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宴 五·博壶
迦楼罗火翼2017-12-05 11:599,640

  这孩子到底是谁?疑问还盘旋在脑海,可轻触肩膀的感觉却令幻象蓦地褪色湮灭。

  猛抬头,只见媚珠关切地俯视着我。轰轰然的噪响依然共鸣在耳边,仔细听来却已不再是风啸,而是岸边海市欢腾的鼎沸人声。

  “搞什么啊?你已经赢了,傻人有傻福么?”见我茫然的表情,媚珠又好气又好笑的揶揄道。

  “我……赢了?”我下意识地重复着,“那张大人呢?”

  “启程回去了啊。”媚珠快活地朝我挤挤眼,指向素屏背后,“‘张大人’都把锦标都留给你了!”

  已经得到“锦标”,也就是说可以实现愿望唤醒冰鳍了?

  “请照看我的同伴一下,媚珠姐姐!”拉住对方的手拜托了一句,我起身跑向绨素屏风,眼前却陡然泛起一片灰白流影,还没反应过来,雾障膨胀拗折,骤然分裂成一个个白衣侍者,他们曾经遵循命令照顾过冰鳍、侍奉过宴乐,现在却统统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

  我忙转头向媚珠投去询问的眼神,只见她的眉头罩上了一层寒霜,声音也严厉得不同寻常:“你们想干什么!”

  “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媚珠。”熟悉的阴沉男声传来,白衣侍者们纷纷让开一条通路——只见千灯卓立在亭台入口处,“这个人不是‘主公’,千家不能让她拿走锦标!”

  媚珠竖起浓眉,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你们好大的胆子!”

  千灯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没错。我们这些千家人的胆量,你这种为了男人背叛父兄亲族的女人根本不会明白!”

  话音未落,千家子弟们从各个方向飞袭过来,在半空交融成苍白的旋风,凶暴地翻卷向媚珠。这一击令她的身影霎时崩解,又被气流漩涡旋转着吹散,那冰霜刀锋般的峻冽寒气随即凛凛直扑到我面前……

  本能地抬起手遮挡,然而一道靛青闪电已抢在这动作之前冲向风漩。

  如同粗壮笨拙的猎物被毛色深黯的神骏猛兽扑杀,浊白风团完全失去了沉重蛮横的威力,在对方敏捷而凌厉的攻势下防不胜防狼狈周章,终于渐渐松散,渐渐解体。被强劲的离心力牵扯甩开,一道道人影曳着烟尘远远摔出,撞上列柱灯台,随即冉冉而灭。

  直到此刻,那道黯光流电才放缓惊人的高速,最终停留在我旁边的冰鳍身侧,倏地收拢凝聚成半透明形体,下半身还是波动的影像,上半身已清晰呈现出人类的面貌——

  那是与方才的刚猛攻击非常相配的,狼一样精悍的侧脸,可这张面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它分明属于凤城照片上的第三个人啊!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类遭遇危险,我就是这么被教育长大的!”露出整齐洁白到残酷程度的列齿,说出似曾相识的话语,“第三个人”朝我意味深长地一笑,扬起唯一区别于照片形象的靛青长发,朝静卧在地的冰鳍俯冲过去。

  他就是窃取冰鳍躯体的家伙!

  刹那间,脑海中的记忆区隔猝然瓦解——这面容不也正是幻象中那个赤手搏龙虬的小孩长大之后的模样吗?而教养他长大的人,正是千灯!

  没等我出声阻止,一声绝然的命令已响在亭台入口:“给我停住,炼!”

  如同最简单但却最有效的咒语,“第三个人”的身影牵扯着残像,猛地凝滞在冰鳍上方。

  “炼”就是这家伙的名字吧,难怪他对此讳莫如深,因为呼唤名字就能够控制役使他!

  我连忙转头朝发号施令的方向看去,却看见……两个千灯?

