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青骊”究竟是谁,从她出现开始,一切都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去了,耳中血液上涌的声音就像遥远的海潮……
僵立在幽黯得异样的北院门前,卯叶清晰地看见一只微明的洁白羽虫,挣扎着爬出禾泉齿颊的桎梏,霎时自由酣畅地翩翩飞舞着,倏忽掠过眼前。
那残影瞬间倒映入她的眼中——宽大精致的羽纱翅翼,纤细飘逸的柔长尾羽,伶仃虚弱的半透明身体……
——是蜉蝣,那是水虫蜉蝣!
仿佛某个阀门陡然被打开,溃决的趋势顿时不可遏止,数不清的缟纱羽翅从禾泉口中争先恐后涌出,眨眼间她的面孔便被包围在一团白絮里。
蜉蝣彼此碰撞拥挤着,随即张皇失措地四下飞散。随着羽虫们的离去,从头颅开始,禾泉的身体也自上而下一点一点地崩解,转瞬之间便零落成乱雪飞花,随即又沿着漩涡形的轨迹,飘向她身后的黑暗大门,被那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黯吞噬……
即使紧紧按住嘴唇,惨叫还是控制不住地逸出卯叶喉间。她身不由己的仓皇后退着,视线却被飘忽的飞虫惑乱,冷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猛地一头撞在了廊柱上。
脑后传来的剧烈疼痛裹挟着晕眩感,令漆黑的幕布在卯叶眼前陡然落下,而就在感知沉入混沌的那一瞬间,凛冽的苍青双眸蓦地闯进视野,令她几乎觉得,会被其中燃烧着的幽火灼伤。
——烙印在眼底的最后残像,是一丛青琉璃的“荆棘”。
——不知为何,这“荆棘”竟有着青眸少女陌生的如花容颜……
“禾泉‘又’不见了?”听到这个消息,卯叶搔了搔略显凌乱的短发,困惑地望向她的同班同学们。
此刻是第二日放晚学时分,距“禾泉失踪”已过了整整一天时间。
碰上了这种恐怖怪异的事件,卯叶早就该没了方寸,整个班上也该乱成一团才是,可事实却并非如此——今天一大早禾泉竟好端端地出现在教室里,不仅毫发无伤,还笑着问卯叶昨天傍晚是不是真的去了北院。
卯叶这才意识到是被她捉弄了,至于所谓“化成蜉蝣”什么的怪象,应该全都是自己跌昏头时候的幻觉。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放学的时候还看见禾泉的呀?这家伙又在搞什么啊?昨天下午就已经闹过这一出了——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把我叫去北院,害我跌倒撞晕。可她倒好,今天一早跑来说她根本就没去!”
明明只是随便开个玩笑,可卯叶这番话却像一枚生满锐刺的栗实,径直滚到她三位同伴中间,令那些少女顿时像被扎到爪子的猫一样,纷纷露出惊疑而又警觉的表情。
黄昏的残阳斜照里,香川第一中学的校门口,四位穿着浓绀色校服的少女聚集在朱漆长廊的阴影下,绯红色的漆光鲜明地映在她们清澈的容颜上,却染上了各不相同的昏暗阴翳。春日嫩寒的微风中,一丝异样的征兆正悄然荡漾着……
“你以为这是在闹着玩吗!我再对你说一遍——禾泉她不见了!”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留着亚麻色长发的梨以,她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瞥了一眼身边戴眼镜的同伴,“真受不了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齐缣,你来跟她讲清楚!”
习惯性的推了一下镜框,齐缣不慌不忙地接上话头,用例行公事般的语气切入正题:“刚刚禾泉跟蓠蓠一路回家,走到校门口她临时折回教室去。你是知道的——学校连头带尾也就这么大,隔壁旮旯都转到了也不过十几二十分钟的事情,可是你看,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她也没回来!”
卯叶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可紧张的:“也许禾泉先回家了,也许是被老师或者别人叫住了……”
“是你把禾泉关在什么地方了吧!”就在这时,一个娇怯颤抖的声音突然传出,打断了卯叶的话头。
一直躲在梨以身后的蓠蓠战战兢兢的探出头来。这位少女早已眼泪汪汪,表情看起来却又委屈又愤怒,好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的,她直视着卯叶:“小叶子……是你把小禾关起来的吧!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才折回班上去的。现在她不见了,你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我的确没碰见禾泉啊。还有,别叫我小叶子……”卯叶是在受不了蓠蓠那种娇滴滴的称呼方式。
“你骗人!”蓠蓠的眼泪顿时线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下来,“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觉得人家和小禾在一起,害她疏远了你。可是你也不能做这种事啊!”
呸!我做什么了我?卯叶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暗骂了一句,嘴上却还得好声好气的分辩:“你别着急啊,蓠蓠。也许禾泉已经回去了,刚巧你没看见?”
齐缣冷笑了一下:“学校就这一个门,蓠蓠一直等在这里也没见她出来,刚刚打她家电话也说没到家。再说了,禾泉如果被谁叫住或者先走的话,她也该打个电话发个微信什么的给蓠蓠呀,哪有让她白等这么久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脱线吗?”
“别罗嗦了,卯叶你快点给我把禾泉找出来吧!”梨以的耐心也差不多用完了,“没看见蓠蓠在哭吗?”
难道谁哭了谁就有理吗?
看这样子,大家都认定了自己一定知道禾泉在哪里。卯叶只得咬了咬牙,翻出手机找到禾泉的名字,拨通电话按下免提键。
屏幕上小小的电话图案机械而忙碌的闪动着,显示正在呼叫的状态,可过了好一会儿,那手机都像哑了一样毫无反应——没有信号,没有忙音,甚至连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都没有……
梨以抱起双臂发出一声冷笑,蓠蓠垂下头,脸色更加苍白。齐缣叹了口气:“别瞎忙了——刚刚我们就不停打禾泉的电话,一直都是这样没有任何动静。你还是干脆点直接告诉我们她在那里吧!”
卯叶不理她,重新拨号,然而听筒内并没有传来期待中的声音,一成不变的死寂徒然增加着空气的粘稠度。
似乎……真的有哪里不太对劲啊……
卯叶发出恼怒的咋舌声,顺手挂断电话,就在这一刻,一个冰冷机械的电子音蓦地横切进来——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实后再拨……”
一瞬间,沉默攫住了四位少女。长廊下的阴影里,唯有电子音空洞的反复着:“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空……空号?”蓠蓠的声音里已隐隐渗透出了哭腔,“我明明下午还一直同禾泉打电话联络的啊!”
齐缣也慌乱起来,不由自主地望向梨以,“就算信号不好,哪怕是没关机就直接拔了电池,最多也是不在服务区啊!难道她销号了?”
