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第十四章
街边的货郎吆喝着,偶尔有一两辆马车缓缓行驶而过。巍峨高耸的漆红色柱门,中间钳着一块长方形的牌匾,牌匾上用小篆体写着‘四牌楼’的字样。
和十二年前的布景几乎一样,青石铺就的马路带着古老的气息,这个地方背后承载太多的故事,甚至流淌过许多鲜为人知的鲜血。
那一年,于文安就是在里边的闹市中被问斩的。那天,下着雨。
卫长昭很快就松开了手,丝毫未曾察觉张云曦心中的旖旎。他缓缓抬头,望向不远处的人来人往,颇有几分出神地接着刚刚张云曦的话问:“她怎么惹你了?”
这时候,张云曦摸了摸刚刚被卫长昭捏着的地方,已经将脸侧到一旁,一时间也没有发现卫长昭的异样。好一会儿,她才按捺住自己的心跳,抿了抿红唇,语气淡淡地继续说:“她对长昭哥哥不好。”
听了这话,卫长昭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张云曦。因为两人中间都静默了一会儿,张云曦此时也回过了头来,视线与他对上。
鹅黄色的月华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勾起一丝涟漪,她一脸执着认真,抬起右手就抓住了他的左手腕,怕他不相信似地,重复了一句:“因为她对长昭哥哥不好!”
卫长昭更是沉默了,他沉默的时候,周身莫名的安谧,眼珠子漆黑如墨更是让人探不出究竟。他的眸眶映着张云曦的模样,如同要把张云曦看个透彻似的。
她…鲜少会这样露出生气的姿态。卫长昭眸波微微动了动,至少认识她的这几天,她大多都是笑着的,哪会这么认真地生气呢。他想了想,也许是昨日在长安院发生的事情,吓到她了。深吸了口气,在她眼睛似乎要滴出水来的时候,卫长昭才缓缓说了一句:“没关系的。”
柳姨娘又不是他亲娘,对他不好很是理所当然。像朝臣参与党争,各为其主。柳姨娘巴不得他死,也不过是因为他占了个嫡子身份挡了卫长英和卫长兴的路。说到底,这本就是他与他们避不开的仇怨,也只有张云曦这个傻姑娘才会较真,希望柳姨娘会对他好些。
话落时,发现张云曦面色还是不那么好,卫长昭才叹了口气问她:“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的了?”
张云曦贝齿咬着唇瓣,可怜兮兮地盯着卫长昭看,突然的,在卫长昭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走近了卫长昭一步。两只手从卫长昭的腰侧穿过,双手在他腰后合拢,揽着他的腰,她把头埋在卫长昭的胸口,似乎吸了吸鼻子。
卫长昭身子僵了僵,呆立在原地不动,然后,他就听见一道闷闷的女声带着三分叹息七分疼惜从他怀中传了出来:“长昭哥哥,云曦会心疼的。”
卫长昭不由得愣了愣,这话说得……当真是有几分暧昧。好在他知道这丫头只把他当亲哥哥一样亲近,所以才会这么口无遮拦地帮他打抱不平。不然,他还有得烦心要怎么掐断小丫头的情丝。
轻咳了一声,待看见周围过往的人将目光不自觉地投放在他们身上之后,卫长昭无奈地把张云曦从怀中拉了出来。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就算他从前还是于长昭的时候,偶尔顽劣也惹过不少风流韵事,但在看到张云曦一脸梨花带雨时,他还是颇有些有点头痛的。因为那个时候,他遇到的女孩儿,多数都是逢场作戏的。这么认真地看一个女孩儿哭,他真真是头一回。
想了想,他无奈地别过了头去,视线看向了对面卖簪花头饰的小货摊子。他缓缓抬起了自己右手的袖子,放到她跟前,轻声说道:“你擦一擦吧,在大街上呢。”
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便是跟他这个哥哥亲近,也得注意一下规矩。否则被人误会了,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影响了日后议嫁的事情,卫老太太非得找他算账不可。
张云曦看着遮住自己视线的衣袖,突然之间破涕而笑。没记错的话,卫长昭是有些许洁癖的。现在给衣袖她擦眼泪,他也不嫌脏?这算不算回应呢?罢了,他这么笨,大概是纯粹见不得她哭而已,怎么可能会知道她说的心疼,不仅仅是因为她把他当成最亲的人,而是还把他当成了……
罢了,罢了。张云曦在心中微叹,怪她一时没忍住。
卫长昭听到笑声,愣了一下,放下手来,想看个究竟。果真是没有听错,笑声就是张云曦发出来的。这姑娘此时已经拿出自己绣着蝴蝶戏花的巾帕擦干了眼泪,眼睛笑得弯成了半月,心情一扫刚刚的伤情,似乎开心了很多。
女人变脸的速度,也忒快了些,快得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上一世是不是白活了。亏得还跟同窗好友一起去见识过花楼的头牌,听过他们说姑娘的心思如何如何。现在,他完完全全搞不懂张云曦在想什么。
“走吧。”