  ——其中之一身着黑直裰,手持丹鱼心念珠,还是千家祠堂前的那套打扮,只不过系上翔凤纹织锦腰带略显整齐而已;而另一个则是煽动千家子弟的白衣门侍,他正恭敬地替黑衣者打起锦帘。

  难道是孪生兄弟?

  “黑千灯”缓步走进亭内,正要回头向“白千灯”行礼,对方断然阻止:“别对我行礼,你才是千家主公。”

  “可你是……”

  “白千灯”低垂眉目,侃侃而言:“我已是彼岸之人,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牵绊。”

  一听这话,“黑千灯”再也无法按捺焦急的情绪:“可父亲……”

  “不要叫我父亲。”“白千灯”的语气陡然凶暴起来。

  “白千灯”是“黑千灯”的父亲?两人看起来明明年龄相仿啊?

  绝情的呵斥令“黑千灯”一下子愣住。看到对方委屈惊愕的表情,“白千灯”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抬起右手,出人意料的,那腕上竟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挂:“有其父必有其子,做我的儿子有什么好处?我此生一事无成,到头来还丢了念珠符印,连踏入这亭台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主公,别再纠缠了,让我早点解脱吧!”

  难道“黑千灯”才是真正的“千灯”,他的父亲“白千灯”之所以看起来年轻,是因为他业已往生,不再受肉身年龄的束缚?而我曾见过各色贝壳念珠在役者们臂间闪烁,也曾听千手大叔说起它对千家子弟的重要性,可“白千灯”却把这身份铭识弄丢了……

  千灯无法回应,只得低下头隐藏起表情。片刻后,他决然转身,踏上亭台向我走来,居高临下地投来敌意的俯视:“我真是太大意了,你们出现在千岬时就该早作提防的,居然一时大意让你们闯进结界!你到底是什么人,冒充我究竟有什么企图,知道这样做会造成什么结果吗!”

  虽然冷不防猛一照面还有些惊慌,可正主儿已经狭路相逢了,逃避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黄瓜抱不过来抱瓠子”迁怒我,明摆着是来抢夺胜利果实的!

  想到这里我也横下心,挺起胸毫不畏惧地瞪回去:“谁冒充你了?你有丹鱼心我也有,这里是公平的海市,你们千家人合起来抢别人的战利品,就不怕遭报应吗!”

  “怎么可能……”千灯瞬间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难怪能冒充我,为什么外人也会有丹鱼心……”

  咬牙切齿地喃喃咒詈着,他拍了拍手,被炼击散的千家子弟再度恢复形体,一俟显现就蜂拥过来,七手八脚要从我身边拖开冰鳍。

  “你们要干什么!”我急忙阻止,可哪里对付得了那么多人。

  “这是你的兄弟吧?居然做出袭击丹穴山使者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情……”千灯毫不掩饰地露出嫌恶的表情,“维护海市的安全可是我们千家的任务。”

  袭击事件明明是他的役使“炼”操控冰鳍的躯壳干下的!从一开始千灯就在利用我们:利用冰鳍来做替身,利用我来取锦标,利用完了就横加陷害想铲除后患!

  此时此刻,千手大叔踪影全无,媚珠烟消云散,青之宫的礼物已完成任务,张大人也启程远去,现在没人能施以援手或主持公道,唯有自己保护自己,即使一切努力只是徒劳!

  ——跟他们拚了!

  我孤注一掷地撞向涌过来的白影,千家子弟们竟一个接一个四下飞散,简直像被猛兽扑咬着狠狠摔出。没想到自己的反抗竟有如此威力,我一时间有些发懵。却只见混乱的视野里,那道靛青驰电再度飞窜奔突……

  是“炼”——到底怎么回事?这家伙的行为模式太让人捉摸不透了,他到底是敌是友?