卯叶却困惑地紧盯着手中那喋喋不休的通话机器:“奇怪……我明明已经挂断了啊?”
“把小禾还给人家啦!”这一刻蓠蓠终于忍不住了,用变了调的声音放声大哭,“一定是小叶子干的,因为小禾其实就是要去跟小叶子讲‘霓见’的事情……”
“住口!”这个名字刚出口,蓠蓠就被梨以断然喝止,昏暗的夕光里,亚麻色长发的美少女抱起双臂,侧过头眯起眼逼视着痛哭流涕的同伴,“你也给我适可而止!我早就说过……不准提起那么不吉利的名字!”
然而蓠蓠这一说却让卯叶陡然间回忆起来:“可是禾泉她的确跟我提起过‘霓见’的!”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卯叶?”梨以勃然变色。
“当然知道!”卯叶斩钉截铁的回答。
怎么可能不知道,即使那只是摔昏时的幻觉——昨天自己赶去北院的时候,亲眼看见禾泉变成无数洁白羽虫翩然散去,就因为叫了这个名字……
迷失在回忆中的她不由得脱口而出:“昨天……禾泉在北院门前亲口说出了‘霓见’,然后就变成水虫散掉了……”
这一瞬间,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一旦“北院”与“霓见”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那就意味着那些奇谈异事,也许不再仅仅是虚构:
因为“霓见”是第一个打破北院禁忌的人,也是第一个活生生地被禁忌吞噬的人。
北院门上缠绕着诅咒。这种小小的警告根本泯灭不了学生的好奇心,这么多年来去北院“探险”的学生也不少,那扇破门明明已经东倒西歪的,两边装饰的铺首门环都只剩下一个,而且连个像样的锁也没有,就拿根烂草绳绑住门环了事,按说要溜进去是易如反掌。
可是在“霓见”之前,从来就没有人能打开北院的大门!
原因就是那草绳,就好像有什么魔力似的,几个大男生都扯不断。有些莽撞的家伙要么仗着蛮力生拉硬拽的,要么自作聪明动刀动剪,到头来竟无一例外的扭伤了手,或掌心生出一串烫伤似的燎泡,反反复复也不得痊愈。现实的教训就摆在眼前,再没有谁愿意铤而走险跟自己开玩笑。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就在三个月前,卯叶的同班同学,一个名叫“霓见”的男生,某天放学后就失去了踪迹,第二天早上才被人们发现。当时他已完全失去了意识,就斜躺在北院的门槛上保持着一脚跨出门外的姿势。在他的身侧,是半开的门扇……
谁也没想到,那扇禁忌之门最后竟是被这个安静清澈的男生打开的,而他付出的代价便是至今还躺在医院里,莫名原因的昏迷不醒。
身边直接上演了这样的奇幻惊悚戏码,同学们自然惶惶不可终日,连卯叶的噩梦都从那时候开始频繁起来。
校方也连忙封闭北院以防不测,却发现院门上仅剩的铺首,连同神奇的草绳一起不知去向。大门从此怎么也关不严实,往往前一天锁上,第二天一早却又见它诡异地虚掩着。为谨慎起见,学校索性在走廊尽头、北院门厅处加了铁栅栏以防不测。
可对于和霓见同班的卯叶他们而言,这件事的影响却绝不是一道铁栅栏门所能隔绝的。从此湿气森森的北院也好、匪夷所思的怪谈也好,甚至包括遭遇意外的“霓见”本人,全都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禁语。
良久的沉默之后,齐缣终于第一个恢复了镇定:“都说过那是卯叶你的幻觉了——不管多么逼真,幻觉就是幻觉,如果昨天禾泉真的散掉了,那今天我们看见的又是谁啊!”
“其实昨天发生的奇怪事情不止这一桩……”卯叶一时间有些踌躇,“我看见多得不像话的陌生人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还跟转学生……”
一瞬间,梨以的眉头轻轻弹动了一下,随即发出嘲讽的冷笑:“转学生?那个‘青骊’吗?”
听见“青骊”这个名字,一直啜泣不停的蓠蓠顿时缩起肩膀环抱双臂,哭得更厉害了:“人家讨厌那个人!第一眼看见人家就觉得她的眼神好可怕!”
“不是她。”卯叶慌忙摇头,“昨天我都说了,我看见的转学生明明是个男生,我还给他栗子糕吃,帮他缝扣子,他对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我看卯叶你是欲求不满吧?做白日梦也要有个限度,很可惜,昨天学校就转来‘青骊’这一个女生而已。”齐缣冷淡的讽刺道,“说起来,今早我在踯躅馆岔路口看见你的奶奶和谁说话来着,那个人看起来很像‘青骊’呢……”
“不不不,不会是那个什么‘青骊’的!”卯叶忙不迭地分辩道。
“很可疑哦……”齐缣眯起了镜片后的眼睛,“我们也没说什么,你干嘛急着撇清?难道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干嘛讲的那么难听!”卯叶也急了,“我和刚来的转学生根本就不熟,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这难说,谁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也许就是你们两个偷偷串通好整禾泉,把她关在什么地方也说不定!”
“这也太离谱了!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串通起来整自己的朋友?”卯叶恼怒的驳斥了回去,“你们为什么不想想,也许‘霓见’的事根本就还没完……”
“别说了!谁是你的……”齐缣的话刚出口,便被梨以焦躁地打断了:“够了!真不知道耗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要回去了!”
似乎就在的一瞬间,梨以丧失了对禾泉去向的全部关心,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向校外走,齐缣也毫不犹豫地追上去。蓠蓠踌躇地看了卯叶一眼,正要开口,忽然一个幽微柔弱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像一丝凉雨,吹掠过人毫无防备的面颊……
“谁啊?有什么事?”蓠蓠抽泣着,反射性地回头答应了一声,却只见身后阒无人迹,只有漫长的朱漆回廊像一条倔强的根茎,迤逦扎入黑暗的土壤里,卯叶困惑的探头朝校园内看了一眼:“不是在叫你啊,蓠蓠?”
因为她明明听见那声音呼喊的是——“九十七”。
几步开外的梨以停下脚步,不耐烦的回过头来:“真是的,蓠蓠,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啊!再不快点我们就不等你了!”
