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原本是来观潮度假的啊!难道我要相信那来历不明的家伙,认定冰鳍没事吗?
惶惑、担忧与迷惘化作乌浊的瘴气鲠在胸口,我失魂落魄地沿街彳亍,突然间,迎面两三个路人背后,蓦地闪现出噩梦般的面孔,就像滚烫的烙铁即使距离遥远,也足以引起人本能的警惕和退缩。
——是千灯!他追来这里了!
换了一身素白短打的千家当家正埋头匆匆赶路,似乎注意到有凝神眺望的视线,他微微抬起脸来。我顿时一个激灵,头也不回地躲进身旁的小巷。
想不到连这里也人头攒动,处处摆满摊头,不过照例全都空着不见卖家。蜿蜒狭窄的巷道两边屋檐层叠鳞次,和软的阳光被遮了个严实,更将转角处昏暗中的一点微光映衬得分外鲜明——那是悬在遮雨蓬一角的小巧风灯。
意识到之前,我已像陷入无形罗网的飞蛾,身不由己地朝光源走去。
这是唯一亮灯做生意的摊子,也就只有几个素木的、雕漆的旧盒子权充货物,随便地摊在磨白的流水远山纹蓝染衬布上,沐浴着风灯煦暖的金蜜色柔光。
而那盏灯倒着实精巧,做成枝疏叶密的牵牛花模样,铜铁的茎条弯弯曲曲地垂吊下来,竟能模拟出袅娜的芳姿,牛角打磨拼合成花瓣灯罩,将本就黯淡的烛火烘托得更加温润,舒展的薄铁叶片则是招牌,錾刻着店名:“河鼓堂”。
摊子不大,名字倒挺气派的。河鼓堂主人正专心致志地招待一位兜头披着青钝色斗篷的客人。他们默不作声地交握十指,拢在袖子里捏来捏去,很快“谈妥了”,河鼓堂欣然收手,取过一个磨蚀的点螺匣递给对方。
客人连忙接过迫不及待地打开,霎时间宝气珠光溢满巷角,也眩惑了我的眼睛——孔雀青绉绸垫上躺着一枚云霞海曙银珠钗,织物早已发闷,反衬得这珍宝璀玮照眼。尤其錾银如意灵霞间的朝阳,那是枚氤氲着霓彩的珍珠,大小仅如桂子,却变幻着与春日晴朗夕空一样的橙金桃紫光泽,玉润的表面釉层下涵凝着淡淡晕纹,犹如天尽头横曳的缥缈鳞云。
这到底是什么宝贝啊?
想不到巴掌大的摊头竟还藏着罕见的奇珍!我心里暗暗嘀咕,客人却兴高采烈地撩开风帽,抬手将珠钗插上鸦雏鬏髻,倒让人一下子看傻了眼——倒不是说玲珑钗钿配绝色美人什么的,这客人脸儿白团团的,描着桂叶眉,也漂亮不到哪里去,但这银钗简直像是生就在她风鬟雾鬓之上,那种感觉早已超越了适宜或契合。
客人连连行礼表示感谢,放下一只水纹绀青锦囊便迤逦而去,小摊也恢复了闲寂,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当它不存在似的。
河鼓堂坐定下来,打开绳结从荷包内拈出一颗白白的小东西,迎着灯光瞧了瞧,便将囊中之物尽数倾倒进钱匣。我本已准备离开,却又看得心惊胆颤——还当是大笔钞票呢,没想到客人付的,竟是一袋随处可见的不值钱的白宝螺!
“拿堆贝壳换这么贵重漂亮的钗,也太便宜了!”实在按捺不住疑惑,我低声嘟哝起来。
似乎吓了一跳,河鼓堂的肩膀微微弹动了一下,随即缓缓抬起头沉静地注视着我。这小摊主给人的感觉,不知为何就好像随沉船在海底安睡了千百年的白瓷残片一样。凌乱垂落遮住左眼的额发强化了这种感觉,发丝阴影下,石榴石般内敛的绛光一闪而逝。
好像……不太对劲!我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珠子本来就是她的,被人弄走镶成了钗而已。不过她给的这一笔也抵足工钱了。”好在河鼓堂的态度亲切文雅,他边说边慢慢合上钱匣。
难道贝壳是这个集市的流通货币吗?我忽然想起口袋里的红心贝壳,连忙翻找,却只拽出一枝压瘪了的金黄野花,还是那时千手大叔信手摘下的。
“返魂草?”河鼓堂不解地眯起眼睛,“给我看返魂草干嘛?”
