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宴 一·歧路
迦楼罗火翼2017-12-05 11:595,078

  看这个情形,天黑之前是不可能走到白马亭了……

  家人最终决定让从没见识过大潮奇景的我和冰鳍去开开眼界。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黄金周,我们两个急忙搭上长途直奔海盐岐,算起时间已是农历十七涨潮日前夜了。可是谁曾想当地地势就像振翅欲飞的巨鸥,中间高昂的头颅是一座名叫“千岬”的临海山崖;两翼铺展成南岐和北岐,车站在北岐而白马亭位于南岐。

  一下车就只见人山人海,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开往南岐的短途公交站前排了盘龙似的长队,车却半天也不来一辆。回想方才中途眺望,南北岐似乎也就咫尺之遥,干脆顺着大路走过去吧,可走着走着,眼前赫然出现了收费站入口——原来两岐间由一条穿山公路隧道连接,步行的话,得翻越千岬才能过去!

  辛辛苦苦走到这里,实在不想再回去等那没个准的公交,看时间尚早,面前这座山也不太高,车道和石阶又铺得很整齐,我和冰鳍一咬牙,爬就爬吧,就当旅游观光!

  事实却证明我们的决定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千岬远比看起来更幽深险峻,山中浓荫蔽日昏暗异常,道路忽上忽下曲折盘旋,短短距离也兜个半晌。可能是坐落在海边的关系吧,这里完全没有泉石草木沉思般的宁静芬芳,相反始终弥漫着躁动的潮汐腥气,莫名地令人焦虑……

  这真是个暧昧不明的地方——明明是海边,却看不见奔涌的浪影;明明是山里,却又听得到连绵的涛声。山与海简直像精心布设的诡计,连界线都渐渐模糊……

  难道迷路了,还是我们一不小心,走到了“奇怪的地方”?

  我连忙摇头驱散这恼人的想法,恰在此刻,如尖锐的鸟啭划破宁静,眼角余光里突然烙下一点绯红火星——透过路边浓得带了胶质感的层叠绿叶看去,一枚纤巧的红宝石桃心躺在地上,仿佛吸聚了这幽暗山林的全部光芒一样熠熠生辉。

  我连忙俯身去捡,耳中戛然响起骇人的锐声,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猛拖着朝后跌去,背脊重重撞在山坡护墙上,冰鳍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怒吼着:“你这个人怎么开车的啊!”

  ——只见一辆红色小轿车就停在我鼻子跟前,要不是冰鳍反应快……

  车门应声打开,身穿大号白衬衫牛仔裤,高出我一个头都不止的美人跌跌撞撞地冲下来,连光润的栗色长卷发都蓬乱了。她一把抓住我上下摸索检查:“伤到哪里没有?我没想到山上居然有人,都开了半天了鬼影也没碰上,我还以为封山了,大家都迁走了!”

  面孔美得足以上杂志封面,气场强得堪称女王,可一举一动一开口就完蛋了,这美人毛手毛脚迷迷糊糊,真对不住她的长相……

  看她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只好摇头:“还好啦,车只差一点就碰到我了。”

  “你转弯时候怎么能开那么快呢!” 冰鳍不依不饶地强调。

  美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撩起有些零乱的额发:“实在对不起,我迷路了心里着急啊。以前明明来过千岬,还是步行的,走到村里也没多远,可现在这里修了汽车道,反而兜来兜去找不着了。你们呢?要到哪里去?也迷路了?”

  冰鳍纤细的眉头微微抽动,意味深长地暗觑了我一眼。心照不宣地朝他点了点头,我转而直视着美人:“我们是‘火翼’和‘冰鳍’,你叫什么名字?”

  “啊?”那美人愣住了,随即轻笑起来,“干吗突然自报家门呀?‘火翼和冰鳍’,还真够怪的,不过我的也差不多啦,我叫顾凤城,名字是姥爷取的,很老气吧?”

  这个美人有名有姓的,态度也非常自然,更重要的是毫不介意地叫出了我们的乳名——看来……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办法,荒郊野外萍水相逢,不留个心眼可不成——因为我和冰鳍是“燃犀”嘛。

  “燃犀”是一种雅号,专指拥有与彼岸世界交流能力的那一群人。“交流”的程度自有深浅,我和冰鳍是最初级的那种:我可以看到隐藏于黑暗中的幢幢之影,而冰鳍则可以听到无形者的喑喑之声。

  说实话这种能力带给幼小的我们的,只有不便甚至危险,所幸当时身边有一位成熟而强大的“燃犀”守护,他就是我们的祖父“讷言”。

  告诉我们此岸与彼岸的界限,指示我们与异类相处的准则,以象征炎与水之强大幻兽的乳名——“火翼和冰鳍”来保护我们……虽然祖父早已过世,彼此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太长,但他已经倾尽全力教导我们如何面对自己身为“燃犀”的命运。

  所以这样的行为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吃不准的时候就报上乳名,识相的“家伙”自然就会走开的。

  即使得到对方的名字,冰鳍的回答还是很谨慎:“我们从北岐过来,准备去南岐。”

  名叫“凤城”的美人点了点头:“正好同路,我带你们过去!”