  “炼你竟敢违抗我的命令!”像被说出口的话烫伤一样,千灯从齿缝中迸出这几个字,他用力摇晃着丹鱼心念珠,一串细小的火花闪过,炼的身影陡然凝结,同样的星点在他周遭爆裂开来。

  痛苦在这靛发武士的眉宇间镌刻下深刻的印记,却没能阻止他的行动。风卷残云般干脆利落地将千家子弟荡涤得干干净净,炼这才放慢速度,停留在我和冰鳍面前,背向早已面若死灰的千灯:“我……再也不会听从你的命令了。”

  “你说什么?”千灯这一问,与其说没听清,还不如说是在给对方一次机会。

  炼却无视他的好意:“从此以后,我只遵照自己的意志行动。”

  一瞬间,千灯像强光刺目那样骤然眯起眼睑。几乎是反射性地,他颤抖着抬手取下身边的灯扇,毫不怜惜地丢掉价值连城的宝珠。当举起有着锋利边缘的贝壳一步步走过来时,千家主公的行动已变得坚定而决绝。

  炼看不见背后发生的一切,而从头到尾都一清二楚的我,忍不住脱口质问:“你要干什么?”

  “只要排除干扰就行了。”千灯的回答里隐隐回荡着一丝失控的笑音,“她也有丹鱼心,所以你弄错了是不是,炼?那只要她消失就好了……”

  炼一言不发,遽然返身,摆出应战的姿势面对着千灯。

  “想阻止我?”终于发出变了调的长笑,千灯扬了扬贝扇,半是威胁半是嘲弄,“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人类不被妖灵伤害,我的确是这样教育你长大的,你驱散千家一众死灵保护她,做得很好。可我也是人类啊……”

  炼霎时愣住了。这一刻,那么骁勇善战的他回头求救似的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幻象中屠龙少年的迷惘与困惑复活了。

  我也瞬间意识到问题的匪夷所思之处,按照凤城的说法,照片上的三个人明明是同学,可炼却变成了千灯豢养长大的役使,全部人生观都由他塑造,而且千灯也曾说过被他杀掉的人如果还活着就应该是炼的样子……

  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难道“一两条人命” 对千灯来说,真的只是小意思……

  “这和她不相干……”面对着主人,炼虚弱地申辩着。

  “我的东西背叛我在帮助她,还说不相干?”千灯厉声打断。

  难怪他在祠堂里就一个劲地要我交还属于他的东西。如此说来,这役使是违背了主人的命令,擅自寄居在冰鳍躯体中的?

  这对主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原来他们并不是目标一致地在谋算冰鳍的魂魄作替身?炼甚至早有异心,而借我手中的丹鱼心逃脱掌控?

  可事态容不得我细想,炼的意志远不及身手,千灯这一番话令他的肩膀瞬间松懈,连同存在感都变得淡薄:“只要我回来……就可以了吗?只要我回来你就不会伤害人类?”

  虽然这位役使只是出于本能给予帮助,但我又怎么能不领情让他为难?慌忙寻找武器来对付千灯这个阴险的疯子,我大声讽刺:“他的话能相信才怪!”

  “可我决不能……伤害人类。”伴着话音,炼的身影瞬间拉伸,化为一脉缭绕着靛青黯光的丝线。像娴熟的放鹰人那样,千灯扬起念珠,光丝飞投而去,准确地没入鲜灼如星的丹鱼心之中,瞬间便被这小小的贝壳完全吞噬。

  这一刻,千灯转身朝向我:“现在,是时候解决人类的问题了……”

  这对主仆一个盲目轻信,犹如无知婴孩;一个出尔反尔,就是阴险小人!

  就在这时,暗夜彩虹猝然拂过眼前,千灯充作凶器的贝扇发出刺耳的呛啷声,远远摔落在地砸成碎片。

  “你们当我不存在吗?”嗔怒的莺声随即响起,只见虹光腾转幻化出媚珠的姿影,她飘然而来拍拍我的肩膀,转身朝千灯露出鄙夷的神色,“男人发疯的样子最难看了!”

  太好了,媚珠她没事!

  我正要开口诉说委屈,媚珠晃了晃食指:“你也别告状!丹鱼心的持有者拥有进入这海亭台侍宴博壶的资格。你和他都有丹鱼心,也就都有权角逐锦标,如今又争执不下,那还等什么,再比一场吧!”

