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第十一章
001
终于,陈氏把点心碟子放置到一边,苦涩地看着他说出了话:“昭儿,娘其实不希望你做官,这样太累了,娘帮不到你什么……可如果这是你想做的事,娘不会拦着你。束修费公中不出,娘也会想办法。只是,考科举并不容易。你荒废了几年学业,明年如何应考?时间会不会太急?况且你爹那……”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当然,这最后一句话,陈氏说不出口,她怕伤儿子的心。
一旁的卫长昭忽而松了一口气,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只要不是反对他入仕途就好,不然他还得费一番说辞。眉头展了展,卫长昭拿过刘妈妈手中的瓷瓶,用小扁棒子挑了些墨绿色的药膏抹在自己的双膝上。
他语调平缓地回说:“这些都不妨事,我只是几年没到族学上课,私底下都有在看书。未来这一年,我找个先生把不会的地方请教请教,也可以应试的。至于爹那边……”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看着陈氏说道,“我没打算让他知道我要参加秋闱。”
陈氏一听,面色倒是有些不好看。她不擅长掩饰,情绪表露得很明显,也许是因为料想不到卫长昭会这样打算。
卫长昭一眼就把她心里在想什么看透,遂把小瓷瓶递到了刘妈妈手上,一副要和她促膝长谈的样子。
刘妈妈见状,瞥了他一眼,眸底一片了然之意,十分聪明地垂下头,拿着药膏瓶悄悄地退了出房间。
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俩了。
“娘知道,爹对我而言,只是因为他是我爹而已……如不出儿子所料,从小受教于他身边的长兄,明年会参加秋闱。若长兄中举,庶房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如果我不做点什么,爹永远看不见我,也看不见娘。这样的话,日后我们的处境会更艰难,娘能明白?”
话都说得如此明白了,陈氏要还真是听不明白,大概这人的脑子可能是缺根筋了。
空气中流转着的呼吸声似乎凝滞了些,卫长昭觉得自己双膝盖上凉阴阴的。低头瞟了一眼淤青红黑处,不由得伸手拉下了裤脚遮盖了起来。他拍了拍衣服,动作缓缓的,给人一种成熟稳重的感觉。
“娘知道的,我的昭儿长大了。”陈氏最后点了点头,说了这么一句话。带着泪花的眼眸里,闪动着卫长昭都一时无法理解的决心。
她吸了吸鼻子,面色又带上了一抹忧虑,小心地开口问,“你不让你爹知道,如何参加得了秋闱?”
卫长昭笑了笑,说:“我打算到时找些由头去外公家。”
002
他不是随口说的,记忆中,陈氏是直隶登州人。他外公,也就是陈氏的父亲,原是登州同知,虽说如今闲赋在家有些年头了,但在登州还是有些根基的。到时他去登州陈家,应试也在那处。有着陈老太爷在明面上打点,卫衍在金陵顾着卫长英就是想分神阻止他也阻止不了。
陈氏听了,也觉得这是个办法,遂轻轻颔首。
如今长昭提及这话,让她不由得思及父母,心里难免有些难受。
当年陈元因对卫老太爷有恩,算得上患难之交,卫老太爷才定下了她与卫衍的亲事……她多少是能理解卫衍为什么不待见她的,他们陈家能与卫家结亲,算得上是高攀。
若没两位父亲的交情,这事根本成不了。嫁来卫家后,父亲不想让她为难,怕别人说闲话,索性不到卫家探亲。先前她倒是回过几次家,后来,卫老太爷故去,她在卫家过得越发不好,怕累得家中二老操心,她就再没带着儿子回登州去,只是偶尔托人捎上几封信问候问候。
好在,爹娘并不止她一个孩儿,她倒是有那么两个兄长。想到这里,陈氏又不由得叹息,有兄长又如何?兄长们志向不在致仕,善喜经商,不常侍奉在二老左右……现在想想,自她出嫁后,家中二老过得也是挺清静的。这么多年她都没回去看他们,也不知道多伤他们的心。
日后,她得想个办法出府一趟了,去见一见家中的二老。
不为别的,卫家的人不疼自己的儿子,但是陈家的人一定是宠着他的。爹和娘见到自己的外孙回去,指不定多高兴。而且,昭儿要应考秋闱,请先生开销不小。她能想到帮得上自己的人,除了登州的二老还有那两位兄长,实在是没谁了。
也许是见儿子突然如此懂事起来,陈氏也想明白看开了些。唯唯诺诺的活着,也是朝不保夕。既然如此,为了儿子的前程,她愿意拼一把。一直以来自认为亏欠儿子的陈氏,暗暗下了决心,日后她至少不拖累儿子才行。
卫长昭不知道陈氏因着他说的那么一句话想了这么多,他有点饿了,便冲着屋子外的刘妈妈喊了起来。刘妈妈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想吃饭。刘妈妈应声说等会,卫长昭就说好。
等他同刘妈妈说完话,他才发现陈氏仍旧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卫长昭不解地瞅了瞅陈氏一眼,喊了她两声也没见她应。他纳闷,难道她还在适应着他的突然转变?也不算突然了啊,都几天了,也该晓得他性子是有些不一样了的,怎么还发呆?
