那一场疫症,她当时高烧不退,意识已经很模糊了。可她仍是知道,当地政府早已经派人封住了进出的路,也准备一把火就把这乌烟瘴气的地方烧成灰烬。可是,顾淮深带着亲兵来了,拦住了即将投出的火炬,不顾一切的闯了进去,然后抱出了奄奄一息的顾疏玲。
可是,他狠心的把李庄抛在身后,甚至纵容和默认亲兵放火烧毁了整个李庄。据说有没死的村民疯了一般冲到村口,还没到路障的地方,就听到一阵密集的枪声,然后是死寂。再然后,铺天盖地的热浪扑过来,在那红得像血黑得像碳一样的火焰中,把一切生存的希望与人性的弱点都一一烧成了灰烬。里面的人连一具白骨都没留下,和低矮的房屋一样,全部成了飞灰。
整个李庄成了死城,所有人都死了,只出来了一个人,那就是被顾少帅带出来的那个姑娘。
听到顾疏玲淡淡的说着这么残忍的事,沈夜白几乎以为她是恶魔转世。她怎么可以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尤其是在自己也曾经历过类似的事儿!就因为这些村庄里没有她的亲人,所以她就可以这么冷漠吗?那是人命啊,活生生的人命!而那也不是抽一个巴掌打一个拳头的小惩罚,而是不论是死是活都要烧死的最残忍的屠戮啊!
沈夜白恶狠狠的看着顾疏玲,看着自己的老爹,胸膛上下起伏着,哑着声音道:“你们还是人吗?”
沈老爷不说话,摘下金丝边框的眼镜用绸布细细的擦拭。而沈勤,他别过头看着窗户,也不语。顾疏玲则面无表情的盯着手上的那一张纸,似乎是想从中读出什么秘密来。
“你们都疯了吗?你们还是人吗?他们都是我们的同胞我们的乡亲啊,为什么你们都这么麻木不仁,不肯施以援手,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活活烧死?你们……”沈夜白换了好几个词,终于找到适当的表达,“你们就是刽子手!”
“少爷,这世上的苦主太多,不公太多,你管不过来的。”沈勤道,“没人管得过来,老天爷也管不过来。”
“管不了世间所有的苦痛,可我却没有办法对身边的痛苦视而不见。”他说道,“如果你们怕,你们不愿意的话,我去,我自己去!把东西给我,我押送过去!”
说着就要摔门而去,却被沈老爷大声喝住:“站住!”
沈夜白立在原地,情绪激昂。
“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是上帝吗?你们这些小子,以为在学校待了几年就有了无边法力可以对抗所有不公吗?异想天开,不自量力!”
“我没有通天彻底的神力,只有一颗脆弱怜悯的心。我只是一个学生,而不是军阀,不是商人,没有那么硬的心肠可以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多人死去。”
沈老爷面色严肃,冷着脸,终是说道:“你这是在讽刺我们的冷血?”
沈夜白昂着头不说话,但事实却是不言而喻的。
“冷血?呵呵,你以为这个沈家是怎么屹立不倒的?你以为你能在国外无忧无虑的学音乐是谁的功劳?冷血?呵,沈夜白,你就这样评价自己的父母家人?”
这句话全是戳到了沈夜白的痛处,也是这个时代年轻人的痛处。他们一边抱怨着封建家长制的专横,抨击资本主义的血腥,可另一边,他们的经济和生计又不得不依存于这饱含血泪的万恶金钱。
热血上涌的沈夜白没头没脑的卡了这样一句:“我没有这么冷血无情的父母家人!”
“啪”的一声脆响,沈老爷终是给了这个叛逆的不孝子狠狠的一巴掌,他还想再给他一巴掌的,却被沈勤捉住手,只能放弃,却是不甘心的大骂:“放肆,你这不孝子,白眼狼!你以为沈家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仗着自己独苗的身份就可以藐视自己的父母家人了吗?洋人的学校就教会了你这些吗?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沈夜白哼了一句,大喊了一声“不要你管”就冲了出去,门咣当一声重重的撞击。
沈老爷气得急了,在沈勤的劝说下好久才缓了过来,瘫坐在皮椅上不停的喘粗气。
沈勤看着顾疏玲,道:“这件事大小姐怎么看?”
顾疏玲道:“沈管家有什么打算没?”