  “跟她比?”千灯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脸上挂着仿佛想掩盖什么的歪斜冷笑,“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和我比?”

  太瞧不起人了!我大声反驳:“锦标明明是我的,我才不要和你比呢!”

  “我是裁判。”媚珠的语气不容置疑,她指着千灯直截了当地定下规则,“现在就开始,一投定胜负。平手算你输,因为这姑娘已经先赢一局了!”

  千灯瞥了我一眼,目光里混杂着愤恨与不屑:“她能光明正大的赢弓正挥大人?我根本不相信!”

  是“弓正”大人,不是“张大人”。难怪“张”写得有两个字大,难怪我叫“张大人”时,那一位笑得如此夸张……

  在媚珠示意下,我和千灯面对面,分别站到离铜壶两箭之远的池岸边。

  “这次没有弓正大人这样的贵客在,不必设屏风。”抬手再次幻化出的箭矢,媚珠首先递给了千灯。虽然尽可能的袒护我,但牵涉到公平时她却不偏不倚——现在我是锦标的主人而千灯是挑战者,作为客人他应该先投。

  轻轻掂量着早该落入自己手中的箭枝,千灯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迟疑,他舒缓而优雅地扬手,铁箭如同俯冲的飞鸢直扑目标,轻松利落地没入壶中。

  “‘投壶乃射礼之变也。’不仅仅是士大夫燕饮玩弄才艺,更是引弓射箭尚武之风的遗存。”千灯的语调浸透着傲慢与轻视,“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我的比赛,为了这一投,我整整准备了一年。”

  这根本就是对我的威慑。

  媚珠一旦进入裁判的角色,便再不多言,只是默默将箭矢递入我手中。

  再次触摸到这沉实的冰冷,所有的迷惘、犹豫和畏惧,忽然间全部消失了。上次获胜是因为侥幸有青之宫帮助,但奇迹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必需投进——为了赢回冰鳍,就算没有奇迹,我也要捍卫自己的胜利!

  不知不觉间,箭矢的分量微妙起来,生铁的寒意被体温温暖,几乎和手心融为一体。这感觉仿佛在急切地宣告着,我可以做到,我可以不依赖任何外力自己控制这箭矢,就像控制肢体的延伸——

  虽然我不懂什么古礼,也不文武双全,更没有经过一整年的辛苦训练,但我没有退路,此刻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没有退路!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缓缓闭上眺望细窄壶口的眼睛,奇妙的是它的存在却比“看”的时候来得更加清晰。渐渐的,某种轨迹像玻璃的管道从壶中升起,一点点地延伸向我。

  ——是的,就沿着这轨迹投掷,就沿着这轨迹,让箭矢自己飞过去……

  自然而然的,我松开手,就像囚笼之鸟迫不及待地飞出,掌心感到了微温之物脱离的空旷……

  刹那间,金属撞响拖着回音震荡在耳际——投中了?我急忙睁开眼睛——

  那……是什么?

  箭镞已经接触到壶口,却像被胶着封冻住一样悬停在半空——闪着靛色暗光的细线正如蛛网般将它牢牢缠住……

  是炼!他到底在站在哪一边——刚刚不惜违抗主人千灯也要保护我,一转脸他居然就助纣为虐了?

  “他作弊!”我指着千灯愤怒地高喊。

  “作弊?人类真不懂规矩。”媚珠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你忘记自己是怎么赢弓正大人的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既然比赛,就要用尽所有本领取胜嘛。”

  千灯焦躁地抬手摇动丹鱼心念珠,微微的震动通过靛青光丝传导到悬浮的箭矢上,眼看它就要滑出去坠进海池。我顿时一身冷汗,冲上前想跨过蟠龙池栏亲手将它推进,却被媚珠连呼“危险”拼命拦住。

  “还在等什么,炼!”千灯的惶急显然不亚于我,他猛然扯动手腕……

  我痛恨自己的轻信,痛恨自己的盲从,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痛恨此时此刻,自己最深切的绝望感!