我慌忙塞回野花继续搜索,可红贝却遍寻不获,想是刚刚一番混乱弄丢了。
见河鼓堂纳闷的样子,我有些尴尬地圈起双手拇指和食指比划出心形:“其实我也有这种形状的红贝壳的,不过……”
不经意的一席话,竟令河鼓堂右眼瞳孔骤然收缩,连带着额发下的石榴石光芒也蓦地一闪,直让人脊背发凉。只见他带着几分狐疑瞟瞟我的手势,又瞄瞄我,随即放松地靠向身后的墙壁:“看来你不是我的客人啊。”
这是什么意思?我得罪他了,还是他根本瞧不起我?
“奇怪了,你怎么会是我的客人呢?”河鼓堂抱起双臂加重语气。
我顿时涨红了脸:“你……你不能看我没钱就……”
“没钱?有‘丹鱼心’还说自己没钱?”河鼓堂正了正姿势,单手搁在立起的膝盖上,抬眼打量着我,“你知道一枚‘丹鱼心’能换多少刚刚那种珠钗么?”
原来那红心贝壳叫“丹鱼心”啊,听口气,它的“面值”可不下于白宝螺。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两支?”
河鼓堂摇了摇头。
“那……十支?”
河鼓堂微笑着再度摇头。
“一……一百?”
“我就不信你真不知道‘丹鱼心’的价值?”河鼓堂嗤之以鼻,“除了一样我无权处置的东西之外,你就算把这小摊全买走,我都赚翻了。”
“骗人!”
“我不会骗人的。在这里,靠欺骗得来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说谎也要有个限度,当别人是傻瓜么。照他说的,这世上还没有奸商了!
见我不答话,河鼓堂不耐烦起来:“快说吧,你有什么要买的?拿了丹鱼心就该办正经事,跟我耗什么。”
买什么?记得窃取冰鳍躯体的家伙曾经说过,只要方法正确,在这集市上什么都可以得到……
想到这里我脱口问道:“你这里有‘冰鳍’吗?”
“‘冰鳍’?”河鼓堂露出茫然的神色,“‘冰鳍’是什么?”
“难道是方法不对?还是这里没有我要的东西……”或者根本就是这家伙在信口开河寻我开心!只不过这句话不能说出来罢了。
河鼓堂的困惑之处显然和我的有微妙差别:“当真没有的话,你不会来到我的摊子前啊?”
“刚刚还说我不是你的客人!”
“那是故意逗你,丹鱼心的持有者竟然有求于我,多让人得意嘛!”
完全无法沟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些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我只是见满街都黑乎乎的,碰巧你这里亮着灯,才走过来看看的……”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浪费时间,我抱怨着就转身要走。
“所以我一定有你要的东西。”河鼓堂笃定地抬手拦住我,“海市没有巧合。”
“海市?这里是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吗……”对于我的理解,河鼓堂似乎不太赞同,他沉吟着,“还不如说更接近于‘长安鬼市’。”
我在祖父的笔记中看到过“鬼市”条目,其得名之说莫衷一是:有说得自于开市时间,因为夜半交易,鸡鸣即散,如同魑魅宵行;有说得自于交易方式,买卖双方置钱物于地,彼此都不相见,实在诡秘莫测;还有说那集市就在长安务本坊内,每逢暗夜阴天就听到纷乱嘈杂,可走过去看却阒无人迹,根本就是妖物喧聚的场所……有人解释这其实是买卖来路不明非法物品的黑市,也有人解释那是海外商贸旧俗的遗风,虽无定论却有共识,那就是在这种集市上,一定能得到不可思议的收获。
“‘长安鬼市’,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不会吧,你还真一窍不通?”河鼓堂终于按捺不住了,“难道你不是千家当家,那又怎么会有丹鱼心呢?”
难道……这家伙把我当成千家当家了?回想起来,掉下悬崖前,我曾瞥见千灯的念珠上也有一模一样的红贝壳“丹鱼心”,难道这就是河鼓堂认错的原因?