“要么把生意南迁,要么……”他故意停下来,想听顾疏玲的意见。
果然,顾疏玲接着话道:“要么,就清除掉所有的威胁。”
她已经明白,为什么并不信任她的沈老爷会让她参与到有关沈家未来的讨论,这并不是信任,而是试探,而是要借用顾家军阀的力量来保全沈家。
沈勤满意的点点头,果然,和冷漠的聪明人做交易就是省心。若是大小姐也像少爷那样空有一腔热血而不可理喻的话,他沈勤就操心多了。
沈家虽然富有,但到底只是商贾,哪怕与军政府的高官大佬有交情,但某些事情,远水解不了近渴,也不可能渴求帮助。只有顾家,军商联姻,这本来就是互利互助的,白城的安危更与顾家的势力休戚相关,所以,顾家一定会帮忙的。这并不是帮沈家,而是在帮自己。
这一点,顾疏玲很清楚。毕竟这也是她可以嫁入沈家的理由之一。
可是,他们的商量总是含着算计的,而这算计又是鲜血淋漓的,包含着见死不救的麻木不仁。
也就是沈夜白说的,冷血无情。
而另一边,文竹却执行力十足的开始督促阿秀辟林开荒了。
文竹闯进阿秀屋里的时候,已是大半夜了,由于阿秀今日是厨房值守的夜班,所以倒也不算是打扰。
文竹兴致勃勃的打开厨房的门,却见阿秀正与两个厨娘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她道:“这夜生活倒是挺丰富的嘛。”
阿秀站起来,把瓜子递过去:“文竹姐姐要不要来点儿?很好吃的。”
“不要,”她打开阿秀的手,瓜子从手中散了出来,落了一地,她道,“别吃了,走吧。”
“去哪里啊?”
“东厢房啊,你不是答应了嘛,要清理那里的花园替大小姐种西府海棠啊。”
“现在就要去吗?”她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眼睛眨了眨,有点儿跳跃。
“今日事今日毕啊,走吧,别再拖拖拉拉的了,这不还有我陪着你吗?”文竹心道,呵呵,小贱人,我就是要整你,谁让你拿我当枪使啦,还想对付大小姐,真是不自量力啊。这次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看我好好吓吓你。
那两个厨娘本是好好的吃瓜子聊天的,却见文竹气势汹汹的来了,还要大半夜逼迫一个小姑娘去那种阴气极重传言闹鬼的地方开荒,这简直就是欺负人啊。
本来想拔刀相助的,但想想文竹可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她的话就代表着大小姐的意志,得罪不起,只能弱弱的帮腔:“姑娘,就算要去也得天亮了再去啊,这黑灯瞎火的开什么荒啊,要一不小心踩着长蛇啥的,可就不妙了。”
“你们知道什么啊,主子交代的事怎么能一拖再拖呢?反正阿秀也是值夜班的啊,现在去开荒也正是符合了她的工作时间嘛,哪里有什么不妙的啊?”文竹笑得奸诈,“黑灯瞎火怕什么啊,电线一扯,电灯一拉,分分钟就灯火通明。实在不行,我还可以亲自为阿秀掌灯点烛红袖添香嘛。”
两个厨娘被顶得无话可说,稚嫩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阿秀。却见娇小玲珑的阿秀小脸儿发白,樱唇喃喃,大大的眼睛眸光轻动,眼波乱转,晶莹剔透,像是噙着满眶的泪,却又坚强得不让它流出,让人心疼得紧。
厨娘心里叹息一声,唉,这水灵通透的小姑娘啊,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却要被大小姐刁难。亏她还不抱怨,还要认认真真的完成,也不说对方一句坏话,真的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啊。就是可惜,被大小姐记恨着,日子不好过啊。
一时间,对阿秀的好感度陡然上升好多,反之,大小姐刻薄而记仇的形象也根深蒂固了。她们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得罪那个军阀家的小姐哦。
终是阻止不住,阿秀大眼轻眨,如风中的娇花,让人怜惜。可到底文竹却不怜香惜玉,狠心的唤了她走了。
阴森森的夜空,摇摆的树影像是潜伏在夜色中的怪物,还伴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虫鸣蛙声。
东厢房的区域的确是破败得很了,残垣断壁,无人修理的花木肆无忌惮的生长着,深幽的夜,在那急促的虫鸣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快速穿行而过。
一个黑影刷的一声从草丛中越了出来,从文竹眼前划过,她尖叫一声,手中的风灯摔在地上,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的,然后。啪的一声,终于是完全熄灭了。
整个空间黑得如同鬼域,而耳边,似乎还有什么喘气的声音。
两个姑娘终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震破死寂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