  “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连忙拒绝。

  “说不好意思的也该是我呀!我是来千岬找人的,几句话工夫就回南岐,耽搁不了多久,倒是你们,这么远的路,再磨蹭天就黑了!”

  这句话简直是致命一击,我和冰鳍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

  果然“物似主人形”,凤城的车里着实混乱,票据杂物丢得到处都是,仪表盘一角歪倒的相框内,凝固着穿学士服的两男一女无心无思欢笑的瞬间,女的当然是凤城本人,她左边的男子五官纤细,眼神仿佛正在凝视梦境那样困惑而恍惚;右边那位则有着狼一般精悍的轮廓,他带着满脸的不以为然和我行我素掌控整着个画面,肢体语言却分明传达出对另外两个的悉心守护。

  这三人之间牵扯着微妙的亲密与疏离,令整幅照片荡漾起某种不安定的氛围,也让我这个旁观者心中忽然涌起无意间窥探到他人秘密的复杂况味……

  “照片歪掉了哦。”冰鳍坦率地提醒着,自然的态度实在让胡思乱想的我汗颜。

  吃了一番教训,凤城开车明显谨慎多了,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回答我们:“那是我和大学时候最好朋友的照片。我们是一个社团的,毕业了一起开公司,后来当然就谈恋爱啦。对了,你们看起来感情很不错的样子,是情侣吗?不要做傻事让自己后悔哦……”

  “拜托!”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抗议起来,“我们是姐弟好不好!”

  对方顿时张大了嘴巴哑口无言,随即自嘲地讪笑起来:“我这个人啊,真是不管多大年纪都不懂得判断气氛!”

  真拿这个绣花枕头没办法。我叹了口气转过头……

  车窗外不知何时已换了一片疏朗的景致,小块小块精致得堪比镶嵌细工的农田,正谦逊而安详地等待灿烂的丰稔,鳞青色池塘恍若螺钿点缀其间。这片风景里,灼灼光雾仿佛生漆中的沉金般闪烁明灭,时而在水边,时而在田埂——那是簇簇纤长茎梗的娇黄小花,犹如阳光喧嚷着被摇落一地。

  接近村落了——格局紧凑的黑石小屋见缝插针地修建在田间隙地,大门无一例外地敞开着,甚至能清楚瞥见几家餐桌上摆放的饭菜还在悠悠地冒着热气。

  然而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简直像是居民们在休息用餐时被突然召唤出去,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

  “大家好像都不在家啊,难道有什么急事吗?”我低声嘟哝着。

  “已经进千家村了么?我都看不清,今天出门太匆忙忘戴眼镜啦!”凤城不仅对我和冰鳍“上了贼船”的后悔表情浑然不觉,还大大咧咧地下起命令,“不过现在正好是这户人家最忙的时候嘛。待会儿碰见人就问问千家祠堂怎么走,总觉得一直在绕冤枉路呀?”

  千家村、千家祠堂,不知“千岬”是因为位于千江入口,还是因为有千姓家族世代居住才得名的。

  正这么想着,冷不丁眼神一晃:不远处树荫下一座小屋门口,好像有人正在莺羽色野花掩映中席地而坐,我连忙提醒:“有人,停车!”

  一个急刹让我和冰鳍差点从座位上直跌下来,凤城却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在哪儿?”

  “就在那儿嘛!” 我无可奈何地指向窗外,不过因为车子移动,那人的身影又被迷离花叶遮住了。

  “我去问问看再说。”冰鳍张望了一下就要下车,我连忙拦住他。这家伙的脸色从刚刚开始就有些苍白,估计是晕车了。更何况就算没事我也不放心他去——冰鳍从小就是个大路痴,十米之间都有可能迷路,再加上他的耳朵可以听见根本“不存在”的声音,能不能问到、能问到些什么都得打个问号。

  “还是我去吧。”我赶紧推门下车走向小屋。背后还传来凤城懊恼的嘀咕声:“唉……真该戴眼镜出门的……”

  当真走近,我却犹豫该不该出声了,因为小屋前的身影是那么疲惫——这个人身上洒满叶缝间漏下的圆晕光斑,像是被苦劳彻底抽干了全部力气,他等不及踏进门扉,就这么坐倒在地,低垂脑袋沉沉睡去……

  可总觉得那背影缺少些什么,也许……被耗尽的并不是力气,令他无法前行的,也不是睡眠……

  踌躇间我突然脚底一滑,像是踩到什么,连忙低头看去,却见亮晶晶的东西正被凄惨地踏在草间。待捡起拭去污迹,我才看出那是一串简素雍雅的十八子念珠,通体如露滴般莹洁剔透,说不定还是水晶的。就是佛塔部分有点怪,取代常见葫芦形的,是一枚骨质的白色心形饰物。

  这坠饰看起来很眼熟啊?不就是……

  我忙翻找口袋:可别弄丢了,为这东西,我差点被凤城的车给撞倒呢——不就是那枚山路边捡到的“红宝石”桃心嘛!