张云曦恢复如常,似乎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转过身,背着双手在腰后,微微侧着脸看着他这么说。那侧脸渡着温暖的阳光,泛着金黄色的萤光,红唇娇艳欲滴,眸中风情万种,令得在呆愣中的卫长昭不由得更是呆了一下。
良久,卫长昭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哦’字跟了上去。
北燕坊市中,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金陵四牌楼,繁华若仙境。”
四牌楼街区,是金陵最热闹的地方。这里云集着北燕顶尖的茶舍酒肆、娱乐之所。北燕的达官显贵一族,多数都在此处休憩玩乐。这里的娱乐之所,有些甚至深夜不打烊,与人笙歌至天明。
金陵最大最盛气的酒楼,月华楼处,天字号雅间。
一个穿着宝蓝色直䄌,脖子上挂着个金色长命锁,用蓝色玉带固着头发的少年正坐在一张红木仙桌旁,手里拿着一个酒杯,与坐在自己对面的穿着白色右衽的同龄少年对饮。这两个少年,前者是卫长兴,后者则是与他素来交好的宁安侯府的小世子,宁显。
宁显跟卫长兴碰了碰酒杯,尝了一口酒后,嘴角边挂着玩味的笑意接过刚刚卫长兴说的话,他左眉挑了挑说:“长兴兄,之前你不是说过,你二哥是个闷葫芦的傻子么?怎么昨日竟会那般作态?这也太令人惊讶了,好端端的,他想做什么?莫不是被什么附了身,还是说……他以前就在装傻?如今终于忍不住了……”
卫长兴哼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玉蝶上的花生米,往嘴巴里扔了几颗,眸子眯成一条缝,用宁显以前从没有看见过的认真说道:“卫长昭这个人,最近是有些反常。”他言语间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忽而看向宁显,眼睛睁开,有些精光,“宁显,你说,若卫长昭以前真是装傻的话,他现在不想装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宁显听了来劲,身子凑近了一些:“我觉得吧,你家二哥这脑子,是有些好使。你看,昨日他敢那样卫阁老说话,卫阁老都没有罚他,想必他是知道,卫阁老拿他没办法吧?”
“不,我爹昨日是很生气的。”卫长兴摇头说道,今日他不必上族学,国子监也不必去那么早听学,是以特地应了宁显的邀约来了月华楼喝酒。喝酒这事,必定是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他此时也不想顾虑这些,只想和自己的好兄弟一起参谋参谋怎么对付卫长昭的事情。
“噢?”宁显惊讶,眼珠子转了转,手肘抵着红木仙桌,酒杯都被他碰倒了几只,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思考。宁显看着自家好兄弟一张严肃脸,不禁摇头笑了笑:“长兴兄,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
“卫阁老既然对你二哥生气,为何不像以前一样罚他?明明这次闹得比以往都要厉害不是吗?”
卫长兴一听这话,猛地抬手拍了一下自家的大腿,豁然开朗道:“因为我祖母!对,就是因为祖母!”是了,若不是宁显提醒了这么一句,他都想不通一直觉得奇怪的事情。昨日祖母的态度,太奇怪了。
往日都不怎么帮卫长昭和陈氏的,昨日偏偏出言阻止。虽说事态是严重,阻止是明智的选择,然而,事后父亲听了祖母的话竟然就真真不管卫长昭了,这一直让他觉得纳闷。今晨,福顺还跟他说,青竹院的伙食似乎都恢复到正常的份例了,他不得不正经思考起父亲究竟是什么意思了。现在转念想想,这根本和父亲没有什么关系,而是祖母要保卫长昭和陈氏。
卫长兴气息微重,他记得柳姨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和长兄说过,祖父在世时,最宠的就是卫长昭。明明都是亲孙子,祖父始终不喜欢他和长兄。后来祖父去了,他年纪也大了些,父亲便去同祖母说,让他和长兄的身份也提一提的事情,结果祖母却拒绝了父亲的提议……
原来,祖母这几年对他和长兄面上如此好,心里还是偏帮着卫长昭的?
虽然这样想有点匪夷所思,但卫长兴心里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宁显左手托着腮帮子问他:“你祖母?事情闹得那么大,是要出面阻止没错。不过我觉得,这老太太可能是听到你二哥把事情放到了面上说,觉得过意不去,得维护一下脸皮……如果她真想帮你二哥他们,她这几年为何不帮,偏偏挑这个时候帮?”
卫长兴愣了愣,刚刚在心里埋下的怀疑种子,被宁显这一席话又给拔了出来。这么说也没错,祖母要帮卫长昭早就帮了,何必等那么久?眨了眨眼睛,他好像又想明白了一点,老人家确实是比较重规矩爱脸皮的。
想通了这点,卫长兴就松了口气。既然祖母只是一时碍于面皮帮卫长昭,那他就像个办法,让祖母因为面皮,彻底厌弃卫长昭才行。这样,卫长昭就真的无法阻碍到他和长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