“都是你的错,卯叶!”趁着哽咽的空隙,蓠蓠冷不丁冒出一句。
这句话听得卯叶一阵心寒——凭什么这样责备自己!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啊?可来不及找蓠蓠理论,她便已追着同伴们,转身远远地跑开了。
背对着空荡荡的校园,卯叶缓缓皱起眉头,眺望同伴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她身后是朱漆长廊无尽的阴影。夕阳已经沉落,反照的光芒下,那片薄黯夸饰着自身实物一样的存在感——就好像隐匿着某种未知的生命一样,这暗影随时都会扭曲蠢动起来……
出了校门沿着袖垂河一直走,卯叶远远就看见了巷口一片青灰炼瓦的屋顶,那是名叫“踯躅馆”的文具店,它盘踞在城坊深处蜘蛛网般四通八达的交叉道口,俨然是稳坐中军帐的八脚将军。
转过这座布局精巧的二层小楼,绕过旁边卖梅花糕、甜酒酿的摊子,拐进西边那条挂着“藤花坊”标牌的幽深小巷,头一间便是卯叶奶奶的家了。
自卯叶的爷爷过世后,奶奶就一直处于半隐居状态。住处也和邻家几轴几进、四平八稳的正屋格局大不相同,是一所小巧的别院——一带花墙掩映着院内的半池碧波、一楹水榭,正屋也只不过是座精巧的木结构小楼而已。眼下正值早春,藤萝刚刚萌生出浓紫色浆果般的蓓蕾,盘曲缭乱的柔条漫过低矮的围墙,遮掩着院内小楼上昏黄的灯火。
卯叶到家时,奶奶淑节正一脸迷惑的放下电话听筒,转回身冷不丁瞅见孙女就在眼前,吓得她连忙拍了拍心口:“你这孩子回来也不出个声!刚刚禾泉妈妈打电话来,说她到现在还没回家,问有没有和你们在一起,早知道你回来了……”
“我也想知道禾泉去了哪里,她没有和我在一起。”卯叶有些疲倦地轻轻摇了摇头。
“禾泉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淘气了,你也跟她一样玩到现在才回来,人家青骊早就到家了……”淑节很快就把禾泉的事丢到脑后去了,她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却掩饰不住语调中的兴奋,“我今天也没能联系上你白叔叔,不过他和你爸爸没多久也该回来了,所以就让那孩子在我们家再住一阵子吧!”
“奶奶你是说,那个来历不明的白青骊还要住在我家?”卯叶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无情!”淑节扬手拍了一下卯叶的后脑勺,“什么来历不明?人家青骊一个小姑娘家,孤身一人到踯躅馆找你白叔叔投亲,偏巧碰上他出远门,我们街坊邻居的不该照顾她几天?而且说起来她转进了你们学校,和你就是同学了,也不想想,昨天你摔昏过去,是谁把你送回来的!”
卯叶顿时发出一声懊恼的哀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最想忘掉的一幕,偏偏又被奶奶提起来了!
那是因为她在北院门口摔昏时,看见的众多纷乱异象中,惟有那位陌生的青眸少女不是幻觉——而她恰恰就是借住在卯叶家的转学生,“白青骊”。
昨天傍晚,昏迷的卯叶好不容易从混沌的意识中挣扎泅渡出来,尝试着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昏暗,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后脑勺撞击的锐痛已渐渐钝化。她艰难的移动颈项,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北院门前的景象,而是一方熟悉的天花板;转头四顾,看惯了的家具默默伫立着,令人安心的氛围笼罩着周遭不大的空间。
顾不上享受这份安全感,卯叶几乎是弹跳一样坐起身来——这不是自己的房间吗?自己居然在完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回到了家里!更令她不解的是屋内一片凌乱,陌生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从套间的小浴室里,还不断传来绵密的水声。
“谁在我房间里洗澡啊……真是的!”卯叶嘟哝着,下床准备去看个究竟,没想到睡得太久头晕目眩,刚起步就脚下一软,被纠缠的衣服绊得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栽倒,好在被柔软的床铺撑住,不然这一跤可就摔惨了。
“该死……”卯叶在心里暗暗咒骂着,按住屡遭荼毒的脑袋,一张硬梆梆的纸片却倔强地贴在她额上,尖锐的边角差点戳到眼睛。
卯叶将这可恨的东西一把拽下,借着微光可以看出,这是一张有了年头的旧照片。正要细瞧,浴室门开启的声音却蓦然响起,她反射性地将照片顺手塞进口袋,慌乱地转过身来。近距离中,一瓣端妍的珊瑚色水晶花,瞬间盛开在她的眼前……
——敞开的浴室门口雾气氤氲,水烟笼着一抹修长窈窕的身影,掩映出带着雨意的幽艳容颜。
那是一位与卯叶年龄相仿的少女。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就在这一刻,几缕濡湿的鸢羽色长发冷不防散落下来,隐隐泛起薄冰般凛然光泽。
少女下意识的抬起衣袖擦去蜿蜒到腮边的水迹,那被月草色的薄罗衣拂过的肌肤就如同随时都会融化的初雪一般,而她的神情则同样与暗夜冰雪相类。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卯叶,少女缓缓移开面颊边的手腕,就在她眼角,露出一枚薄红水晶花瓣形的胎记。
卯叶原本有一肚子疑问,此刻却完全忘了从何说起,只能瞪着对方张口结舌:“你……你是……”
少女眯起眼睛,那是与漆黑发色迥异的,宛如寒海之一隅似的浅色瞳孔。通透的眸子静默在线条流畅的凤眼中,原以为一直冻结于冰点之下,但却会在注视着人的瞬间,霎时燃起炽烈的青色火焰。
就这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陌生的少女冷不丁开口了:“原来这就是卯叶。”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卯叶大感意外,都忘记了追究对方古怪又无礼的句式。
“卯叶不知道我,但我却知道卯叶。”
意义不明的语句令卯叶更加迷糊了:“难道……难道我们认识吗?”
陌生的少女并不回答,只是一步步地走近,忽然伸出手探向卯叶鬓边。
这出乎人意料的举动令卯叶下意识的缩起肩膀连忙避让,对方的手指轻颤着,蓦地停在她眼前。
就像是从远方传来海涛的回响,带着绝不强迫但却无法抗拒的蛊惑,卯叶不由自主地朝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看去,只看见一脉淡淡的烟气在少女的指尖浮现出来,如若有若无的细丝,纤纤缕缕地蔓延膨胀,随即蠕蠕而动,像拥有生命拥有意识似的,伸向卯叶的面孔……
视野中白烟缭绕,依稀浮现出一扇大门黑沉沉的轮廓,深深浅浅的灼烧痕迹次第烙印在门扇上,恍如满刻的诡异符咒。雾霭蒸腾之下,烙痕蠕蠕的蠢动起来,越来越扭曲,越来越剧烈,甚至令人产生大门都在不断逼近的错觉……
卯叶认识这扇门——禾泉化成蜉蝣水虫“消失”的画面,就是以它为背景清晰的上演。
这正是北院的大门!
