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火翼2017-12-05 11:5312,697

  管不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傲娇转学生了,再不去“黄泉屋”,禾泉就要化成……

  今年是罕见的寒春,三月初的上午依然异样阴冷。昨日虚妄的风和日丽之后,冻雨陡然逆袭,滴滴答答下了半天都不见停止的意思,回暖的假象被彻底打破,骤降的气温令着急脱下冬衣的卯叶措手不及。

  坐在拥挤的教室里,寒气还是像一层薄薄的锈,蚀进肌肤渗入关节。卯叶在课桌下不住跺着脚,企图温暖冰冷的身体,还暗自安慰自己——幸好只要熬过第四节的化学实验课,就可以回家换件厚实的衣服了。

  化学实验教室在教学楼底层,正对着一小片局促的庭院。对于狭窄的面积而言有点太过繁密的杂木丛,此刻正倦怠地伸展着枯槁的枝椏,新叶还未萌生,梅花却已开谢,眼下恰是春日最萧条的一段时光,满目的颓败灰暗之中,蜿蜒的朱漆长廊突兀的炫耀着它灼灼的赫赤,傲慢地在窗外迤逦而去。

  ——就在这条长廊上,到处都散布着校服的空壳……

  ——像人形蝉蜕。

  ——同学们的身体到哪里去了呢?虽然看不见,但明明能感觉到啊:踩一脚肉体就会塌陷下去,然后又摇晃着膨胀开来,恢复原状……

  一不留神,三个月来反复不歇的怪异梦境就不失时机地侵袭过来。卯叶慌忙摇头驱散这令人厌恨的幻象。这动作令她一时间有些眩惑,只觉得眼底像涌起泪水一样微微有些发胀,视野内随即洋溢起雾一般茫茫的浊白。

  原来那是清淡的阳光穿过浓厚的雨云,恰好投射在枯木梢头。不起眼的庭院瞬间浸泡在温水般的薄光里,顿时朦胧轻盈了起来。

  恍如乍起的风吹皱了池水,卯叶突然间眼前一花,定睛看去,却是两个便服打扮的少年绕过一丛苍叶凛凛的桂树,沿着长廊并肩走来。一冬罕见的苦寒多雪,这常绿木冻到了发黑的程度,叶影在少年们模糊的眉目间,晕染上一层朦胧的暗青……

  这时候大家都在上课,谁穿着便服在校园里闲逛啊?卯叶一时有些纳闷,不过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是转学生吧?

  昨天禾泉就说会有转学生来,今早班主任也宣布了。对此卯叶多少还有些好奇——且不管那流传已久的“禁忌转学生”的怪谈,就说开学都这么久了,插班的时间实在不尴不尬。这倒让她有些好奇,此刻硬是要转进来的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了。

  可没想到,居然还不止一个呐。

  卯叶还在浮想联翩,转学生们却早已走了过去。空荡静谧的走廊浸泡在柔弱的日光里,列柱的阴影恍惚而暧昧,如同鸟儿飞去之后阴翳的牢笼。

  不过这岑寂只是片刻,随着三三两两的人影呼啦啦地涌出,走长廊上陡然间又热闹起来。

  从身量举止上看来,这些人年纪都不大。也许是因为阳光渐渐变得强烈的关系吧,乍一瞧竟还有些晃眼。他们络绎不绝地在长廊上来来往往,有的低头疾走,有的则一路争论说笑着,可不知为什么,却连一丝微弱渺茫的语声也听不见。

  一个、两个,再加上刚刚走过的那对少年,卯叶原本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百无聊赖中下意识的清点起人头来,可数着数着,她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这人数……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怎可能一下转来这么多学生,现在就足足有六七十个都不止,而且还有人不断在往外走!

  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九、九十……那人数还在莫名其妙地增长着。某种似曾相识的怪异预感隐隐浮泛出卯叶心头……

  却只见三四个小个子彼此追逐着,欢快地越过同伴朝前跑去,如小小的碎浪在空气里溅起微明的残影。就这一瞬间,卯叶眼前猛然明暗交错——少年们身后的廊柱旁,是何时长出一丛黛青的“荆棘”……

  错觉只在片刻之间,卯叶很快便分辨出是有人站在那里。

  虽然和人群近在咫尺,那个人却像站在另一个迥异的时空,就像沉在溪流中的琉璃青色晶簇,想静默无声地置身事外,却始终因为格格不入而棘刺般锋芒毕露。

  就在这一刻,那冷冽的身影蓦然闪动了一下,从纷乱的人流中猛地转过身来。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卯叶的目光霎时与对方的眼神碰撞在一起——那是一双透着薄薄青意的,冰冻般的眼眸!

