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第九章
001
“太太,您请回吧。老太太吩咐过了,二少爷今日得在这跪满四个时辰才能回青竹院。若是让人知道您在这耽搁了二少爷的时辰,老太太可能会有另外的打算了。”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浅灰色布衫的小厮。长得老实,说话的语气也是客气的。
卫长昭脑子里对这个小厮有点印象,小厮名叫尘奴,是老太太院里干杂活的人。
以前,卫长昭到老太太跟前请安的时候,远远地都同尘奴打过照面。后来他偶然间听别的丫鬟嚼舌根,才知道尘奴是老太太身边的一个丫鬟所出。那丫鬟是个吃里扒外的,被老太太下令打杀了。老太太念在多年主仆情分上,这才留了尘奴一条命。
尽管如此,尘奴的身份注定要比寻常的奴仆低贱。他在长安院算个另类,老太太不把他打发卖掉,却也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瞧。寄人篱下,无法升迁,只能做着些粗使杂役算作还老太太恩情。
这么说来,这个尘奴的处境同卫长昭还有几分相像的。
红烛火苗摇曳,仔细听还是能听到噼啪作响的声音。
卫长昭将陈氏放在自己身上的手扯下,侧过头来,声音放柔了一些,说道,“娘,您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只是这一顿罚,无论如何我都是得受的。现在,您要做的不是在这陪我浪费时间,而是回去准备些吃食等我。还有,您记得到李大夫那拿些舒活膝盖淤血的药膏,我罚满了回到院子里,多多少少都会用些。”
“对,对,对。”陈氏吸吸鼻子,强忍着没让自己掉眼泪,“娘回去准备,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卫长昭听到她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说话,差点笑了出来。他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儿子就在祖祠里,能出什么事?而且,刚刚尘奴说的没错,您在这待久了,祖母可能会另外做打算了。”
亲儿子说的话,比旁人说的话更具说服力。陈氏尽管于心不忍,最后还是被卫长昭劝说走了。
祖祠恢复宁静,尘奴也退到了门边。
卫长昭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着卫老太爷的牌位,微叹了口气。四个时辰也太久了些,还要连跪三日。若现在不是夏天天热的季节,而是冬天时节罚的跪,他想他的双脚迟早都得报废掉。
卫老太太也真是……狠得下这个心。
说到底,还是因着他这个嫡长子在卫府没什么说话权的关系。
一想到这,卫长昭就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痛。
002
根据他这十几年来的记忆,当今的北燕宪帝是在他三岁的冬天也就是十二年前于长昭过世后的冬天登上的皇位。他的祖父,与宪帝有同袍之谊。他的父亲卫衍,自科举出身后就一直跟在宪帝身边做臣子。
卫衍在官场上有自己的一套手段,花了几年时间,自然而然地才爬上了如今的高位,得了宪帝不浅的宠信。朝堂之上,内阁之事,卫衍自信还是能把握几分。所以,卫府里要是再正经出个朝廷重臣,宪帝心里避免不了隔阂,但也隔阂不到哪去。
正是清楚这一点,卫衍对卫长英算得上是从小悉心栽培,完全是冲着培养出接自己衣帛的人去的。卫老太爷故去后,卫衍完全不掩饰自己对卫长英的期待和宠溺,卫长英本身也是个聪慧的,更是深得卫衍心意。
就这样,卫府上上下下,都明了卫衍的意思:将来接管卫府的人,是卫长英。
想到这里,卫长昭不由得苦涩一笑。老太爷在时,从前的他还能好好上几年族学。老太爷一倒,教他的先生也不用心了,他自己清楚自己的处境,索性也不学了,宅在青竹院里,不用给老太太请安就绝不出门。
如果他现在只是纯粹的卫长昭就好了,只需要想着怎么安稳度日就好,以委曲求全的方式,以扮猪吃老虎的方式都行。
问题是,他的人生并不纯粹。
他指望不了心有偏颇的卫衍能帮他,他知道自己迟早得堂堂正正地站在明面上,让天下人承认十二年前于府的那桩冤案……也就是说,他得手握重权,他得在朝廷上占得一席之地。
而得权的最快、也是最有效、目前对他来说最公平的出路,就是参加科举。
科举对天下人而言,是相对公平的。
卫长昭现在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学识,他当于长昭的时候,也不是白当的。于文安亲自教导过他,不为科举入仕途,也送他到国子监念过学。尽管于长昭现在已经死了十二年,可于长昭死前的记忆,他都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十二年世道变化说大不大,科举的科目考的无非就是那几样,他总还是有时间备考的。
所以,他担心的是,卫衍对他考科举的态度。
柳姨娘和卫长英若是知道他要考科举冒头,定会想办法除去他。以前没除他,估计是觉得没什么威胁。但以后,就不一定了。而卫衍呢,毕竟不待见他这个儿子,如果他知道他考科举,会不会阻止他?
