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火翼2017-12-05 11:5316,553

  是因为“魂象”的关系吗?为什么一定要是青骊呢!

  沦陷在突然降临的怒涛中,卯叶再度失去夔龙青骊的踪迹,幻水的屏障彻底封闭了她的感官——眼中是汤汤急流,耳中是轰轰水响,而口鼻之中弥漫的则是泥浆和浊水的可怕味道……

  但这一切只在弹指之间,伴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呼啸,这扇水屏障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倏地撤去,展现在卯叶眼前的,是一片不可思议的明朗景象……

  卯叶有些晕眩的审视着周遭——此时此刻,自己竟好端端的站立在一处陌生院落之中,周围是数间瓦屋,一带矮墙,头顶是暮春清和的明媚天空。

  虽然微微有些云翳,但水晶般剔透而炫目的阳光还是穿过墙头攀援的木通藤葛,爽朗地倾泻下来。那些新叶还带着初生时的萌葱嫩绿,在微暖的和风中婆娑不已。

  这景象突兀出现,却又意外的平静安宁,令卯叶一时间竟忘了探究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可是在她心中,某种莫名的异样感觉却像一根小刺,从那温煦美好的表象下固执地探出头来……

  到底哪里异样呢?

  不是阳光,不是云影,而是……风!

  四五月柔软的熏风送来的不是蔷薇和广玉兰的甜蜜芬芳,却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卯叶霎时反应过来——那是北院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浓重腥气,像是雷雨前河水的味道,像是盘聚在沼泽里的爬虫类的味道,甚至像是,冷掉的血的味道……

  卯叶反射性的转过身去,一扇黑漆对开大门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门扇朝向院内打开,可卯叶却怎样也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因为门厅重檐形成半明半昧的混浊光影,顽固的阻挡着她的视线。

  再看那厚重的门扉——

  木制门扇虽然刻满岁月的痕迹,但依然坚固扎实,只是门上只剩下了一枚铺首,看起来格外醒目——紫铜兽面早已浸透手泽,含着熟润的晕光。

  无论是额上丛生的棘角,还是怒眦的眼睛;无论是参差的獠牙,还是戟张的须发,全都精到传神,显得那神兽既威严可怖,又敦厚可亲。

  这扇大门,这兽面铺首,似乎在哪儿见过?

  一瞬间她回想起来——这是北院大门上仅存的那枚兽头铺首,而这扇斑驳的木门上若烙上烟熏火燎的焦痕,那就和如今的北院大门一模一样!

  难道这里……是北院?

  卯叶上前一步想看个究竟,然而近在咫尺的大门却随着步伐骤然向后退去。她反射性的抬手想要阻拦挽留,霎时间,一个微小的涟漪从伸出的指尖荡漾开去,这动荡的趋势随即扩散波及整个空间,看似明朗清宁的天地不可控制的波动起来!

  是梦!

  这似曾相识的场面令卯叶霎时明白过来——原来眼前的一切就如同梦中的镜影,可以清晰地看见,却永远无法走近,永远不能触碰!

  更让卯叶没有想到的是,这波动荡仅仅是个开始。她无心的举动轻易就彻底改变了这虚幻空间——巨大涟漪的摇漾还没有平息,晴空中的云翳便已换了颜色,变得如浓墨般浊重,一缕缕低沉而阴郁地弥散在苍穹,叠压在天际。

  突然间,卯叶惊愕地分辨出那根本不是什么阴云,而是这一丛那一丛还混着火舌和火星的黑烟!

  越过四周的矮墙和屋脊看去,触目之处全都是这些翻卷的浓黑烟柱。某种类似群蝇飞舞的嗡嗡声盘旋在耳际,这声音有着砂纸一样的粗糙质感,不断在她脑中摩擦着,冷不丁便露出尖锐的棱角。

  卯叶侧耳倾听,面孔却一下子失去了全部血色,因为那锐声,竟是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嚎叫。

  ——阿鼻地狱般的嚎叫……

  ——城池陷落屠杀开始,生灵涂炭,街衢巷陌亭台楼阁都在燃烧。

  ——这是香川城的过去。

  ——这是早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古代的战火……

  低微而无处不在的惨叫声在卯叶耳际倏地带起一股惨恻的阴风。她反射性的后退一步,就在这一刻,小小的白色影子紧贴着她身侧,游光般倏地闪了过去,随即又是一个,接二连三,呼朋引伴。

  ——那是一群穿着旧式白衫的髫龄孩童,带着一种月影般朦胧的虚幻感,轻快地在卯叶身边奔跑嬉戏,就像全然没看见她这个不速之客一样。

  难道是因为服饰太过相似,面目却有些模糊的关系吗?卯叶只觉得这些孩子没完没了地在脚边绕来绕去,人数多得离谱,一开始以为只有十几个,可是看这络绎不绝的劲儿,不说上百也有大几十吧?