  只觉得冰冷的针尖沿着脊背瞬间划过,卯叶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看见——以那琉璃青的身影为中心,阳光通透的薄金色像退潮般四下散去,铅灰雨云般的暗影朝自己的方向急速逼来。

  卯叶惊呼着下意识地后退,却一下子撞到什么柔软的东西,尖叫声和玻璃碎裂的脆响随即涌入她耳中,整个教室里顿时弥漫起一股令人掩鼻的恶气。

  “那边的!化学实验课也敢打瞌睡,我上课都白讲了吗?你有没有安全意识,别害了其他同学啊!”严厉的斥骂声间不容发的响起,化学老师疾步走过来处理这突发状况,也将卯叶远飞的神思拉回现实之中——原来她撞到同桌禾泉,碰掉了对方手里装氨水的试管。

  还好因为整个校园都是古迹的关系,有许多易燃易爆的危险化学实验都免掉了,不然自己这个小小的走神,还不知道会酿成怎样的后果。这样想着,卯叶心里顿时一阵后怕、一阵歉疚。

  “别在意啦!我知道你又冷又无聊,不过还是当心点好。”虽然氨水险些就泼到自己身上,禾泉却并没有责备冒失的同桌。她摇晃着清爽利落的马尾辫,凑近卯叶耳边低声说道:“走神了吧——是数到九十五吧?”

  九十五?卯叶头皮猛地一紧——禾泉……也在数吗?和自己一样,数到了突然出现的那群人中,不和谐的第九十五个,那青琉璃色的“棘刺”!

  “你也看见了!看见了对吗?”卯叶忍不住一把抓住同桌的衣袖。

  禾泉却露出困惑的表情:“看见什么啊?”

  “难道你没看见长廊上那么多的人……”

  然而卯叶话音还没落,就被化学老师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你还有心闲聊?去外面罚站!这次试验零分,下课给我收拾实验室,就你一个!”

  悻悻然站到了教室外檐廊下,早春的寒气顿时肆无忌惮的包围了卯叶,令她昏沉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一些。她抱紧双臂抬起头,却见檐间艰涩地滴落着清澈的水珠——虽然听不见声响,但铅云四合、雾霭低垂,原来天地间一直无休止地飘落着绵密的细雨。

  可是刚刚明明看见出了太阳啊……

  难道真的是在做梦?

  温煦如水的阳光也好,延绵不绝的人流也好,连同那个令人不快的身影、那双苍冰一般的冻眸,全都像化学老师说的那样,是自己瞌睡时的一场乱梦?

  那梦境和现实的界限又在哪里?如此逼真的,随时随地席卷而来的梦境,它和现实各自的绝对疆域,又该怎样划清……

  “拜托拜托啦,卯叶!”对着正在努力刷试管的卯叶,禾泉双手合十请求着,“蓠蓠说她一个人不敢去给手机续费,一定要我陪她去一趟。据说转学生随时都会过来,如果来了,能帮我先照顾一下吗!”

  禾泉对转学生的话题这么热衷,一半也是因为她身为生活委员,接待转学生熟悉新学校是她分内的任务。

  “可是我还要打扫实验室呢。”卯叶嘟哝着皱起眉头,瞟了一眼在教室门口,个头娇小的蓠蓠正有些胆怯的朝这边张望着,“蓠蓠这家伙,交个话费害怕什么?她害羞的毛病要到什么时候才好啊,总这样也不是办法……”

  “我也知道啦,可是一看到蓠蓠战战兢兢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去照顾她。”禾泉凑近卯叶耳边低声说道,“卯叶也是,你那种迷迷糊糊脱线的样子,简直就好像是在对我说:来帮我吧,来帮我吧!”

  一听这话,卯叶顿时愣住了——原来自己对禾泉这个老好人来说,竟是这样的存在啊……

  见同桌不回答,禾泉随即忽闪着眼睛,故意学起蓠蓠称呼人的可爱口吻:“那就这么说定啦,小叶子?”