  我该怎么办?面对这样不可遏逆的结果,我该怎么办!

  然而不可思议的变化就发生在这一刹那,靛光丝陡然崩散,伴随着令人快意的鸣响,箭矢笔直地落入壶中!

  逆转了?居然逆转了!

  “到头来……你还是背叛了我……”千灯的表情和语调已经不能用难以置信或大失所望来形容,他近乎夸张地挥动念珠,将靛蓝光丝强行牵扯回丹鱼心中。

  紧要关头,炼竟然选择了站在我这边,可到底为什么要为素昧平生的外人,一再背叛养育他长大、甚至塑造了他“人生观”的主人呢?

  已经没时间深究了,必须尽快拿到锦标取回冰鳍的魂魄,免得再节外生枝!

  疾步奔过六折绨素屏风,却一头撞进无边黑暗里,我反射性地转身要原路返回,背后竟同样伸手不见五指。

  窃窃私语从无边无际的漆黑底层畏怯地泛起,越来越明显,渐渐扩展成堂而皇之的喧嚣——

  “拿走了……”

  “要被拿走了……”

  “不干净的东西……”

  “今年会比去年更糟糕吗?”

  “决不能让锦标落到不干净的东西手里!”

  “谁来……不能……拿走……”“……”

  所有的杂音全面混淆,不断融合,交汇成噪声的洪流,我再也无法分辨出任何有意义的词句。声的巨浪、声的海啸,好像要竭力阻止什么一样朝我迎面扑来……

  刹那间,幻音超越听觉向视觉泛滥,我难以置信地“看”到,淹没一切的黑暗骤然有了纵深的感觉,眼前凭空掠过阵阵繁杂的淡雾,随即变浓郁变清晰变成实体,那是慌不择路的汽车和张皇失措的人群,他们互相碰撞推挤着,有的发出无声的悲鸣倏地崩散,有的接二连三地穿越过我夺路而逃。在他们的去向前方,城市的轮廓沉默着——

  城郊山头敦厚沉稳的十三层临江塔楼,老城区倒映在宁静湖面上的长堤双桥和三座石灯,新城区造型怪异如倒栽导弹似的摩天大楼……从这些地标可以看出,那是千江口第一都市武林城!

  武林城里怎么会乱成这样?

  我连忙转回人们狂奔过来的方向,滔天白浪赫然在眼前壁立千仞……

  是海潮?海潮一直冲到武林了!这怎么可能?就算海水倒灌千江口,在狭窄的内河回溯百十里之后,也不可能再掀起这样的惊涛骇浪啊?

  可是……如果有那种东西在的话,什么也许都不成问题吧……

  我看见接天怒潮如水晶墙般,透映出优哉游曳的恐怖巨影——那是……一条白龙!

  这怪物荒蛮而残暴的雄姿,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对了!就在祠堂内的影壁,还有头道牌坊的侧门上。这异兽没有肢爪,头上对生的不是华丽的鹿角,倒像一双锐利笔直的刀尖,与其说它是龙,还不如说是长了似是而非龙头的巨蛇。

  如果没有弄错,那应该是一头白蛟。

  银白魔蛟翻滚着,时而潜入水墙,时而跃上波峰,阴郁而兴奋地扭动着烈浪般的身躯。它这一路,定已将从海盐岐开始的无数市镇村庄夷为平地了!