她一下子闭上眼睛,决然切断此刻失控的幻象,并且拼命劝慰自己——并没有什么稀奇,也没什么可怕的,这只是幻觉!
人人都是这样,盯着某件东西看太久的话,就会觉得它在膨胀缩小,觉得它在徐徐蠢动,甚至觉得它变换了奇异的形状。这只是普通的视觉疲劳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然而卯叶突然感到肩头被对方猛地架住,这一刹那她才知道自己正下意识地跌坐向地面,少女那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语调在她耳中听来,却充满了恶意的嘲讽:“卯叶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吧?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同禾泉那帮人掺合在一起了。”
太过分了!莫名其妙地闯进别人的房间,对别人的问话置若罔闻,却大大咧咧地对别人指手画脚,对别人的朋友评头论足,这个人未免也太自说自话了!
卯叶赌气睁开眼睛,正要反驳,却只见烟气的幻觉早已烟消云散,少女的手还停留在眼前,掌心里分明躺着一截破旧朽烂的断草绳!
“北院门上的草绳怎么在你手里!”卯叶脱口惊呼——这截草绳明明在三个月前霓见打开北院大门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啊?
“你看错了吧!”少女握紧五指,再度打开。就像变戏法一样,她手心中居然已经空空如也!
卯叶顿时变了脸色,扯住少女的袖子到处翻找:“你……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怎么能带在身上……”
“不得不说……你果然是好眼力呢。”看着对方焦急的样子,少女悠然微笑起来,“不仅‘看得见’,还能确定那就是‘北院’门上的,知道这是不能带在身上的危险东西,是什么让你这么有把握啊?”
卯叶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对方说得没错。破草绳再常见不过了,为什么……自己一看见它,就和北院大门的联系在一起了,理由呢,根据呢?
此刻,就连她都没法说服自己,给自己一个恰当的解释。
“不过它可不是草绳,是‘苇索’——虽然力量的来源的确有些古怪。但卯叶你要记住——这种就是‘苇索’哦……”少女露出了不可捉摸的微笑,她总能在不知不觉中,把谈话的走向归入自己的轨道。
“苇索?”卯叶又一次被绕了进去,茫然地重复着这意义不明的词语,
“《风俗通义》上说‘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无道理妄为人祸害,神荼与郁垒缚以苇索,执以食虎。’芦苇叶可以割伤人们看不见的‘东西’,所以用它编织成的绳索,可以禁锢那些讨厌的家伙……”古怪少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卯叶,“至于是哪些‘家伙’,卯叶应该不陌生吧?”
对方若有所指的弦外之音让卯叶眉头猛地一颤,她缓缓地垂下颈项,任早春清寒的夜风轻轻吹动后颈的短发。当她再度抬起头来,眼中已浸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敌意:“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如果答不上来,就请马上离开我的房间!”
“你晕倒了所以不知道,卯叶。是我从把你北院门口背回家的。”卯叶明显的戒备与排斥,令对方也收起了好整以暇的态度,严肃的表情使少女的容颜看起来更加莹澈端妍,“我们长话短说吧——你,被盯上了!”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少女眼中蓦然闪过一丝绮丽的薄青光芒。
难道真的是她?卯叶霎时清楚地回想起那不可思议的幻觉:不断逼近的北院大门,化成羽虫的同学,等等等等……
如果说其中有什么真实存在着的话,那就是这双绀碧之眸主人的清丽容颜。
果然没错——自己撞到后脑勺,晕倒在北院门口,眼中最后看见的陌生少女正是眼前这位!
此时此刻,燃烧在那苍瞳深处的幽火已不能再让卯叶畏惧,她静静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要看透潜藏在其深处的秘密:“什么盯上不盯上的,请你出去!我没有理由听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在这里信口雌黄!”
英姿凛凛的少女并没有丝毫畏惧退缩,只是微笑着扬起下巴,坦率地朝卯叶伸出右手:“我的名字叫做青骊,是你们班的转学生。”
回忆到这里,卯叶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果然香川一中的“转学生”果然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自己和青骊的邂逅就已经够戏剧化的了,没想到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她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还在其次,这摆在眼前的头一桩烦心事,却是卯叶顺手塞进口袋的那帧旧照片。
在任何人看来,那都是一张普通的合影:两个小女孩,年纪都在两三岁上下,身穿一模一样的八宝联春纹小袄,只不过一件是娇嫩的海棠红,而另一件是明净的螺黛青。两人都跟粉团似的,学着惠山大阿福那样,端端正正的并排坐在一起。
然而卯叶却不能等闲视之,因为照片中的红衣女孩,竟是她自己年幼时的面影!
至于另一个青衣的小姑娘,小小年纪眉眼便精致如画,一看就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尤其是右眼角下水晶花瓣似的胎记,令她看起来有着超越年龄的幽艳丰神——可怎么看,这小美人都是那个青骊嘛!
按说青骊是邻居白先生的亲戚,童年的自己与她见过面还合了影,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可怪就怪在自己居然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包括白先生在内,从来没有谁提起过青骊这个人。
到底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卯叶颠来倒去,想从那薄薄的相纸上找到答案,却发现照片背后赫然写着一行小字。
泛黄纸页上的这行清瘦字迹,墨色稍有些消褪,在署名处还微微有些洇痕,却反而更显风雅,写的是:
双燕戏云崖,羽翰始差池。出入南闺里,经过北堂陲。意欲巢君幕,层楹不可窥。沉吟芳岁晚,徘徊韶景移。悲歌辞旧爱,衔泪觅新知。
诗句下的落款是“燕石”二字,而这正是卯叶父亲的别号。
虽然说不出缘由,但直觉告诉卯叶——这首诗绝对有问题!
所以今天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卯叶都花在了照片背后题诗上,连禾泉她们几个都被丢在脑后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百度到这是魏晋南北朝时鲍照的《咏双燕》,还在学校图书馆古籍阅览室里找到了全面的解释。
字面的意思卯叶是明白了,那是借双燕托物言志写无奈的相思春愁,简单来讲就是因为得不到思慕之人的回应,只能像燕子那样悲伤地高飞远扬,寻找新的爱人。
可她却吃不透父亲题这首诗在照片背后的用意——双燕是指自己和那个来历不明的青骊吗?难道对父亲而言,青骊是和独生女儿一样重要的存在?那所谓的“辞旧爱”、“觅新知”又是什么意思?
更让卯叶心绪烦乱的是,看看照片上自己的岁数,那一年应该正是父母仳离的时候——总觉得这张照片里,会藏着这件事情的玄机!