以卫衍的性子,极有可能。厌而生恶,恶极必弃。卫长昭之于卫衍而言,没有什么利用价值。让卫长昭上位,那简直就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树敌,卫衍又不傻。
这些年没杀卫长昭,唯一的解释就是人道约束。
不然,卫长昭现在哪有这么长命?
003
卫长昭想,自己真要参加科举的话,必须得好好筹谋一番,最好能一举惊人,让卫衍在人前顾及面子真正地不能动他,这样他才能走得万无一失些。
否则,卫衍一开始就暗中给他使绊子,别说他能不能顺利应考,就以卫衍那内阁首辅大臣的身位,对付现在的他,简直是刻刻钟都能碾死一只蚂蚁般那么容易,那他这辈子到死都无法为于府诸众翻案了。
这么一想,自己目前最需要做什么也豁然开朗。在卫府的宅斗中安身保命自然是首要的,不过,无论是安身保命,还是日后要应考科举,都少不得一样东西——银钱。
不是说要拿银钱去贿赂谁,而是这个年头,没有银钱捉襟见肘,想办点事都不方便。再说了,他在卫府总不能因为没有钱的关系不得不被柳氏拿捏吧?
有钱傍身,总是有点底气的。
于府的案子离现在已经十二年过去了,要找证据,让当朝皇帝承认错判,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身边至少得有个不错的帮手,帮他查东西,打点好一些琐事让他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卫长昭琢磨着琢磨着,忽然觉得培养个忠心的人也是迫在眉睫的事……
原来,这一世他要做的事情这么多。
卫长昭闭着眼睛,脑子里的思绪再次如乱麻般绞在了一起。双膝已经失去知觉,脑仁又开始疼了起来。他不由得逼迫自己歇下杂念,什么都不想。这么一歇倒是好了,他跪着跪着就这么没知觉地睡了过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使得了这样跪着就能瞌睡的能力,可能是从前自己这具身体,没少做这种事,习惯了吧。
直到一阵凉风吹过,吹去了一天中最闷热的气息,凉了他脖子上的汗水令得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金黄色泽的阳光从门外杳杳落了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卫长昭刚想回过头去看看尘奴在不在,想问一问他跪满时辰没有。这时,身后响起一道细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双黑色的皂靴出现在卫长昭的眼角余光之中,停在了他的身旁。他听见来人嗓音带着几分讥讽的淡漠道:“二弟,看来祖母这罚跪也没让你学到什么规矩呢。”
卫长昭闻言,身子微微僵住。这下,他不用回头也知道站在他身侧的人是谁了。原是他之前一直在想着日后会如何交锋的的从前谋过面、自落水醒来后一直未曾谋面的庶长兄,卫长英。
004
侧侧头,视线由那双黑色擦得干净的皂靴向上看,是一件上好的月白色缎料直䄌。直䄌上绣着浅浅的云纹,腰间是一条玉白色固身的腰带,腰侧挂着条红络子打的时兴花样,吊着颗通体青翠的玉佩。这副简单而又不失华贵的打扮,更是将眼前这人的身长玉立、温润谦谦衬了出来。
卫长昭总算是看到了卫长英的脸,在他脑子里,他对卫长英的相貌自然是深刻的。笑面虎兄长嘛,心底不知多狠毒。不过,这般亲眼所见,卫长昭不得不承认,比起他来,卫长英的样貌其实更像卫衍一些,丰神玉朗,面带淡淡笑容,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他不动声色看着卫长英,在心里琢磨着这人出现在这何意?找茬的?嗯,看起来挺像的。但是有点抱歉,他还没打算同这个人过招。他跪了几个时辰,还没吃午饭,身上没什么精力和人吵架。
居高临下睥睨,卫长英能将自己这个嫡出身份的弟弟脸上的表情瞧个清楚,他有点呆。看到自己的时候,神情不像从前那般畏缩避让,反倒很是平静,平静得只是因为自己的出现令得他有点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