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四季无冬(四)
白苏2017-12-01 19:074,379

  面对着屈辱和死亡,清秋泪如雨下,可唇齿间辗转的还是那个名字,刻骨铭心的字眼。

  是啊,冬生,穆冬生,她喊的便是他的名字。

  一个是秋,一个是冬,这该是多么相配啊!

  他怎么样?还好吗?有没有受到这洋鬼子的袭扰?他和他的新婚妻子过得如何了?

  他的心里,可还有她一丝丝的位置?

  人都说临死之前便会想起这辈子最难忘的事情,最难忘的人。而清秋,她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此时此刻想到的却是一个穆冬生,那个已经把她抛在脑后娶了其他女人的负心人。

  是不是想到他,再大的痛苦都不会那么难熬了?是不是想到他,就连死亡也可以安然面对?是不是想到他,如果真的有下辈子,奈何桥上她就不会忘了他?

  清秋满脸的泪,他能感觉到那洋鬼子在她身上的摸索,可此时她已经无力抵抗,留给她的选择只有一样,她和仪敏格格都早就知道的了。

  不过就是一死。

  仪敏格格比之清秋更是刚烈,她的父母亲人早就死了,这活着的日子也都是东躲西藏苟延残喘。而在这种时刻,这种毫无生路,哪怕有,也是牺牲了尊严和骄傲换来的偷生,她不屑一顾。于是,她满脸泪痕的看了一眼清秋,声音悲绝:“清秋,多谢你和你阿玛的护佑,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这个刚烈却温柔的格格,竟干脆而狠绝的咬断了舌头,就这样死了。

  “格格,格格,仪敏格格!”清秋疯狂的要扑过去,却被身后铁锁一般的手指钳制得死死的。

  没了,都没了,她爱的,她要的,她护的,就这么眨眼的功夫就都没了。

  清秋像是一只失去了幼崽的母狮子,狂躁的摆动着手脚,又打又咬的,让那前来一亲相泽的洋鬼子吃了一嘴的血。

  清秋被狠狠的摔在地上,洋鬼子对着她唾了一口血沫,然后啪啪就是两巴掌,打得她的脸颊都肿了起来。

  而另外一个,因为到手的美人没了,正一腔怒火和抱怨不知如何发泄。

  清秋握在地上,慢慢摸索着抓起地上的一块尖石子儿,准备等那个洋鬼子再扑过来就给他一石头。

  而在此时,突然听见砰的一个闷声,那洋鬼子像是喝醉了的酒鬼一样,摇摇晃晃的就倒了,摔在她脚边。

  清秋啊了一声,蜷起脚来抱成一团,但手里依然攥着那块石头。

  另一个洋鬼子惊讶的看着同伴倒下去,摆出格斗的姿势,在这黑灯瞎火里四处寻找偷袭的敌人,却什么也看不见,顿时心虚,赶回墙角去摸那柄毛瑟步枪。

  而清秋,她的腿都软了,不停的打颤,突然,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下意识的便要大叫,那手却猛然捂住了她的嘴巴,把她的尖叫变成了呜咽。

  清秋怕极了,就要扬起手中的石头对准那人的头部猛敲上去,突然,那人附在她耳边,语气轻柔:“是我。”

  只两个字,清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石头,她的泪水一下子全淌了出来,刚刚僵硬的身体也随之瑟瑟发抖起来。

  就那么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她已经听出来了,是穆冬生,穆冬生来了。

  他只是个瞎子,一无所长,但却敢在这枪林弹雨中摸进来,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也正因为他是个瞎子,所以哪怕天再黑也不会影响他的视力,他只需要凭借听觉就可以感知到目标在哪儿。所以,他才能隐身在黑暗里不动声色的砸晕一个洋鬼子,所以,他才能在任何人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摸到清秋的身边。

  不过一两秒的时间,两个人心中都涌出来无数的感情。但穆冬生清楚他们现在的处境,更明白自己豁出命都要来这里的目的。

  于是,他拉起清秋,声音很轻:“我们走。”