  只是转念之间,妖物驱动的狂潮已经逼近眼前,猛浪的先锋如同雪白利齿森然张开,朝我兜头砸下……

  幻之海水霎时席卷周遭,在武林城中一路摧枯拉朽,翻腾着抹平通衢街巷,击溃河道堤岸,吞没潋滟湖光,直抵一座巍然伫立在山岗上的七层宝塔下,略作回旋后便沿着塔基前的自动扶梯一点点地攀升。

  时空的存在感消失了,远近方位都失去了意义,混乱中什么都在不确定地流窜,惟有这座塔含晖内敛,岿然不动,渐渐模糊成一团金属溶解似的炽红焰光,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远在天边。

  不假思索地朝那火种伸出手,掌心霎时被一阵灼热贯穿,几乎是反射性地,我一把紧紧攥住——不能放手,再烫也不能放手。不知从何而来的确信令我抱定了这样的念头。

  这一刹那,宁谧的黑暗全面逆袭,暴烈之海和白蛟幻兽无声地融散为泡沫,一份温暖沉厚的存在感已被我牢牢握在手中。

  究竟拿到了什么?低头看去,却见一块不规则的硬物泛着与微温触感完全不称的凛凛寒光,沉甸甸地躺在掌上。

  “锦标终于被你拿到了。”咫尺间突然响起的语声吓得我一个激灵,急忙回身,却见熟悉的身影迈着略显疲惫的步伐,踩踏着幽黯虚空缓缓向我走来。

  “千手大叔!”出现得还真是时候,我忙将猎获物举向穿越黑暗的他,“宝塔……变成这个了?”

  “幻象而已,雷峰塔是镇住那家伙的最后一道屏障嘛。”千手大叔毫不意外。

  “那宝塔是雷峰塔?”我看看手里的金属块,迷惑地皱起眉头,“雷峰塔不是镇压白娘娘的么,难道那白蛟就是白娘娘?”

  “小姑娘,你知道的不少么……”千手大叔的语气也不知是认真还是说笑。

  我不满地抗议起来:“是个人都听说过白娘娘雷峰塔的传说吧!”

  “那是白娘娘贤惠才肯担这虚名——人们习惯于用温柔委婉的谎言来掩盖凶残可怕的真相,久而久之真相就被有意无意地忘记了。”

  没空去理解他的说辞,我用力扬了扬手:“那我拿到的到底是什么?”

  “‘定海铁’的碎片啊,也就是千家主公年年赌命赢取的‘锦标’。”千手大叔理所当然地说道,“澜沧、黑惠二江合流处的定海铁每年都要熔铸加固,主持这工程的是东夷族先祖之一弓正挥大人,我们千家人也是东夷后裔,凭这层关系从弓正大人手里换来多余不用的残片,日子就选在海盐潮的前夜。大家也因此渐渐聚集起来形成海市……”

  千手大叔的话就像一桶冷水从头浇下,我顿时慌了:“锦标是定海铁,不……不是冰鳍?”

  “难道你还没去和千灯谈判?”千手大叔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为……为什么要和千灯谈判?”

  “你都不知道?你要的东西一直在千灯手里,否则他那个‘炼’役使怎么能控制你的同伴?只有得了锦标才能跟他谈条件啊!”

  为什么不早说!我不是没有这样疑心过,可如果早点能确定冰鳍的魂魄就千灯手里,我干吗赌气比那一场,大费周章让他铩羽而归呢!

  意识到这一点,我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完蛋了,我……我好像得罪千灯了!”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啊?”千手大叔也懵了,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来,“也怪我一开始没讲清楚。帮你去谈谈吧,希望千灯他能给我这个本家长辈一个面子。”

  我连忙递上定海铁碎片,千手大叔掂掂分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身示意我快跟上来。

  就在前方,暗淡薄明像残梦一样铺展开来,那是透过六折绨素屏风照过来的灯光!

  我连忙三步并两步追着千手大叔绕过屏风,刚走出来,就看见千灯气急败坏地摇动丹鱼心念珠,将炼所化的最后一缕靛光收摄进去。

  原来屏风外的时间几乎没有流逝。

  顾不上喘口气,我就冲着他大喊起来:“快把冰鳍的魂魄还给我!”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有人类的魂魄!”千灯怒不可遏。

  证据就在眼前还狡辩?我指向他的念珠:“炼不就被你收在里面?他不就是人类么,你们还一起合过影吧,你的丹鱼心既然可以关住他,为什么不能关住冰鳍?”