虽然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可卯叶思来想去心里始终不知是什么滋味。想立刻就找爸爸问个清楚,可是父亲长年在外调查和发掘文物,难得回家一趟,这次更是去了连手机信号都不通的深山里。
必须找什么人商量才好,但这样的事情跟奶奶讲肯定是不行的。邻居踯躅馆的白先生一直都是最好的谈心对象,而且又是青骊的亲戚,对她应该最知根知底。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他却偏偏又和爸爸结伴出行不在家,那么,就只有朋友了……
一想到“朋友”二字,卯叶反射性的拉过抱枕遮住了脸。
强势的梨以、沉稳的齐缣、娇弱的蓠蓠……还有老好人禾泉。同伴们的面影模糊地掠过她的意识表面。
——说起来,班上也就是这几位和自己走得比较近吧。尤其是禾泉,还一直照顾着自己。可这样,就算是朋友吗……
卯叶不由得有些沮丧,翻身埋头于枕头下,长长的叹了口气:禾泉这家伙,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不知道别人会很担心吗?
梨以她们更是阴阳怪气的,一听到“霓见”的名字态度整个就变了,连朋友的去向都不管了,就算害怕也不能这么不仗义啊!
仔细想来,真的像禾泉曾经说过的那样——有些不对劲啊!
虽然讲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劲,但学校的气氛的确变得说不出的古怪。
学校……变得好古怪——
卯叶忽然一阵恍惚……
怎么也想不通啊,朱漆长廊上为什么忽然间出现那么多陌生人呢?他们扰扰嚷嚷纷沓而至,鱼贯而过,在清冷的空气里搅动起鳞浪般的薄光。
一波暖金的微澜随着人影闪过,突然间,“转学生”少年清朗的面容蓦然闪现……
这位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的少年,此刻朝卯叶微微一笑,晃了晃脑袋摆出“一起来”的姿势,随即逆着人流,轻捷地朝学校深处跑去。
他是要去“道路的尽头”吗?已经可以去了吗?又是谁在为他带路的呢?
这样想着,卯叶发现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跟过了去,只是转瞬之间,北院尘封的大门竟已赫然出现在并不那么遥远的彼方……
——绝对不可以靠近这扇门!
本能这样告诉卯叶——门扇上看似虚弱的草绳苇索,正牢牢禁锢着某种危险的存在,可是却无法阻止它悄然地凝聚成型。
原本只是气流微弱的征兆,渐渐的隐现出烟雾般的形态,如同柔软的指爪触手,藏身于虚掩的门缝后面,虬结着、漫卷着、招摇着,仿佛在无声地邀请卯叶靠近……
脑海深处的警铃大作,但是意识却根本无法传递到四肢。那灼痕斑驳的大门突然在视野中摇晃起来,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放大——卯叶发现自己正身不由己地朝那院门飞速而去。
——近在咫尺,近在眼前……
竭尽全力地挣扎,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一样不听使唤,卯叶只能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慌。没有关系的,那是一扇打不开的门!
可是伴随着户枢不堪重负的扭动声,黑沉沉的门缝如同邪魅的眼睛,陡然间眨动了一下,仿佛带着恶意的嘲讽在窥探自己……
门是开着的!这一刹那卯叶回想起来,这扇门早已不再固若金汤!
——早在三个月前霓见出事的时候,北院门上仅剩的兽头铺首便已和草绳“苇索”一起不翼而飞,那扇大门早如今是形同虚设!
这一瞬间,“黄泉屋”大门在卯叶眼前轰然开启,某种灼热而腥甜的混浊气流翻卷而出,她反射性地闭上眼睛——有什么……有什么出来了!
不能看,即使看见也必须当作看不见,虽然卯叶并不明了其中的原因,但本能告诉她——即将呈现在面前的一切,绝对不可以触碰,那是禁忌中的禁忌!
但是卯叶不得不看。
这一刹那,某种冰冷粘腻的东西“啪”地一下箍住她的左腕,就在接触的那一瞬间猛地收紧,像绞索般牢牢勒住她小臂。
卯叶控制不住地惊叫着睁开眼睛,近距离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朝夕相对的同桌的脸……
“禾泉!”她脱口而出。
没错的,抓住卯叶的正是禾泉!
可是这位同桌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和平时不太一样——面孔异样的苍白,嘴唇泛着淡淡的青气,瞳孔就如同冻结的墨汁一般。冷不防的,这块冻墨蓦地闪动了一下,恰巧捕捉到了卯叶的视线。
就在这一瞬间,禾泉脸上麻木的表情骤然松动,嘴唇颤抖着翕动不已,似乎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声音却像是被看不见的异兽吞吃掉了似的,半点也无法传入卯叶耳中……
“你说什么,禾泉?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卯叶焦急的呼喊着。
禾泉乌青的嘴唇像凝结似的聚拢,随即缓缓伸展,延伸成一道僵硬的弧线,紧接着从中间缓缓裂开,露出双唇间漆黑的不见底的深渊,随即又再度轻颤着张开,那唇型执拗地重复勾勒出再平凡不过的词汇,她说的是——“九十七”!
九十七!卯叶在离开学校的那一刻,也曾听到从渐渐沉入夜色中的校园里,传来了呼喊“九十七”这个数字的声音!
霎时间,腕上的握力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仿佛要把卯叶的手从身体上硬生生的拽下来一样……
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卯叶反射性地奋力挣扎,可就在这一刻,眼前突然倾泻下匹练似的寒光。
这冰冷的锐光掠起薄薄的虹晕,抹煞了包围一切的黑暗,笔直的奔袭而来……
——是剑光!本能告诉她,这正是在连绵三个月的噩梦里,最终刺杀了自己的那柄利剑的锋芒!
卯叶拼命闪避,手腕却被禾泉扼住,根本动弹不得;而那冰封的剑刃早已劈开沉重的空气,一下子锲入了她的肌骨,随即像没有碰到任何阻碍似的,流畅轻快的切削斩断……
手臂的剧痛和耳中的巨响同时爆发,侵袭着感官,几乎要彻底撕裂她的神经。须臾的僵持后,后者彻底取代了前者,令人窒息的疼痛竟在弹指之间消失无踪。
依旧混沌的感官勉强分辨出那轰鸣是放在枕边的手机铃音,原本柔和的电子声此刻听来却如暴烈的雷鸣一样。
是谁突然打电话过来?
卯叶猛地睁开眼睛,几乎直跳起来挣扎着抓起那小小的金属塑胶块,但嘈杂的电子旋律却木然切断了,手机屏幕一片黯淡——原来它根本就没有开机……
这一切又是在做梦?