他突然有点无语,只能把他这个亲娘现在的反应归咎为见不得自己的儿子突然变得如此的有志向。
自己看着长大的懦弱少年嘛,突然这么有骨气起来,她多少得花点时间压压惊,因为她自己性子就不怎么硬气。
好吧……知母莫若子,他当然选择原谅她啦。
003
第二日卯正,天边刚泛起一丝金黄色涟漪,经过漫长一夜噩梦的卫长昭终于从梦魇中惊吓而起。简陋的屋子视线尚且有些模糊,他微喘着气,发现后背的凉意依旧未退。
侧头看了看窗外,是一堆感觉长得比他还要强壮的青竹子。他缓了缓神,慢慢醒悟过来,他现在是卫长昭,北燕宪元年间的内阁首辅大臣卫衍的嫡亲儿子。
离梦里的那个自己,他隔远了十二年。十二年的光景,在他的记忆里不算很长,北燕朝依旧还在。十二年也算不上很短,他一觉醒来,英帝年间的兵部尚书于国公一案,早已如春泥雪尘,一入夏便杳无踪迹。
抬手往额头上一抚,湿汗渗渗。
卫长昭轻轻叹了口气,掀开了被子就起了身。脚站在地上,膝盖还有些痛。昨日虽涂了李大夫给的膏药,这天底下却是没有哪种药是能让伤处一下子愈合的。
身子旧病新伤细细厮磨在一起,卫长昭管不了那么多,伸了伸懒腰,反倒是非常认真思考着另一个问题。
昨日他能在祖祠中见到卫长英,不知道今日会见着谁来刁难他。刁难他的人,除了庶房的人,二叔卫谦家的人应该不会跟着庶房的人落井下石吧?
除此之外,卫长昭尚且还有点小忧虑,自己这一世高高在上受人供奉的父亲,也不知道会不会来对他说教一二。如果来的话,他还没想好用什么态度对待他呢。
正凝眉而思,陈氏就已经敲响了卫长昭的房门,她站在门外,声音不算很大地问,“昭儿,你醒了吗?昭儿?”
卫长昭看向房门处,后知后觉自己这几日入睡前顺手都会把门给关上。按照以前的卫长昭那个小孩子心性,睡前总是要陈氏哄上一番才睡的,房门自然是不上锁。陈氏早上要叫他起床,压根不必敲门。
可自他这个‘卫长昭’醒来后,他就顺手把以前的坏习惯改了。这几日也没见陈氏出什么声,以至于他一直都想不起来这事做得突不突兀。
如今,听陈氏这么淡定地在门外敲着门喊他起床,卫长昭心里还是颇有几分欣慰的。他娘亲也不是那么迂腐的人,对自己儿子点点滴滴的小转变,也算得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包容了。
许是见他在屋里没什么声响,怕误了领罚的时辰受卫老太太更重的责罚,陈氏在外头敲门敲得更用力了一点。
“太太,少爷大概是太累了,要不迟些再叫他?”卫长昭听见刘妈妈用商量的语气同陈氏说。
“我何尝不想他多休息些?只是这事耽搁不得,主院没给个领罚时辰的准信,人却是耍滑不得。不然,让人挑了错处,昭儿怕是更受罪些。”陈氏语气有些沉重的回说。
刘妈妈沉吟一声,颇是赞同道,“是太太说的这个理。刚刚我到大厨房那边看看有什么吃食时,便听到一些丫头在说二小姐的事情。”
“你说的是二姐儿?”
卫家的姑娘里,年纪最大的是二房的长女卫长琴,其次是大房这边的庶女卫长乐,家中的奴仆称呼这些少爷小姐都是按着辈分年纪来的。
一早就有卫长乐的新鲜事传出来,陈氏惊讶不小。别看卫长乐年纪小,这姑娘要是说起话来,她这个长辈都是会发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