  虽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衣服单薄又湿又冷,可对方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好断然拒绝。于是卯叶苦笑起来,拍拍同桌的肩膀:“放心吧禾泉,估计打扫完实验室,我也没时间回家吃午饭了,你别担心,转学生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等到打扫好实验教室,卯叶早已饿得头昏眼花。

  整个校舍都是保护建筑,严禁烟火,所以根本没有食堂,她只能跌跌撞撞地奔到街角的茶食老店桃鼓庵买了一盒栗子糕当午饭,疾步折回学校,却发现有人直愣愣的杵在大门口正当中,正有些困惑的望着“青轴书院”的白石匾额。

  “别看了,这里是香川一中,不是什么景点。”对着那旁若无人的背影,卯叶脱口而出。

  香川是座历史悠久的小城,整个旧城区几乎就是一片大型古迹。比如这一中就坐落在当年青轴书院的旧址上,为了不破坏原有的风貌,只在大门口不起眼到地方挂了个校名木牌,反倒是当年的文物石匾喧宾夺主,常有人被它迷惑想要来此一游。

  可就算被这样提醒,门口的人也完全没有反应,她只得走上前去,想轻推对方的肩头:“不管怎么说也别堵在大门当中啊……”

  就在这一刻,如同某种辽远乡愁的潮汐气息淡淡地飘过,卯叶没来由的觉得,这应该是一位来自海边的人吧。

  然而手还没碰到,门口的人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似的,猛地缩起肩头跳到一边。

  没想到自己小小的动作竟引来对方如此夸张的反应,卯叶一时间都愣在原地,惊惶的视野里呈现出的,是更加惊惶的苍白容颜。

  堵住校门口的怪人竟是个少年,和卯叶年龄相仿,眉目疏朗,神情却带着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戒备。刚刚激烈的动作令他的头发垂落下来,像猫毛一样的发丝还带着自来卷,软软的贴在光洁的额角,令他看起来就像受了惊却还要拼命威吓对手的小动物那样惹人怜爱。

  更出乎意料的是,这少年居然身穿整齐的一中校服,深青色的前襟上列着一排光可鉴人的铜扣,颗颗都清晰地錾着青轴梅花校徽,怎么看一身行头都是崭新的。

  观光客的状态、警觉的神情、再加上全新的校服——这下卯叶顿时明白过来:“你是转学生吧,我们高一三班的转学生对不对?”

  这番话令少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卯叶则为自己的准确判断小小得意了起来,她故意摇了摇手指:“果然就是你呢!到了学校怎么也不进去啊,难道门上加了封条吗?”

  面对善意的讽刺,少年反射性地抬起头瞪起眼睛,他的眼眸颜色很深,从某个角度看还映着一丝铁一样幽蓝的光泽。凝视卯叶片刻,少年欲言又止地垂下眼睑,缓缓地摇摇头,随即又用力点了点头。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卯叶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个转学生似乎很不喜欢说话,有些难相处呢……

  即便如此,她也只能打起精神招呼道:“生活委员现在不在,你跟我走吧!”

  听到这句话,转学生似乎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紧跟在卯叶身后,抬脚踏过青轴书院宅院式的正门门槛。

  迎面便是一中的标志性老建筑——朱漆长廊。

  这条曲折漫长的回廊从大门开始,将学校分为两半,西头一半是三进青砖黛瓦马头墙的书院讲堂;东首一半则是教学区,并排着几座民国年间老洋楼。而位于中央的朱漆长廊则像匍匐的巨型藤蔓,牢牢缚住身躯下的土地,朝每座建筑物投去殷勤而蛮横的枝杈。这株“巨藤”如此吃力地蜿蜒开掘着,最终在学校最深处的北院的门厅前,精疲力竭地停止了它艰苦的旅程。

  卯叶一边向转学生介绍学校的布局历史什么的,一边带他回到教室,随便让他坐在了后排座位上,自己则拿出栗子糕准备安慰饿瘪了的肚子。

  栗子朴实亲切的甜味配上初雪般即融的口感,桃鼓庵的栗子糕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名物啊!若是配上略苦的浓茶,盛在粗陶杯盏里,搭配上一枝未开白山茶或者有些凋落的白梅……不,这有点清寒了,还是南天竹的果实……

  还没等卯叶仔细体会品尝栗子糕的雅趣,身后悉悉簌簌的动静便打破了她的遐想。不耐烦地回头看去,却只见转学生抱住膝盖蜷在位置上,不安的扭动身体东张西望,座椅撞击着前后的课桌,不断发出恼人的声响。当他发现卯叶正在看自己的时候,散乱的视线蓦地有了焦点,缓缓游移着,最后凝定在她手上。

  卯叶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去,却看见自己捧着的,吃了一半的栗子糕……

  难不成……他也没吃午饭?卯叶慌忙取出两枚糕点递过去:“请不要客气!”