到头来没我什么事啊,还耽搁这么久!我丢下句“你认错人了”拔腿就走,可是一转身,摊子又赫然出现。
河鼓堂摊开双手,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看来就是你没错。不是千家当家也没关系,一无所知的人被因缘牵引着来到海市又回去人间,这种事年年都有。引导你来到我这里的,肯定是不一般的因缘……”
“因缘?”
“海市决不会有巧合、欺骗和隐瞒,因为因缘是这里唯一的法则。”
这一带的人似乎特别讲“因缘”啊?无论在千岬还是在海市,千手大叔说过,千灯当家说过,现在连河鼓堂主人也这么说,可对于眼前的困境而言,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一开始我就不是来买东西的,我只想找到冰鳍,其余的什么也不想要!”
“不是来买东西的……”这一刻,对方突然恍然大悟地拊掌,“难不成你就是青之宫当年的客人!”
青之宫?那位君临东方海域的尊贵神明吗?人们不敢直呼他的尊讳,便敬畏地以“青之宫”代称。
我曾有幸拜访过青之宫神祠所在地神迎岛,因为……
因为……什么呢?
真奇怪,我明明记得去过神迎岛,和这片海不同,青之宫镇守的疆域奔放、粗犷而生机勃勃,在那里危险、试炼、温暖、喜悦和成长如盛夏的豪雨倾泻向我。岛上万类生灵欢腾的祭典,还有祭典上结识的好多朋友在脑海中依然那么鲜明。可到底为什么去那里呢?似乎是为某件重要的事情,然而这段记忆就像古老的壁画,长久暴露在潮湿的遗忘中,虽然规模仍具,但关键的部分却被风化殆尽……
“难怪你会看见我这里的光亮。”河鼓堂缓缓站起,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什么,一层薄薄的碧绿光华流转着从他掌心透出,仿佛连五指都变成苍玉雕成。
“你就是来取我无权处置之物的——这是青之宫要我带给你的东西。”
说着,河鼓堂摊开手,眼底霎时被奔涌着散射而出的翡翠流光照亮了,等这场绿之烟花散尽,我才看清那是一条竹叶青丝线细细编成的连环络子,晶莹柔韧珠光盈盈,却又无比轻婉地自他指缝间垂挂下来。
“你认得青之宫?你是谁?这是发带么,青之宫为什么要送我这个?”疑问实在太多了,每一个都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天机不可泄漏。”河鼓堂煞有介事地晃晃脑袋,“不过我可以稍稍透露一下——青之宫的怀抱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龙神诞生消亡又重生。其中一位龙神迷了路困于歧途,本来都快要形销神散了,好在有人把他送回家园。如今这位龙神已经重生,青之宫留下他一些须发做成丝带,说既然受过人类的帮助,也许可以帮上需要帮助的人。”
“可青之宫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我来到海市完全是个意外啊?他为什么要把龙神发带送给我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河鼓堂仰头眺望天空,仿佛在赡礼无所不在的神明,“总之青之宫说过,那位客人一定会向着自己的命运走来的。”
犹豫着接过礼物,它冰凉的触感和精巧的纹理让我一时爱不释手。
河鼓堂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看,是你的就是你的,否则哪怕握在手里也会消失——这就是海市的因缘。”
“因缘……”又一次重复着这两个字,蓦然间,我的眼前暗了下来。
——遮雨棚上的牵牛花风灯倏地熄灭了。
如同布幔被撤去,小摊的陈设突然融霜般澌灭消散。河鼓堂的身影也随之自下而上化作虚无,瞠目结舌间,我面前只剩下一架光秃秃的货郎担!