  我将它和念珠上的白心并排举到眼前,乍一看还真没什么区别:非骨非牙,看不出质地,轮廓线完满地从微耸的双肩流淌到纤巧的尖底,收拢成端正的心形。两边对称的斜弧纹层层缩小,在交界处汇成贯穿正中的纵轴,令它们看起来就像一双收拢的小小羽翼。有别于红心的纯粹一色,白心表面飘散着落花似的嫣红斑痕,模糊了边角的刻饰,细看去却是两个浅浅的小字。

  我辨认着,下意识地低声念道:“千……千……手?”

  毫无征兆的,眼前景象遽然变化——

  初秋依然葳蕤的深林也好,离离青叶间透出的耳语般琐碎的蓝天也好,覆盖着朦胧泥金花雾的草丛也好,被人随意踩出又即将被荒莽湮没的蜿蜒小道也好,小道尽头沉默的黑石屋也好……一切突然被看不见的力量拆解成纷纭的碎片,旋转迸散又急剧重组,再度恢复本来面貌,只是刹那间一切已似是而非。

  否定眼前存在全部合理性的,只是一个寻常动作——听到我的语声,石屋前那个人背影陡然一滞,随即缓缓回过头,朝我扬起过于苍白的脸庞……

  被莫名的恐惧攫住,我控制不住地低呼着,后退一步想夺路而逃,却发现腿脚根本不听使唤……

  那个人则沉静地凝视着动弹不得的我:“我们认识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一脉斯文的语调竟有意想不到的力量,瞬间解除蒙蔽双眼的恐惧,令我看清面前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年人。虽然容颜已染上岁月的手泽,但他眉目十分清秀,只是神情疲惫异常,仿佛转个身、说句话就用尽了全部力气。

  “我、我不知道刻的是你的名字……”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我顿时局促起来,反射性地递上手里的念珠。

  “我的念珠?原来被你捡到了!”名叫“千手”的中年男人连忙一把接过,用远远超乎我想象的欢快与敏捷腾地站起,“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累我一番好找,没有它可就麻烦啦!”

  “别客气,千手大叔。说起来我今天总是捡到这样的桃心坠子呢!”被他的情绪感染,我也半开玩笑地摊开掌心,扬了扬那枚“红宝石”。

  一瞬间,阴翳飞掠过千手大叔的面庞,迅急得令我无法捕捉。而他早已将视线从红桃心上移开,转而打量着我:“你?捡到的?”

  这反应倒让我心生疑惑:“是啊。这是宝石吗?”

  “是贝壳。”

  原来是贝壳?且不说这份精巧竟不赖人力而出乎天工,单说在海边捡到个贝壳,值得千手大叔表情如此微妙、态度如此怪异?

  刚要开口询问,千手大叔突然换了饶有兴趣的神色:“听你的口音像香川人啊?”

  “咦?你怎么知道?”

  “我年轻时曾在那里念过书,学香川话可地道了。”千手大叔一开口,就让我听到了亲切的乡音,“你呢,射潮大祭当口到我们千岬来干什么?”

  看来在传说的故乡,爸爸提起过的羽书射潮祭祀至今还留存着。不过现在可没时间发怀古之幽情——怎么忘了正经事,我是来问路的呢:“我们只是搭顺风车路过。开车的人要去千家祠堂,请问该怎么走啊?”

  “上祠堂啊,沿着这里转过去就到。”千手大叔指向旁边,一条小道斜穿过树丛,没人提醒还真发现不了,我正要道谢,对方却意味不明地锁紧眉头,“不过……我奉劝你们还是别去为好……”

  还是别去为好?这话由不得人不在意啊……

  看见我紧张的表情,千手大叔笑了,眼角的皱纹没来由地让人安心不少:“也别想得那么严重啦,其实这阵子家里事多,不太欢迎访客。不想惹麻烦的话,呆在车上别下来就行。”

  怎么说一半藏一半的?我嗫嚅着还想再问,千手大叔却转过头,抬手采下一枝横逸的野花——纤长茎萼上,玲珑花瓣紧紧簇拥,如同满把沙金星辰被擎在指尖。

  “知道它的名字吗?”话题很自然地被他岔开了。

  我茫然地摇头。

  “万物有名。”将野花塞到我手里,千手大叔起身慢悠悠地走向村内,他的语声滑过交错的荆榛草木,“如果连它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又如何能知道彼此间会有怎样的因缘呢?”

继续阅读:海上宴 二·迷境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燃犀传·海上宴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