卯叶下意识地丢下手机,转头看向墙上古老的挂钟,时针正指着十二点附近的位置。
她深深喘息着平复紊乱的呼吸,抬起颤抖的手指去抚摸因为噩梦而微跳的眉角,而就在这一刹那,这动作陡然凝固——
只见卯叶的左腕,那在梦中被硬生生“切断”的左腕上,洇着一圈微暗的痕迹,微凉而潮湿,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是水迹!似乎有什么存在着、生长着的“活”的水留下的痕迹!
难道……不是梦,难道真的是禾泉……
卯叶反射性地弹跳起来,一下子退到床脚,她的动作带开了窗帘,月华间不容发的倾泻进了房间,幽暗的微光将房内的一切镀上了一层灰银色,也让卯叶看清了令她更加惊惧的景象——
水迹并不仅仅存在于她手腕上,从床头的被褥到光滑的木地板,蛇鳞般隐隐闪烁的水迹一直延伸着,直到半滩水迹被紧紧闭合的大门整齐地切断……
有谁……进来过房间里吗?
究竟是谁?是禾泉吗,还是……
卯叶无法控制的颤抖着,起身循着水迹走过去,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然而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却令她更加疑惑惊惧。
——门那边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出现另一半水迹!
以房门为界,蜿蜒过整个房间的水痕就此消失了,走廊的地板干燥洁净,没有任何异样,只有一道尖锐明晰的青白色清光切开地面的黑暗,一直延伸到贴着卷草花纹壁纸的墙上,宛如凌厉却又冷漠的刀痕……
那抹光线的源头,正是隔壁青骊的房间。
青骊还没睡?
从虚掩的房门内,还依稀传来翻找东西的响动。说起来,这几天她都在找那张照片……
卯叶的脊背顿时掠过一阵寒意,青骊总不会进过自己的房间吧?她来干什么,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溜进来?
难道是为了寻找那张被自己顺手藏起来的合影照片,还是有什么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
想到这里,卯叶决然转身,用脊背压紧房门,然而却再度大惊失色:地板上一连串的水迹竟然全都消失了!
不过是须臾之间,那来历不明的积水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蒸发得一干二净?
跌跌撞撞的奔回床上,卯叶一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紧紧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对劲,这一切真的不对劲!
正如禾泉说的那样,某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正在发生着,不仅仅在学校,不知不觉中,这种改变已将触须伸展到生活的每个角落……
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的禾泉,她感知到、意识到的究竟是什么?而等待她的,又将是怎样的未来……
此时此刻,卯叶完全无法入睡,只期盼着黎明快点降临,自己好早些去学校找到禾泉,和她彻底地深谈这一切。
怀着这样的念头等待着,不知不觉间,沉甸甸的疲惫感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水腥气一起,重重叠压在感官上,令她不由自主的滑入雪崩般的睡眠……
从早读课开始,教室里便不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嘤嘤嗡嗡,好像许多恼人的羽虫在耳边盘旋着。可是很罕见的,讲台上那位慈祥却又严厉的老夫子竟完全没有加以制止。
这是上午一二两节连上的语文课,内容是古文阅读强化练习,所用的资料读本都是这位教了几十年语文课的老夫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篇篇都艰深难懂,导致满教室的学生都提心吊胆,屏息静气的缩在位置上,生怕提问到自己。
可是卯叶却东张西望,坐立不安,因为课上到现在,也没看见禾泉的影子。想打个电话问问她到底怎么了也总是不得空。
“白青骊,这个名字第一次看见,不会是转学生吧?”年迈的语文老师在台上自顾自的喃喃低语了一番,随即推了推黑框老花眼镜环视整个教室,“那就请白青骊念一下第二十五页的《论衡》吧。”
等了片刻却没人应声,老夫子头也不抬,不耐烦地重复着:“白青骊呢,没有来么?”
听见老师一再点名,青骊却没有回答,卯叶忍不住向后瞥了一眼。
禾泉的座位到现在还空着,卯叶可以直接看到斜后排的青骊不情愿地慢慢起身。这磨磨蹭蹭的样子,竟与昨天这个位置上坐着的“转学生少年”有几分神似。
那来历不明、去向不知的少年抱着膝盖蜷成一团、虽然不情愿却还勉强配合缝袖扣的样子,至今卯叶还历历在目。
老夫子抬起头,从镜片上方朝青骊飘来审视的眼风:“你就是白青骊?果然是转学生新面孔,心不在焉可会跟不上进度的啊!”
这一刻,卯叶看见青骊端正的眉头轻微地弹跳了一下,原本冷淡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了——只见她的课桌上空荡荡的。看来不止是古文读本,她连一本书都没有带来。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轻笑从窗边传来。卯叶循声看去,只见梨以斜靠着椅背,拍了拍她同桌齐缣的肩膀,朝这边看好戏似的的扬起下巴。而坐在她们身后的蓠蓠则保持了她一贯的内向作风,始终畏怯地低着头。
这些女孩子真麻烦,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卯叶在心里微微咋舌,叹了口气准备转回头去。
就在这一刻,身后突然传来凛冽而平静的语音,如同清夜寒河中的玉响。那是青骊在朗声念诵:“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於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好了好了,这唱的是哪出啊!”一段差不多快念完了,老夫子才反应过来,“不过念得很流畅,坐下吧。”
卯叶都听傻了,她看看空空如也的课桌,又看看神色如常的青骊,迷惑又讶异地皱起眉头——这一整段读本上完全没有,也就是说……这家伙是背出来的吗?
居然背诵出这么长一段稀奇古怪的文字,真不知道她这是厉害呢,还是根本就是个怪胎!
“奇怪了,《论衡》里我明明选的是《超奇篇》,《订鬼篇》怎么跑出来了……”老夫子却并未就此善罢甘休,他陡然看见青骊手上根本就没拿书,这下可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我道是怎么回事呢——上课不带书,当官不带印啊!你的读本呢,上哪儿去了?”
青骊却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不紧不慢地将视线转向卯叶。
卯叶顿时一阵心虚,慌忙调头转身,反射性地一把按住校服口袋。透过柔软的布料,她的指尖触到了相片坚硬的棱角。这时,耳中却传来青骊悠然的呼唤声:“卯叶。”
“我……我怎么知道你的书在哪里?你早上出门的时候没带书包吗?”卯叶反射性地脱口而出——这个人怎么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谁会知道她的书在哪里啊!
“卯叶你跟转学生还真要好啊,连课本都帮着带的吗。”教室另一边的梨以扬声嗤笑起来,随即拍了拍同桌齐缣的肩膀,“看来你说得果然没错呢,这家伙当真住在卯叶家里。”
“谁让你说话了!”老夫子呵斥了梨以一句,转头朝卯叶投来严厉的眼神,“既然你负责照顾转学生,怎么能漫不经心?人家今天第一天来上课,没书怎么行,快去给她拿来!”