  两个人一闪身,躲进那夜色苍茫中,然后便偷偷摸摸的往隔壁的院子里去。

  但是,洋鬼子又不是傻子,尤其是在有步枪在手,更是精神得紧,一边不停的搜索,一边把枪口对准可疑的地方,但碍于太黑,他也看不见。于是,用外语骂了一句脏话,便叽里呱啦的大喊了两声,同时自己把刺刀尖往不远处的火堆里一拨,炭火飞起,如同夏日的萤火虫,在不大的区域里,照亮。

  而猫腰逃跑的清秋和穆冬生两人,这一下子便彻彻底底的暴露在那不亮的火光里。

  穆冬生虽说看不见,但听力惊人,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对着清秋大喊道:“跑!”说着就推了她一把,清秋一个踉跄跑出去好几步,就听见身后有枪声。

  穆冬生看不见路,只能凭着记忆里的路线向前,脚下跌跌撞撞的,但好歹那炭火只在空中停留了半秒便又落了下去,那枪子儿也只打在空地上没伤着人。

  “跑啊,不要回头,跑啊!”穆冬生对着清秋喝到,就像能看见她的行动一样,他把她的犹豫和担忧都猜得很准,他说,“不要回头,跑,就算死也不能回头!”

  清秋咬紧牙关跑了两步,可嘴里还是道:“冬生,我们一起!”

  “走!”他一把甩开她的手,长话短说,“先离开!”

  在这短暂得几乎可以不计的推搡中,他再一次把清秋推了出去。而此时,那一声枪响已经惊动附近的洋鬼子,他们都开始往这一个地方聚集。

  没有时间犹豫了,就连生死离别的诀别也不能多说。

  穆冬生也知道清秋家隔壁的院子里有一条夹缝,只要过了那儿就可以通到另一条胡同,然后,她就有可能逃出去。

  于是,在院墙那儿,穆冬生几乎是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和最敏捷的反应,一捧一抬,便把清秋送到了墙的另一边,然后,他才翻身过去。

  穆冬生把清秋按到那夹缝里,道:“走。你知道路的,别回头,走。”

  “那你呢?”

  脚步声已经只有一墙之隔了,马上敌人的刺刀就要捅进心口了。

  “城外会和。”

  穆冬生不由分说的把人往里面推,然后“看着”她,不停的招手:“走,别停!”

  “你不要食言,要不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清秋哭道,“等再见,我什么都依你。”

  穆冬生只是点头,然后又再一次赶她走,等听到她真的往前的脚步声时,他才流着泪自言自语:“你不会再原谅我了。对不起。”

  然后,这个一文不名的瞎子,毅然转身,把整个身躯都堵在那夹缝里,双手张开扣着砖石,如同一扇不可能开启的大门,死死的守着。

  而他身后,他最爱的姑娘一边哭着,一边踏着血与火,向那九死一生的生路奔去。

  洋鬼子很快的过来,一个枪托就砸上穆冬生的头,他矮了一下身子,嘴边都是血,但是,还是不肯松手。

  他刚刚砸晕的那个洋鬼子对他可不客气,一上来就下了狠手,拳头往他的心窝狠狠的就是一拳。

  他噗的吐出血来,前襟都被染红了,可是手还是不肯放开,身体也不肯让开,他像一块巨石,死死的堵住夹缝的入口,哪怕刺刀捅进了他的血肉,哪怕枪子儿打在了他的骨头。

  穆冬生,这个一无是处只会拉曲儿的瞎子,像是一座染血的赤色雕塑,就死死的挡在那儿,直到没了气息。

  他笑了,牵动着大口大口的血吐出来,但面上却是安详,那再也无法听见的遗语与他的血液一起缓缓流出:“清秋,其实,我是爱你的。”

  所以,他才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回到这里;所以,他抛弃了姐姐和妻子也要来救她;所以,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做挡板给她留下一条生路。

  所以,清秋,冬生是爱你的。

  直到死,直到身体僵硬,穆冬生也没有松开。

  最后,洋鬼子砍断了他的双手才扒出了他背后的夹缝。

  他的尸体鲜血淋漓的被甩在一旁,断肢残腿不成样子,但那满是鲜血的脸上,却是释怀的笑。他死不瞑目的双眼还看着那条夹缝,哪怕死了,他也要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安全逃离。