  说不客气那是客套话,没想到转学生还真不见外,一把接过栗子糕直接塞进嘴里,三口两口吃了精光,眼睛却还盯着桌上的盒子。

  不会吧……卯叶心理暗暗叫苦,可对方依旧眼光灼灼、目不转睛,她只好把盒子也递了过去。对方竟老实不客气,风卷残云吃得见了底,居然连声谢谢都没有!

  实在受不了这个不懂道理的家伙!卯叶拎回空盒子,只想到教室外散散这口闷气。没想到刚站起来,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声响——转学生不知为什么突然着急起身,动作太猛,袖饰钩住桌角,不仅纽扣一下子被扯掉,眼看整个人都要栽向地面。好在他反应快,手忙脚乱的攀住桌子保持住了平衡。

  “小心!”卯叶慌忙赶过去,却没想到对方竟狠狠的瞪了自己一眼,调整姿势再度蜷成一团,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示威似故意撇过头。

  这个人……脾气未免也太古怪了吧!莫非就是因为这种臭脾气才不得不转学的?

  卯叶心里暗暗嘟哝着,但又觉得对方有些可怜,便咬咬牙帮他捡起掉在一旁的铜扣:“我帮你缝一下扣子!”

  良久后,转学生才抬起头,别扭地瞟了卯叶一眼,目光中尽是恨恨的意思。

  就算相貌再纤细,再花样美人,也是大男人吧?这种娇蛮的态度算什么啊!

  卯叶差点就爆发了,不过想想他是禾泉拜托自己照顾的,初来乍到似乎个性也有些缺陷的样子,眼下勉强忍耐不跟他计较,以后绝对是桥归桥路归路,绝对不要和这种人扯上一点关系!

  取出月兔纹织锦针线包,卯叶却发现和校服颜色相近的线没有了,一肚子怨气的她故意从线板上拆出一绺桃粉色的,算是小小的报复。

  “伸手!你再动戳到了我可不管!”不顾转学生的反抗,卯叶用力拉过他抱住膝盖的手臂,刚扎下针她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扯掉余下的线头递给对方,“咬住了!穿着衣服缝扣子,不咬线头会变哑巴的!”

  虽然你这样子跟哑了也差不了多少……卯叶在心里恼恨地添了一句。转学生倒是乖顺地把线头咬进嘴里。

  垂下颈项专注地缝补着,少年校服上浸透的海风和潮汐的气息,渐渐令卯叶忘记此刻身在何处,似乎自己正在白浪徘徊的沙滨,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万顷波涛。

  游离在海的幻象里,突然间,卯叶听见头顶摇落下一串轻微的语声。就好像夜半渡水而来的远钟一样,依稀幽微,但却甘醇浓酽。

  “看到你的时候吓了一跳。”那声音这样说着,卯叶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转学生闪烁在长长睫毛下的铁色眸子,头发卷卷的少年笨拙地举着手,因为咬住线头,话音听起来有些含混,“心想竟然会碰见这么耀眼的家伙……”

  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卯叶尴尬地笑了起来——居然说“耀眼”呢,难得有人对自己评价这么高啊!

  可是转学生却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过后来才发现,你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抱歉破坏了你美好的想象,这不会说话的家伙!对方没头没脑的言论令卯叶无名火起,她顿时沉下脸,胡乱地加快了动作:“我马上就缝好了!”

  “缝好了你就要走吗?”转学生的语调有些嗫嚅,“那我该怎么办呢?找不到想找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儿……”

  ——为了逃离令自己窒息的过去,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却发现要找的人不知所踪。走投无路只能来到书院,明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同样冷漠而残酷的未来,却贪恋着唯一一丝温暖……

  这一刻,“禁忌转学生”的怪谈不由自主地浮出脑海。不知为什么,卯叶觉得那个传说中的妖怪书生,就应该是眼前转学生这种性格气质……

  想到这里,她连忙晃晃脑袋赶走这样的胡思乱想——把人家比成妖怪,实在太失礼了!