  “你……看见‘炼’了?你看得见他长什么样子!”千灯错愕地瞪着我,表情一下子扭曲了,“我警告你不要乱喊,‘炼’的名字是千家的禁忌,除了我谁也不能说起,就算千照也一样!”

  你们千家的规矩关我什么事?反驳还没出口,某种冰冷的预感突然攫住了我——不对啊,千手大叔明明叫过“炼”的。

  问题还不止于此——回想起来,我……根本没跟千手大叔提起过冰鳍被控制的事情啊!他为什么会知道,还如此笃定地一口咬准是炼所为?就算那也许是道听途说,可他还讲过只有我被海上盛宴邀请,自己没法一起同行的,怎么现在又会出现在这座亭台里?

  这一刻我惶惑起来,到处寻找千手大叔的身影:“他说拿定海铁碎片帮我来换冰鳍的啊,千手大叔呢……”

  “千手?”破碎的咽声从千灯从喉间逸出,“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我一下子愣住了,千手大叔……是千灯的父亲?

  不可能啊!

  千灯曾叫那个容貌几乎与他同出一辙的白衣门侍为“父亲”,而对方则说自己已是“彼岸之人”了,这个人和我所看见的“千手大叔”从岁数到性格都完全不一样,而且相貌……

  因为年龄悬殊,而且又是一家子亲戚的关系,我竟一时没有留意他们的相貌!现在仔细回想,二人眉宇间的确肖似得很,甚至可以说“千手大叔”就是“白千灯”二三十年后的模样!

  如果千灯的父亲白衣门侍是真正的“千手”,那我见到的“千手大叔”……又是谁……

  “我、我不知道那是令尊的名字。”我一时间张口结舌,“可我明明碰见一个和善的叔叔,拿着刻了‘千手’两个字的白心贝念珠……”

  “你到底是什么人!”千灯疾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连嘴唇的血色都褪去了,“念珠是符印,是千家人生死不离的身份明证,它跟着我父亲下葬,你又怎么会看见?难道是你偷了念珠,害我父亲连进这亭台的资格都没有!”

  那白衣门侍“千手”腕上的确没有念珠符印,可这怎么能诬赖到我身上?

  又惊又怒的我连连否认,不由自主地把在千岬迷了路又不见人,正好遇上千手大叔,看到念珠掉在地上,就捡起来还给他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撒谎!大祭期间生人避忌,结界内只留家主和侍从大将,所有千家子弟全部退到山下把守,得等大潮过去才能回来,你怎么可能在千岬看到人!“

  上山的一路确实没见其他人影,可我还是不死心地分辩:“我没有撒谎,当时千手大叔就坐在黑石头造的小屋门前……”

  “黑石头……小屋……”千灯倒吸了一口凉气,猛然返身急步走到门口,劈手掀开帘幕。他的父亲,那位白衣侍者“千手”还伫立在门口,淡漠的面孔上隐约浮现出水晶断面一样莹澈的微笑。

  “‘那个人’说过,把皮囊借给他的话,就会让我彻底解脱……”零落的语声恍如这微笑的投影般摇曳飘散,“千手”的身影突然变得剔透,仿佛挣开所有束缚,一瞬间痛快淋漓地崩解为飞星。

  父亲如愿解脱,千灯却无法感同身受,他愤怒的咆哮着:“是谁!到底是谁!”

  像被这泣血似的呼号震撼,海市突然间地动山摇,杂乱的嚣叫此起彼落——

  “不干净的东西,有不干净的东西混进来了。”

  “定海铁被不干净的东西拿走了!”

  “不干净的东西冒充千家人,骗走了定海铁!”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所谓的“不干净的东西”根本不是指我和冰鳍,而是那个伪装成千灯父亲“千手”的不速之客!

  好不容易得到的关键之物,竟被我拱手送给了来历不明的危险骗子。

  仿佛按下大印一般,耳边传来千灯绝望的冷笑:“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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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传·海上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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