  这么小的一个院落,哪里挤得下这么多精力旺盛的小淘气鬼,这还不翻天了?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更令人意想不到——渐渐的,就在这群孩童模糊的面影上,某些熟悉的特征浮现出来,像浓雾中的点点灯火,串联起道路村庄的轮廓一样,卯叶从那些一张张平板而昏昧的脸孔上,零零星星地辨识出熟悉的面影……

  那是禾泉,还有蓠蓠……甚至梨以和齐缣的面容都出现在其中!

  反射性的倒抽一口凉气,可是卯叶却完全没有惊讶和思考的余暇,因为就在这时,她身后极近处,冷不防撞响一个苍老温和的声音:“大家都在这里吗?”

  卯叶反射性的回过头去,却只见不足半步远的地方,绰然站立着一位面容清癯的老年妇人。从她的眉梢眼角,昔日的美貌以一种更为通透洗练的形式显现出来,仿佛她的额头正笼着一层明净清寂的光芒,全然不似人间俗世神色。

  可是这张面孔却只让卯叶感到一阵惶惑——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这妇人,正是前日率先走出朱漆长廊的那位老美人啊!

  当时她穿着朴素的灰梅色的长褂飘然而行,全身焕发出幽微的清光,似乎纤尘不染。可是令卯叶觉得毛骨悚然的是,在不断入侵现实的幻象中,梨以、蓠蓠她们的脸孔不止一次隐约与她的面容重叠!

  可是孩童们一看见妇人来到,便像一群白羽的小鸟,“坊主、坊主”的欢叫着飞集到她身边。

  “好了,好了,一起去玩捉迷藏的游戏吧。一个不能少,全都要藏好哦。”妇人优雅的垂下颈项,轻抚着膝边孩童的头发。

  这孩子立刻伶牙俐齿的反问道:“坊主不是最讨厌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吗?说会弄乱家具摆设的!”

  “今天不一样。”坊主缓缓的吁了口气,再度以沉吟的口吻强调着,“今天……是不一样的……”

  得到了特许令,孩童们像投入池中的鱼群一样,扑喇喇拨开碧水四下游散,近百个人居然一下子全都跑得没影了,院落中只余下他们喧闹的呼喊声:“谁来扮‘兽’呀?”

  “快点快点,快找地方躲起来!”

  “可是‘兽’还没选出来啊?谁来抓我们?”

  “不能耍赖,‘兽’要数到一百才能出来找我们哦!”

  “到底谁来做‘兽’嘛,快点啊!”

  孩子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奇怪的哔剥乱响。异样的明亮笼罩了周遭。

  是火焰!火焰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

  这座小小的院落深陷在火焰中央……

  “着火了,快、快逃啊!”巨变的异象令卯叶一时间手足无措,可她的呼喊声却引不起别人的丝毫反应。

  慌乱间,卯叶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美人坊主已经穿过自己来到了前方——那里居然还站着一个被同伴丢下的孩童。

  这童子的头发不长,还有些自来卷,好像顶着满脑袋螺髻似的,这独特的发型令他看起来非常趣致可爱。

  难道……刚刚他一直在这里吗?为什么自己完全没有发现?

  “你总是到这里来和大家一起玩吧?”坊主轻盈地半蹲下来,靠近这形单影只的小男孩,逼近的火光照亮了两人的面颊,可是他们全然无视,就好像完全没感觉到危险一样。

  听到对方的话,孩童默默的点了点头,缓缓抬起脸来。那与年纪不衬的坚毅而威严的眼神,那疏朗的眉目和萧索的神情,看得卯叶心中一惊——这孩子……不正是……

  “可是他们都不理你,所以很寂寞吧。”坊主慈爱地抬起手去抚摸孩童的头发蜷曲脑袋,对方却反射性地避开了,那别扭的态度煞是娇蛮。

  坊主微微愣了愣,随即豁达地笑了起来:“可别在意啊,他们只是看不见你而已。要知道,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和我是一样的。既然大家都在鳞纹宫慈幼坊长大,那就是一家人。”

  鳞纹宫?被“转学生少年”椒图以及古籍阅览室里的“海生”和“司笈”一再提及的名字,又出现在了这里。

  至于所谓的“慈幼坊”,则是古代寺庙宫观之类地方设立的孤儿院的俗称。

  在如今的香川一中,有一个区域是不可接近的,一旦接近便会发生意外——那就是素有“黄泉屋”之名的北院。

  也就是说,如今这不可触碰的北院,正是当年的慈幼坊!