  然而就在此刻,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卯叶慌乱地钉紧扣子摘了线头,掏出手机接通电话,却是禾泉不放心,来问转学生的事情。

  “啊?转学生已经来了啊?”听到卯叶的回答,听筒里传来禾泉有些意外的声音,“那办主任怎么还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见到人呢?这个老班,一把年纪了还沉不住气。”

  卯叶偷偷瞥了一眼缩在座位上的少年,随即掩住嘴角压低声音:“你说的还真没错呢,我们一中的转学生啊,还真都不是一般人物……”

  “不会吧!出了什么事了?卯叶你……”禾泉的语声焦急起来,就在这时,嘶啦嘶啦的杂音突然掺进耳中,可能因为信号不好的关系吧,禾泉的嗓音顿时模糊起来,只听见她用异样的腔调,竭力地反复说着,“卯叶……小心点……”

  “你在和谁说话?”少年收起咬在嘴里的线头,遥遥地点了点卯叶掌心的手机。

  虽然禾泉不寻常的语气态度让卯叶有些在意,但实在是听不清楚了,她只得挂断电话,心不在焉的回答转学生:“是禾泉,我们班的生活委员。”

  “人呢,在哪儿?”

  “不知道。”卯叶怕他担心,便晃了晃手机,“不过不管她人在哪里,有事打手机就能联络上的。”

  “在哪里都能说话,在哪里都能找到,是很方便的东西……”少年伸长胳膊,小心翼翼的摸摸卯叶的手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重新抱紧膝盖,慢慢地蜷作一团,投来阴沉的眼神。

  卯叶被他看得心头一寒,脱口而出:“你别急,一会儿禾泉就回来了,会带你熟悉校园……”

  “不要!我才不要别人!”说话一直很嗫嚅的转学生竟然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

  又不是刚出壳的雏鸟把第一眼看见的任何东西都当作妈妈!

  这家伙实在麻烦,可又答应了禾泉要照顾他,卯叶一时间左右为难:“可我午饭没吃饱,得再去买点吃的啊!”

  转学生想也没想,腾地起身走到教室门口,回头看着卯叶,那眼神好像在责备她还不快走,磨磨蹭蹭干什么似的。

  看样子是铁了心要一起去啊……

  卯叶拿他没办法,只得走出教室转上长廊。因为学校的建筑物都年代久远的关系,廊上、柱上、墙上到处都挂满了陈旧的标语木牌,很奇怪的写着“禁止一切燃烧物”,也不知是什么时代的宣传习惯。

  然而刚出门转学生就陡然惊惶焦急起来,一边慌慌张张的四下张望,一边喃喃自语:“这究竟……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到底有完没完啊……卯叶不耐烦的咋舌道:“还能是哪里,不就是一中吗?”

  “胡说,这里应该是鳞纹宫才对!”转学生不假思索地反驳道,语气竟相当笃定。

  “你没看见校门口的石匾吗?学校是在青轴书院的旧址上改建的,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鳞纹宫。”卯叶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鳞纹宫是我的地盘,怎么可能认错!”转学生停下脚步仰望回廊龙骨似的屋架,口气很大地说了一句,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这里肯定是鳞纹宫。”

  饿都快饿死了,谁有闲功夫纠缠这个!卯叶白了对方一眼,加快了步伐:“别走长廊绕路了,我们从火巷穿过去……”

  “住口!”耳中传来转学生的一声断喝。

  卯叶被吓得打了个踉跄,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什么意思啊,你这家伙!”

  “你不知道鳞纹宫的规矩吗——那个字绝对不可以被提起!”转学生却依然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别人说说也就罢了,像你这样的人,绝对不可以提起那种禁忌的字眼!”

  卯叶在心里暗骂着“疯子”,怒不可遏地质问道:“哪个字?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字啊!”

  “我不想再重复了,那种讨厌的东西!”转学生却理直气壮的一口回绝,丢下卯叶自顾自地沿着朱漆回廊向前走,“反正必须走这条路才行!”

  “现在雨不大又不刮风,为什么非走长廊不可!” 卯叶憋着心头一口恶气,故意站定下来挑衅似的瞪着对方。

  转学生的语气也莫名其妙的强硬起来:“才不是避风雨那种小事这么简单!”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这一刻,转学生缓缓低下头,他凝视着卯叶,逆光里,那铁色的瞳孔隐约泛起金属似的微妙光泽:“原来如此……”

  没来由的,卯叶突然觉得一股寒气慢慢从背后升起——明明是个古怪别扭又懦弱的的家伙,可为什么此刻在他的注视下,会有一种好像被看穿一样的感觉呢……

  转学生的视线却越来越专注:“难怪了,难怪你虽然能够‘知道’,但却不‘明白’——因为你还不完整……”

  “不……不完整?”卯叶下意识地重复着这莫名其妙的话语,一瞬间她有种错觉,包围着少年的海的气息,也正渐渐地弥漫过来,将自己笼罩于其中。

  “真是意想不到的不错呢……”转学生自顾自地低语着,那沉厚的美声此刻听来竟有一丝蛊惑,随即他抬起头,“还是让我告诉你吧——人们修这长廊不是为了避雨,而是为了使‘道路’更加明确——因为走错路是非常危险的……”

  因为不明确而感到危险,所以他才站在学校大门口不进来的?