  他只是个瞎子,什么都不会,他已经拖累了姐姐一辈子,不能让姐姐死前想要见他娶媳妇的最后一个愿望也不能实现。所以,哪怕伤了清秋的心,他还是得娶英子做妻子。

  可是,在这件事完成之后,他本就该向清秋道歉的,恰巧碰上洋鬼子杀入京城,那么他便只能用这条不值钱的命来说对不起了。

  穆冬生他从来就不是个英雄,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从来都不是。

  可是,哪怕是个瞎子,这世界上也不会再有另一个愿意用命去救清秋的瞎子了。

  清秋顺着那夹缝逃了出去,一路狂奔,眼泪和鲜血一起往外淌,穿过胡同,不停,不回头,跑,只要没有死,就往死里跑。

  城外会和,城外再见。

  不要停下,不要回头,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逃了,带着满身的血液与不堪,终是见了生路。

  而她恰好就撞到了顾恒平,那个时候他还不是顾大帅,只是袁世凯手下的一个小官儿。年少血性,他便带了这个狼狈不堪的姑娘一起离开。

  可是到了城外,清秋死活也不肯再走,他便当是做了好事,不再逼迫。

  清秋在城外等了好多天,一直没有再见到穆冬生,直到她死,她也没能再见过了。

  第十天,她躲在那密林里,终是忍不住双手捂着脸,痛哭流涕,泪水从她指缝中溢出来,像是流尽了这辈子的眼泪。

  然后,她没有回头,没有停留,一直走,往前,走了很久很久,直到一场高热醒来,便再也不提穆冬生了。

  她以为不提就是忘记了,就不痛了。

  后来,她入了一个游走的戏班子,跟着到处赶庙会。

  再后来,她又遇见了顾恒平,那个在死生存亡的黑夜带着她一起出城的军官。那一刻,她的泪水哗啦啦的往下流。

  顾恒平惊讶的看着这个漂亮的姑娘,等到泪水洗净了她脸上的油彩,他才想起,原来是她啊。

  就是那一瞬,他以为她爱她,所以,就连他自己也情不自禁的陷了进去。然后,他对她展开了猛烈的追求,直到他送了她那根“火舞流光”的发簪,她终于答应作他的女人。

  可是,顾恒平不知道,清秋之所以哭了,只是因为她又想起了穆冬生,想起了那一个她认为早就忘记的人。

  不要停,别回头,一直向前。

  清秋终是明白了穆冬生在说这句话时的决绝与悲痛。她说过,如果他食言了,她就不会原谅他。

  既然他早就另娶了他人,那么,她也要过得比他好啊。

  她不会原谅他的,不会。她要过得比任何时候都好,她要让他看看,看看她现在的幸福。

  于是,她嫁给了顾恒平,作了他的三姨太,一前一后生了两个女儿。

  后来,顾恒平脱离了袁世凯自己单干,在那交锋中,他无瑕顾及家眷,便派人送清秋离开。

  后来的事情都已知晓,那场兵祸那段流离,小女儿顾郁楼走丢了,清秋和大女儿顾疏玲流落到一个小村落。

  后来瘟疫蔓延,清秋病死的前夕,她看着骨瘦如柴的女儿,突然想起,十五岁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可是,那个人是瞎子,从来就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管是胖是瘦,是丑是美。

  她给女儿讲了自己与顾恒平的定情,却绝口不提那个人,因为她始终认为,自己不会原谅他,自己早已忘了他。

  但其实呢,当他如天降神兵一样出现在她身边时,一切的不公和误会她都已经释然,什么她都已经原谅了。

  只是,她想他,她忘不了他,也怨他给了自己重生,却是孤零零的生活。

  清秋嘱咐女儿要坚持住,等着顾恒平来带她回去,然后,她的目光开始涣散,在那晕开的光圈中,她似乎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初冬,她看见青布烂衫的穆冬生向她走来。

  清秋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你是冬生,我是清秋,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相配的人吗?所以穆冬生,我原谅你了,带我走吧。”

  然后,没了然后。

  四季更迭,再无寒冬,连秋也跟着去了。

继续阅读:第五十章 白纸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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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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