若不是手里确确实实地握着那清丽的翠带,我简直要怀疑刚刚是南柯一梦了。
可倘若真像河鼓堂所言,这座海市如同依循着因缘齿轮默默运转的,庞大而精密的仪器,那我与其慌乱焦急,还不如尽自己的力量,去与这无处不在的法则共鸣……
系上发带,我深深地呼吸,忽然发现一直淤积在心头的郁结之气,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
跨出巷口的瞬间,视野陡然被剧烈膨胀的异样光明占据了。还以为是行将沉没的夕阳,却不想一团五色绚雾紧接着在海面上轰然膨起,气流的涟漪一圈圈鼓荡过来,急促地激扬起我的短发和衣角。
凄厉的长号随即刺入耳中。与此同时,一道璀璨霓虹自雾晕内迸逸而出,拔节升腾,直指东方。那里原本一片薄暮的昏倦,横着乱云像用旧了洒金缃笺,此时此刻,最浓重的夜色蓦地从地角弥漫而起,一瞬间便铺天盖地浸染向高空,西沉的夕阳却不甘示弱地喷光吐焰,于是光明与黑暗在天顶判然划分出决绝的界限。
那道彩虹自光明向黑暗,飞架成一座长桥。
街市上霎时骚动起来,原本有条不紊的人流慌作一团,密雨那样的沙沙声仿佛从建筑物缝隙里渗透出来,戚戚簇簇地暗涌着——那是低低而絮絮的耳语,行色匆匆的路人们交头接耳,焦急压抑地传递着讯息:
“凤羽桥怎么现在架起来了?”
“还不曾准备好迎接贵客啊!”
“时辰没到,只怕有不好的东西混进来……”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袭击了丹穴山来送凤凰落羽的车掌,凤羽桥架早了!”
“车掌他没个几年大概是没法恢复元气了……”
“是谁干的!”“谁干的……”
“唐突了贵客怎么办?”“怎么办……”“怎……”
这番议论令最坏的猜想在我心里形成:记得那个冒充冰鳍的家伙说过,赶羽毛车的人由他来对付,难道就是他袭击了车掌,提前架起迎接“贵客”的凤羽虹桥?
脊背顿时一片冰凉,我只想赶快抓住谁问个清楚,可是紧接着传来的絮语却打消了这轻率的念头。
“这次真邪门,听河鼓堂聊到,他碰见了拿着‘丹鱼心’的人,却不是千家当家!”
“当真?看来不干净的东西已经混进来了……”
河鼓堂这家伙,随口闲谈就把我给卖了啊!
正听得毛骨悚然,手腕却倏地一紧,被冰冷的环扣牢牢锁住……
被抓住了!我反射性地连打带踢,挣扎着想逃,只听对方连声痛叫:“你做啥,是我呀!”
怎么会有香川口音?慌忙抬头看去,映入眼中的居然是不久前刚刚熟悉起来的面孔——
“千手大叔!”我一时松了口气,却还有些不放心,“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当然得在这里啊,一年一度的射潮大祭,时辰一到我们千家人全要来帮忙的。”千手大叔弯起眼角,和蔼的笑纹隐隐浮现,“倒是你,即使有‘主公’和‘侍从大将’把守着结界,你还是混进祭典里来了嘛。”
难怪千家村乃至整个千岬都见不到人,原来是上这儿来了。
“好像谁想来这里似的!”我恼恨地抱怨起来,“你们只留下千灯兄妹怎么行,他们两个根本靠不住!”
“那你可错了。”千手大叔一边咋舌一边摇头,“千照的厉害一目了然,千灯却深藏不露,他一旦封闭通路,整个千岬连鸟都飞不进来。”
根本没那回事!我刚要开口反驳,就像迎面撞上无形排浪,强劲的气流突然兜头扑来,我被推得一个踉跄,纷沓的足音随即灌入耳中,还夹杂着嘈嘈切切的私语:
“就在这边!”
“不干净的家伙,奇怪的味道……”
“别让他跑了!”“抓住……抓……”
好像有很多东西朝这边过来了!
“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烦了,快跟我走。”千手大叔慌忙拉住我,疾步钻进一旁的岔路。
我一边避让不时擦肩而过的行人,一边尽力简洁地交代前因后果,虽然头绪繁多,但千手大叔好歹是领会了来龙去脉,他的回答非常笃定:“一定是‘丹鱼心’的缘故!”
原来千岬虽位于海边,但因为尽是峭壁没有沙滩,所以基本见不到贝壳。可说来也奇怪,就好像神明特意洒下作为奖赏的一样,千家子弟每年为大祭服役完毕,都会在回家的山路上拾到代表守护与好运的各色螺贝,刻上名字后它便成了千家人重要的身份铭识。
而在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会捡到被称为‘丹鱼心’的赤色鸟尾螺鸡心贝,它是责任的象征。为“丹鱼心”所选择的人将是下一任千家家主。
难怪河鼓堂会把我不是千家家主的事当新闻传播,可更多疑问随即产生:“千灯也是这样当上主公的吗,既然‘丹鱼心’这么重要,那我为什么也会捡到呢?”