  这一刻,卯叶突然发现,自己竟已被这神神道道的家伙牵着鼻子走了!

  不能被绕进去。卯叶转过头去不再看转学生,将视线投向朱漆回廊。长廊支脉像交错的古树须根,曲折绵延,次第隐没到建筑物或树丛的后面。

  忽然间,她眼前闪过水银剥落的旧镜面的混浊反光,卯叶还在想莫不是谁开了窗户,曳起白昼灯光的乱反射,却只见一抹柔光拂着隔邻的那条小走廊,朝这边款款而来。

  ——那分明是穿着灰梅色长褂的袅娜身影,天色暗淡,衣袂和暖的色调看起来就像吸饱了阳光似的,在人眼底微微膨胀开来。

  哪里来这样一位美人啊!

  卯叶的眼光顿时被吸引到了那条支廊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对方飘然越过与自己平行的位置,轻盈地往通向校门的拐角而去。这时她才陡然间才注意到,虽然那个人身姿曼妙,但面孔却看起来相当苍老,虽然距离太远看得不是特别清晰,但一瞥之间也还是能留下红颜易逝的印象。

  是老师吗?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就在这一刻,曲廊那端的苍老美人似乎也发现的卯叶的存在,那被岁月淬炼过的眉目之间,瞬间染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神色。更令人不解的是,那美人抬起略显宽大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手。这一刻,似乎有个清幽的微声掠过卯叶耳际,说的是:“对不起,辛苦你了。”

  辛苦谁了?为什么这么说,难道自己和她认识吗?一时间卯叶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这若有若无的语声还在继续:“再见。不……不会……再见了……”

  没头没脑的,这是在和谁道别啊?

  再看那苍老美人眼神的焦点,似乎与自己站的位置有着微妙的偏差,好像是在看临近的地方似的。卯叶迷惑的转过头去,却只看见转学生正专注地眺望向别处,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难道那位美人是在向少年告别?卯叶正想问问转学生,可就在这一瞬间,纷乱的身影蓦地晃过眼角。

  她反射性地一楞,就在这迟疑的片刻,美人站立的那条支廊上,早有一大群人接二连三的走来,呼啦啦地涌向校门口,那架势简直让人目不暇接,而那位苍老美人也混在众人之间,毫不迟疑的消失在曲廊转角。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明明离下午上学还有好一阵子,大家怎么都这么积极赶着来上学呢?卯叶想着,可总有些别扭的感觉在挥之不去——

  好像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啊……

  可不是嘛——如果是来上学的话,大家怎么会从校园深处往大门那里走?方向明显反了啊!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光景,学生们大都回家吃饭了,学校里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大票人,还个个穿着便服——包括那位苍老美人在内,那些人全都身穿各式各样的淡色衣衫,和深黯的一中校服比起来,简直像周身笼罩着阳光一样明朗,明朗到近乎虚幻,宛如一团无声翻涌而去的光流。

  某种不明所以的冰冷预感从卯叶心底升起——这景象,和自己在化学实验课上做的梦,未免也太相似了吧!

  除了眼前这些人高矮胖瘦个头不一之外,几乎没有不同之处。或者……现在眼前的一切也都是虚妄,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走入了相同的梦境中?

  卯叶张惶地转头四顾,却只见转学生背对着遥遥涌动的人群,他似乎对那绵延不竭的行列毫无兴趣,可看起来却又像是这清流中一尾自得其乐的游鱼:“我想起来了……”

  “想……想起什么了?”卯叶反射性地问道。

  像在确定似的,转学生缓缓的颔首:“我来这里,是要去‘道路’的尽头……”

  道路的尽头?这句话让卯叶心头一颤,这条道路的尽头、这个长廊的终点……不就是……

  不就是“北院”吗?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转学生低沉的美声却更加接近,像暮春甘醇的花香般,缓缓渗入卯叶心头:“我一个人去不了,所以带我去吧,去‘道路’的尽头……”

  “我、我不能带你去!”虽然脑海中渐渐泛起昏惑的水流,可卯叶还是近乎本能地断然拒绝。唯有“北院”,学校中唯有那里,卯叶是绝对不会接近的!