不等卯叶辩驳,青骊早已站了起来:“我跟卯叶一起去。”
“不要不要,我一个人就行了!”几乎是反射性的,卯叶忙不迭地起身——与其和她同去,还不如单独行动。
更何况自己还发愁没空联络禾泉呢,正好趁此机会打个电话,问问她怎么到现在还不来上学。
这样想着,卯叶三步并两步奔出了教室。
教室位于教学楼的二楼,这几座西洋风的建筑是民国年间在才修起来的,红砖青瓦,檐廊窗拱,粗疏的中西合璧风格经历的岁月的洗礼,反而意外的风姿绰约。不过它们同长廊西头的书院以及“黄泉屋”北院这样原汁原味的古建筑相比,只能算是小字辈了。
卯叶疾步跑过走廊转角,掏出手机正准备给禾泉打电话。突然间,一串突兀的电子音乐划破了周围的寂静——这种时候手机竟然响了!
生怕铃声吵到其他教室,卯叶慌忙将手机凑近耳边。
电话那端,轻柔的声音宛如朝露零星滴落,似乎在有规律的清点着某种序号似的。卯叶听不清在说什么,下意识地向前走,寻找信号比较好的地方,冷不防刺耳的杂音裹着一声嘶哑的尖嚣,猛地闯入她耳中。
卯叶吓得连忙要挂断电话,却赫然看见屏幕上暗淡一片。
——手机……竟然根本就没有接通!
“这破手机不止一次了……真见鬼!”卯叶嘟囔着回过头来,却忍不住后退一步。
怎么回事?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教学楼通道的最北头的!
走道尽头是标本室,平时少有人来。山墙上拱窗的彩绘玻璃早已暗淡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插销被茂盛的爬山虎藤缠绕,终年没法打开。不过打不开也好——透过这扇窗,俯瞰到的只有北院的屋脊而已。
真是的,不留神居然走到这地方来了!卯叶脊背一阵发寒,揣好手机转身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差点迎头撞上近距离内突然冒出来的黑影。
卯叶猝不及防,吓得惊叫一声,没想到对方的惊呼更加尖锐。凝神一看卯叶才发现——那分明就是一脸楚楚可怜表情的蓠蓠嘛!
不是还在上课吗?她怎么追着自己来到这里了?
卯叶刚想询问,昨天还恶言相向的蓠蓠竟率先开口了:“怎么办,小叶子?小禾……还是没有来……”
现在来问怎么办了,怎么不像昨天那样嚷着“把禾泉还给我”啦?
“别叫我小叶子!”卯叶低声嘟哝了一句,随即稍稍提高了音量,“禾泉也真是的。昨天她家里人还打电话到我奶奶家,问她有没有和我在一起……”
“小叶子,还记得昨天放学的时候吗——有谁叫了我一声……”毫无征兆的,蓠蓠突然提起了这个不相干的话题。
于是昨天离校的那一刻,走廊尽头的黑暗里那声异样呼喊,穿过一去不复返的时空,瞬间再度荡漾在卯叶耳边。可是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声音叫的并不是蓠蓠的名字,而是某个不明所以的数字:“九十七”。
卯叶连忙纠正:“你听我说,蓠蓠,我当时听见的是‘九十七’啊……”
“没错的,那就是在叫我!”蓠蓠急切地打断对方的话语,“我知道的——那是小禾在叫我。”
“你说什么啊?”对方不同寻常的言行让卯叶不由得一阵心悸。
“就是这样的!小禾是‘九十六’,我是‘九十七’!”
“九十六,九十七?”此刻,这两个再平常不过的数字在卯叶看来,却隐隐染上某种难以言喻的怪诞色彩——蓠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她虽然又娇气又害羞,但说话从来就没有这样颠三倒四过啊?
蓠蓠异常郑重的态度则强化了这种印象,她缓缓凑了过来:“因为是从第‘九十五’个人开始数数的啊……”
第九十五个人!卯叶难以置信的摇着头,为什么蓠蓠会这样说,她明明不可能知道啊……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看见的梦境与异象——在那三个月来反复梦到的噩梦里,卯叶在计数瘫倒在走廊上的“校服空壳”时,狭路相逢的入侵者就恰好是第九十五个。
而在前天,长廊上走过了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处的奇怪身影。卯叶清晰的记得,自己无意中数过,那群人不多不少,连青骊在内也正好是九十五个!
然后禾泉是所谓的“九十六”,而“九十七”,不仅仅被蓠蓠当作呼唤自己的声音,也曾经在卯叶昨夜的噩梦里出现,被梦境中的“禾泉”一再执拗地重复。
九十六、九十七、禾泉、蓠蓠……
卯叶陡然被某种冰冷的预感攫住,她一把抓紧蓠蓠的肩膀,控制不住的大喊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蓠蓠?”
要是平日,蓠蓠早就红了眼睛,嚷着“好痛好痛”了,可现在她却一反常态,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娇滴畏怯,只是沉静地仰视着惊慌失措的同伴,缓缓推开对方的双手:“知道……什么呢……”
这一刻,卯叶不由得被她的态度震慑,只听见蓠蓠异常冷漠的语声飘入耳中:“就比如我知道禾泉在水下,她在比深海还要深,还要冷的水下……”
伴着话音,昨夜的梦境瞬间再度汹涌过卯叶眼前——北院门上的禁锢松动了,有什么蠢动着,夺门而出……
冰冷的水,比水还冷的手指,禾泉那仿佛笼着青影一样的苍白脸庞,冻墨似的瞳孔,翕动的乌青嘴唇,不成形的笑,意义不明的数字……
那裂开的唇间是一片深渊,没有尽头的深渊,直通向吞噬她的,比深海还深的深渊……
“不对!那……那是梦,禾泉她才不会有事!”话语已经不受控制的逸出喉间,卯叶蓦地发现自己竟将心里的念头直接说了出来。可话音未落,她眼前蓦地一花,景物陡然间扭曲起来,就好像突然置身在雨天的汽车挡风玻璃后那样。
待视野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惊愕取代慌乱占据了卯叶的面孔,她直愣愣的凝视着前方,动弹不得。
——面前站着的根本就不是蓠蓠,而是更加高挑修长的身影。
——那是青骊!
怎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眼前的人,为什么竟会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青骊?
谈话的对象在咫尺间已堂而皇之的更换,可卯叶却丝毫没有察觉出这变化究竟发生在何时!