“这就是让人想不通的地方……”千手大叔叹了口气,“也许外人会觉得我们决定当家的方式很儿戏,可千百年来真的从未出过错。可千灯的状况就……”
这欲言又止的态度真是叫人受不了,我抓住千灯大叔的手臂用力摇晃:“不过怎么了,大叔你倒是说啊!”
“唉呀,快撒手,我一把老骨头可吃不消!”千手大叔连声呼痛,再也不讳莫如深了,“千灯本来就不想当家主,所以趁大祭期间我们都不在村里的时候,偷偷作些手脚也是有可能的……
“何必呢,当不了家主一开始就拒绝啊?”我越来越纳闷,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就是因为无法拒绝。”千手大叔缓缓站定下来,郑重地看着我,“一旦被选定就无法拒绝,这是罪孽深重的千家一族,逃避不了的因缘。”
又是“因缘”——
原来千家一族就是爸爸说起过的,那个被佞臣篡国后要掀起怒涛荡平疆土,以解心头之恨的无名小国国君后代。从那时开始,这家族就定居在陡峭的千岬悬崖上,在年年大潮之日举行祭祀,再现射潮一幕,以安抚平息先祖的怨恨。
所以千家人称呼当家、当家称呼助手的方式才那么奇怪。
“至于千灯……”千手大叔终于切进了问题的本质,“这小子很早就离开千岬去外面发展,已经和这里处于半绝缘状态了。可去年却突然跑回来闭门不出,就因为老婆有了别人的孩子。不知为什么消沉得好像废人一样的他,却偏偏捡到丹鱼心成了当家主公。”
千手大叔用例行公事的语气讲述这件尴尬的家务事。而我则像远眺曝伏时家家户户晒在门前的,五颜六色的压箱底家当一样,并无多少真实感地任这日常生活的琐碎龃龉滑过耳际,甚至隔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所谓的“老婆”,就是令我和冰鳍陷入这种危难境地的凤城。
不过千手大叔所描绘的形象却与我们见到的多少有些出入:千灯的态度虽让人捉摸不透,但全然不是消极的样子,反而有种阴郁的急切。我忍不住嘟哝起来:“可你们当家挺忠于职守的啊,你不也说他挺厉害深藏不露……”
“那有什么用?”千手大叔不以为然地冷笑着,“没有随时赴死的觉悟,是做不了千家家主的。”
“赴死?难道射潮祭是人祭!”
千手大叔摇了摇头,我正要松口气,可接下来的解答却更令人毛骨悚然——
事实上,国君的刻骨仇恨并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能化解的,这发狂的怨灵每年都掀起灾难和死亡的黑潮席卷大地,直到他的后人挺身而出,以生命阻止先祖倒行逆施,也籍此救赎净化自己罪孽深重的血脉。
因此向潮头射去的根本不是什么贤者的檄文羽书,而是历代千家家主灵魂与生命所化的利箭,这就是射潮的真相,也是千家一族坚守至今的因缘。
“灵魂和生命……化成箭?”重复着千手大叔的话语,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也许……我已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落进了最危险的圈套——
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追查冰鳍的下落,说不定那个窃取他躯体的家伙,根本就是和千灯一伙的;说不定这正是他们串通好的阴谋,为的就是让冰鳍的魂魄李代桃僵,好令千灯金蝉脱壳!
“我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计了!”我失声喊道。
“什么?”千手大叔一时摸不着头脑。
来不及解释了。我转身就跑,却被他一把拉住。
“放手,我要回去救冰鳍啊!”我奋力挣扎着。
“回去?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一句话轻易阻止了我的行动: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又该怎么“回”去,“回”哪里去呢?
千手大叔的最后一击彻底斩断了我全部的希望:“千灯的结界已经张起,大祭结束前谁都别想离开。”
情绪化作灼热的液体涌进脑海,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融解,霎时间我意识到,这不是泪水造成的错觉,而是光流和气浪骤然汹涌起来,漫漶周遭——
原来“边界”已近在眼前——不知何时我们走出了巷道:前方,横亘着陆与海的交境;头顶,纵伸着光与暗的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