  “为什么?”转学生困惑的眯起眼睛。

  “因为……”卯叶一时语塞——不能去的原因,就算说出来,别人也不会明白吧?

  对抗着越来越混沌的思绪,她尽量选择对方可以接受的理由:“因为我不是生活委员,禾泉才是,应该是禾泉带你去!”

  “这么说,找到‘禾泉’我就能去了……”转学生沉吟着。

  无心再跟他纠缠,卯叶随口应道:“是啊,是啊!”

  “‘禾泉’也无所谓,反正我已经见过你了,你是逃不掉的……”

  可卯叶却完全没有留意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因为她眼前忽然掠过冰蓝色的烈风。

  ——有人静静的伫立在穿行的人流间。

  邻近曲廊上晃动不已的人群光影离合,像融融春水温婉的绕过青琉璃岩礁——那是有人疏离地站在廊柱之下,和明媚欢快的人群不同,只有这个人的身边缭绕着一层冰冷的青雾,将早春的空气冻结成咫尺深渊。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人的容颜,卯叶便已无比明晰地捕捉到对方的眼眸。那是海一般湛青的瞳孔,带着潮汐的严酷倦意,将视线投向乌有之虚空。

  卯叶霎时间动弹不得——眼前的一切,果然和自己在化学实验教室里的梦境一模一样!

  如果是梦的话,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梦的话,接下来那双蕴藏着深海的眼睛就该转向自己了吧?

  卯叶分不清此刻心中暗涌的究竟是恐惧还是期待,只能这样凝视着,等待那冰封似的眼神一如意料之中那样,缓缓扫向自己——也许只有一刹那,也许早已历尽永劫,卯叶只觉得自己像被吸进那双青眸中一样,完全动弹不得,完全无能为力……

  像猛然打进脑际的锥子一般,上课铃声陡然炸响,惊得卯叶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料峭春寒里,她却早已一身冷汗。

  “糟糕,要上课了……”卯叶反射性地叫上转学生一起回教室,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她连忙张惶失措的环顾四周,而走廊上早已空空如也。

  这家伙不声不响的跑到哪里去了?卯叶来不及细细寻找,慌忙三步并两步赶了回去。

  一看见闷头撞进教室门的卯叶,坐在窗边的梨以和齐缣就诧异的站起身,忙不迭的迎上来。梨以这位个子高挑的少女容貌出众,五官罕见地洋溢着一种华丽的异国风情,那娇媚傲慢的高鼻梁尤其醒目,简直可以说是她性情的完美写照。她掠了掠亚麻色的长发,恼恨地咋舌道:“卯叶,我说你跟禾泉两个,一下午都去了哪里呀?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放晚学了才回来,要不是我们找借口帮你们兜着,老师早记旷课了!” 梨以身边的齐缣便很有默契地补充道。相比而言,她给人的印象要朴素平凡得多,短发齐耳戴眼镜,一看就是头脑明晰、性情冷静的优等生派头。不过这两位性格迥异的少女倒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这迎头一串连珠炮似的疑问和数落,令卯叶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什么啊!现在不是刚上下午第一节课吗?”

  “你昏头了吗?自己看看时间吧!”梨以嗤之以鼻。

  卯叶连忙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竟发现时针居然指向了下午五六点的位置!

  这样说来,天色的确暗得过分了点,教室里日光灯也全都打开了,同学们更是已经走得差不多,稀稀落落剩下的几个也埋头正忙着收拾书包。卯叶这下可彻底懵了:“不会吧……怎么会已经五点多了?我就是趁午休的空当,和转学生说了几句话而已!”

  梨以皱起眉心,转向齐缣问道:“难道转学生已经来了吗,那老班刚刚急个什么劲?”

  卯叶连忙点了点头:“当然来了啊,是个别扭的男生嘛!”

  “卯叶你这人说话靠点谱不好!”齐缣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她努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好让语气听起来不要太过尖锐,“这次的转学来的明明是个女生,就因为到现在也没来报到,老班正急得团团转呢!”

  “怎么可能!”卯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明明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啊,簇簇新的,对了,我还帮他缝了扣子呢!”