一线澄明的晨光穿越阳台拐角投进昏暗的教学楼尽头,流淌过直达腰际的漆黑直发,从背后笼住青骊颀长柔韧的身体,令她看起来如同周身洋溢着一层洁白的炽焰似的。
逆光里青骊一动不动,站姿就如古典偶人那样端庄,薄青色瞳孔透着仿佛洞悉一切的澹然。在那修长而端丽的眼角,淡淡映出水晶花瓣形状的柔媚绯影,中和了目光中流露出的没有温度的凛冽感。
可是卯叶还是控制不住的战栗起来,她努力想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怎么会是你?刚刚明明是蓠蓠啊,蓠蓠她去了哪儿?”
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青骊只是抬起手指,遥遥点了点卯叶跟前。她清澄的语声回荡在走廊穹顶下,带着几分责备、几分嘲讽、还有几分不明所以的意蕴:“小心积水……”
积水?这人迹罕至,窗牖紧闭的走廊尽头怎么会有积水?
卯叶疑惑的朝地面看去,却只见很大一滩黑沉沉的积水正被自己踩在脚下,并且夸张地嘶嘶响着,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惊人速度不断蒸发,很快便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湿痕……
卯叶轻呼一声,忙不迭地缩回脚。
奇怪了?刚刚来的时候完全没看见地板上有积水啊,这么一大滩水迹,就算再粗心也不会看不到的,而且这水怎么干得这么快呢……
都这节骨眼上了,青骊偏偏还在卯叶耳边不怀好意地低语:“我早就提醒过你——你被盯上了!可你不但不听我的话,反而继续和这群人混在一起,以后还不知道会碰上什么……”
“胡说八道!”卯叶没好气地反驳了回去,“除了吓唬我、挑拨我和朋友间的关系之外,你还会干什么?”
“居然这样跟我讲话。”青骊不悦地眯起眼睛,“我们之间的事情,卯叶该不会已经忘记了吧?”
忘记了什么?青骊话里有话啊!
难道这是在暗示,她知道自己偷拿走照片的事?
只觉得耳中一阵轰响,卯叶反射性地按住藏照片的衣袋,面颊顿时像着了火一般,都不敢想象自己脸红到什么程度。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推开青骊,夺路而逃。
回到教室的时候正值课间休息,教室里充斥着闹哄哄的闲谈声。而禾泉依然杳无踪影。
卯叶坐定,头一件事就是藏好照片,免得被青骊“人赃俱获”。随即转到窗边梨以和齐缣那里,见后排蓠蓠的座位暂时空着,她便顺势坐了下来。
“哟!还记得我们啊?”梨以不冷不热地讽刺道。
隔壁的齐缣也在一旁帮腔:“你不是要给白青骊打杂背书包吗,可别耽误了正事!”
卯叶有一肚子话要说,没空跟她们抬杠,便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们知道禾泉她这是怎么回事吗?对了!还有蓠蓠,她今天也有些不太对劲,刚刚还跟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这话一出口,梨以和齐缣的脸上霎时笼罩起一片疑云,她们面面相觑:“蓠蓠?她刚刚跟你说话了?什么时候?在哪里?”
卯叶被她们问得有些发懵:“就是我出去给青骊找书的时候,在标本室那边啊?”
“这么说,蓠蓠她今天是来上学的?”
“不会吧……那她干嘛不到班上来,害我们担心得要死?”梨以和齐缣的神情惶惑的对视着。
“你们说什么啊!”卯叶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明明蓠蓠一直都在座位上嘛,早读课也是语文课也是,只是现在不在而已!”
这一刹那,齐缣面色一片苍白,梨以则踢开椅子腾地站了起来,恼恨的指着卯叶怒斥道:“真受不了你这个恶劣的家伙,你是故意的吧,一直都是故意的吧!”
这通无名火让卯叶一时摸不着头脑:“梨以你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啊?”
“莫名其妙的是卯叶你!”齐缣一边拉住梨以尽力安抚,一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申诉道,“蓠蓠……蓠蓠今天根本就没来!”
卯叶哪里能信她的说辞:“别胡说了,我亲眼看见她就坐在这里的,真弄不懂你们两个,这么个大活人都看不见吗?”
和蓠蓠同桌的男生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轻轻拉了拉卯叶的衣角,小声说道:“卯叶,是你看错了——蓠蓠今天的确没来上课,这个位置一直是空着的……”
卯叶一下子愣住了。
这一刻,教室里的嘈杂声忽然增大了无数倍,喧嚣着灌进耳中,霎时令她头脑嗡嗡作响,喃喃的语声控制不住地滑出唇边:“蓠蓠……没有来?怎么回事,今天禾泉也没有来……”
“禾泉?我好像看见过她的呀?”梨以嫌恶地瞪了卯叶一眼,“对了!她今天不是值日嘛,应该是去拿点名簿了吧……”
“怎么可能今天又值日!我和她刚值过日的,还打扫过不自觉的人丢在长廊上的垃圾,是很多滩烂污草绳,恶心得不得了,所以印象深刻绝对不会记错……”卯叶惊愕的话音还未落,上课铃声蓦然响起,教室门随即砰地被打开了。
班主任大叔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从来都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竟有一绺垂在了额角,神情看起来相当狼狈,嘴里还一叠声的叫着“快坐好,快坐好”。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一层透明薄膜般的低语声,若有若无、时断时续。老班一向吹毛求疵,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叨念上半天,今天却顾不上整顿纪律:“我们班两位同学,禾泉和蓠蓠,她们的行踪现在有些问题——无故旷课,家长也没法联系上她们。如果哪位同学知道她们的去向,或者能联系上她们,请立刻告诉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究竟是在说什么?班主任……到底是什么意思?
讲台上焦急的语声还在持续着:“我再强调一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谁知道禾泉和蓠蓠的行踪,赶快告诉老师!”
禾泉和蓠蓠……全都行踪不明?
卯叶一时有些恍惚。班主任的一番陈述恍惚擦过她耳际——
禾泉昨天放学就没回家,家人早就找翻天了。蓠蓠的情况则更是怪异,她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今早迟迟不见起床,门窗反锁怎么也叫不开。家里人好不容易打开门,却发现房间房内空空如也……
家长们慌了神找到学校,可是翻遍整座校园都没发现两个人的踪影。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来上学……
听着听着,卯叶只觉得班主任的语声越来越远——自己看见了蓠蓠却没有看见禾泉,梨以她们依稀见过禾泉却没有看见蓠蓠,可是班主任却说,她们两人一个都未曾露面……
如果班主任说的是真的,那禾泉和齐缣看见的人是谁?自己眼中的人是谁?在标本室前和自己说话的……又是谁?
自己和他人经历的是完全不同的事实,卯叶不知道应该接受哪一个。她本能地低下头抱住脑袋,可是怎样也不能泯灭在心头悄然萌生的预感——一定出了什么事,她们两个一定碰上了根本无法应付的糟糕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