  说着她慌忙翻出针线包,却看见本该用完的那缕粉线竟好端端的绕在线板上,只是略略松动,有些被扯开的迹象而已……

  春寒的天气里,卯叶只觉得薄薄的冷汗沁出额头,她忍不住抬手去擦拭,袖口上却霎时间隐约飘来一阵熟悉的海潮气息,那是缭绕在转学生周遭的气息……

  实事也好、梦境也好,曾经发生过的,抑或完全没有发生的,这一切纠结在卯叶脑中,几乎快要打成死结了,偏偏手机又在这个时候凑热闹似的响了起来。她手忙脚乱的按下接听键,一个焦急惶恐的声音从听筒内蓦地撞了出来:“卯叶……快来!快一点……”

  是禾泉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了,禾泉!”卯叶顿时变了脸色,握紧电话连声喊道,“别着急!你在哪里?我马上就来!”

  “快来,我在北……北……”

  一阵刺耳的杂音像恶意的藤蔓,绞杀了电话那端传来的词句,但只是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卯叶分辨出,禾泉在说——她在“北院”!

  “北院”这再平凡不过的地名,却像一块巨石,裹挟着千钧的重量直落在卯叶心底——禾泉为什么会在那里?对于她而言,甚至对班上的所有同学而言,那里都是绝对不会接近的禁地……

  ——因为学校最深处东北角,朱漆长廊终点的“北院”,有着由来已久的“黄泉屋”之名。

  这个院落是一中最古老的建筑,表面看起来是包围在一带矮墙中的破旧花厅,平日人迹罕至;可诡异的是,越是晴朗炎热的天气,这个院落就越会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浓重腥气,像是雷雨前河水的味道,像是盘聚在沼泽里的爬虫类的味道,甚至像是,冷掉的血的味道。

  不过北院被冠以“黄泉屋”之名的缘由,却绝不仅止于此——卯叶的同班同学“霓见”已经亲身验证过一切……

  ——所以北院才是卯叶噩梦中分量最重的部分。

  ——所以当那个身份不明的“转学生”要求带他去“道路尽头”的时候,她才会近乎本能的抗拒,不容辩驳的回绝,甚至最后推说要让生活委员禾泉会带他去。

  可是现在,古怪的转学生去向不知,禾泉却用惊恐的语气打来电话,说自己就在那个“北院”!

  冰冷的预感让卯叶收起电话,丢下一脸茫然的梨以二人,转身就跑出了教室,不顾一切地飞奔向那令她莫名畏惧的所在。

  微雨不知何时已彻底止息,天色如浓稠的灰汁,偌大的校园里回荡着放学离校的广播通知,间或飘来稀疏的道别声,又被四周的寂静迅速吞吃殆尽。

  分分秒秒都必须与折返回去的念头作战,卯叶只觉得每一步踩下去,仿佛都有可能踏中随时都会崩裂的冰层……

  还好远远的,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了——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里,一爿歪斜狭窄的门厅前,铁栅栏拉起模糊但却拘谨的屏障,遮掩着一扇黑沉沉的对开式乌木院门。

  门扇上还残存着风雅的古韵,火烧火燎的痕迹却早已破坏性地侵入木质肌理中,看起来就如同满幅的秘术符咒,岌岌可危地封印着它背后那不可触及的存在……

  此刻,就在这诡异的木门图阵正前方,浮现出少女的熟悉轮廓:灵巧伶俐的身姿,神气十足的马尾辫,那不是禾泉还能是谁!

  “禾泉!”卯叶脱口高喊。

  对方应声转过头来,启口回答。可禾泉叫的却不是“卯叶”,而是另一个名字——“霓见”……

  ——“霓见”?

  禾泉叫的是“霓见”,这个绝不会出现在此地的人的名字……

  伴着话音,她身后陡然翻涌起一片暗沉的波澜。

  卯叶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的景象却未因此而回归正常,她反而更清晰地看见,斑斑灼痕在一瞬间蠢蠢而动,漆黑的大门带着绝对的威压感,缓缓逼近过来!

  门会打开吗?卯叶反射性的举步后退,却突然瞥见同伴的唇间闪过一抹白亮光线——说来也奇怪,距离还有些遥远,天色又那么暗,明明连人的面目都没法看清,可这缕稍纵即逝的微光却执拗地昭示着自身不容忽视的存在……

  卯叶凝眸看去,那丝白光霎时扑朔摇曳起来。焦急地翕动、慌乱的挣扎,这样看来,简直好像是拥有着生命似的……

  不,不是好像,而是正是!

  这一刹那,卯叶不由自主地举起双手捂住嘴角,因为她已经看清了,看清那是一对初霜般透明轻盈的薄翅,闪烁着粼粼的荧光,正奋力地扇动着,从禾泉牙齿间挣脱出来……

继续阅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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