  卯叶意识到:如果所谓的“鳞纹宫慈幼坊”,真的就是今天的北院的话,那此刻自己眼前所见的,就是北院内曾经发生过的景象,自己正置身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禁忌之门内部!

  “我才不和他们玩,他们看不见我,和你不一样。”这一刻,卷发的童子突然开口了,声音里隐然回响着一丝金属的共鸣,他抬手比了一个起到眉心的高度,“你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有这么高,从那时起就一直跟我玩,可是自从他们来了之后,你就得去陪他们了。明明我们两个在一起就足够了,他们根本就是多余的。”

  “从今后可不只是我,大家都能看见你了——因为越来越接近‘彼岸’的关系……”老年坊主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长长地叹息着,抬首环顾墙外的劫火烟柱,“你看,兵临城下。墙外……已经是地狱了……”

  这一刻卯叶终于明白——空间相同时间却不一样,所以一切影像都可以互相交叠,却终不能彼此触碰。而自己正亲眼见证着四五百年前,香川城池的陷落。

  每个香川人都知道,接下来将是长达数日的烈火焚城、血腥屠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些生长在慈幼坊中,只由一位老妇人抚养庇护的孤儿们,被困在火海中根本逃不出去,就算能逃离炽焰,也无法想象他们会有怎样的未来。

  “我能把孩子们怎么办呢……”卯叶看见坊主无力地垂下头,但双拳却死死地握紧,“就算能留下一个也好,哪怕一个也好……”

  “他们要去别的地方吗?”满头螺卷的孩童似懂非懂,轻轻抬起手想去抚摸坊主的眼角,那里似乎有什么正闪烁着幽微的光亮,“那太好了!只要你留下来就行了,我不要他们和你在一起。反正他们又看不见我,只会把你从我身边拉走。我讨厌他们,最好全部离开,一个也不要留下。”

  “你真的……这么想吗?他们变成怎样你也不会管吗……”坊主抬起手掩住嘴角。

  “我不会管的。所有人都和我毫不相干,只有你不一样。在人类的话里,这应该怎么说呢……”那孩子漠然地点了点头,随即若有所思的沉吟起来,“是唯一。应该说,你是唯一的。”

  “可是你明明可以保护所有人!”坊主脱口而出却又戛然止住,深深的叹息之后是漫长的沉默,当她终于开口的时候,那语调已出乎意料地恢复了平静,“的确……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尤其是你。”

  卷发的孩童懵懂地凝视着坊主,看得见对方脸上变化的神色,却看不透心底暗涌的波涛。

  “一起来做游戏吧!”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坊主盈盈浅笑起来,却紧紧抓住孩童的手,“就这么说定了——就由你来扮捉迷藏游戏里捕捉人的‘兽’。”

  “为什么?”螺发童子迷惑的皱起眉头。

  坊主的语调里,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只有这样我才能留下来。”

  “为什么!”那孩子依然不明白,语调已隐隐有了一种不耐烦的怒意,他反手一把拉住坊主宽大的衣袖。

  “我不喜欢不合群的小孩子!”坊主冷淡地说着,缓缓抽回灰梅色的袖口,“除非你能扮‘兽’,带着大家一起好好玩完这场捉迷藏游戏,否则我是不会一个人留下来陪你的。”

  “真的吗?那么到游戏结束的时候,就又是我们两个人了吗?”那孩童将信将疑地交握起手指。

  坊主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真的。但是你必须保护一起游戏的人,一个也不能少。”

  “这个……”

  “还有,‘兽’数满一百才可以出来,不可以抢先偷跑。”

  抬起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卷发的童子一字一字地说道:“一个也不少,数满一百,然后你就可以不用再管他们,一个人留下来永远陪着我,对不对?”

  坊主缓缓的点了点头,那么温柔,却斩钉截铁。

  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传来不似孩童的,掷地有声的金属语音:“我答应你。就让我来做这个游戏里的‘兽’吧……”

  坊主蓦地抬起头来,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搅乱了笼罩在她脸上的寂光。崩溃般的笑容缓缓浮现在嘴角,她再度抬手抚摸着那孩童的螺发:“既然如此,那由我来数数……我们说定了——龙之子,椒图!”

  呼唤着“椒图”这个曾经被青骊呼唤过的名字,坊主面前满头螺卷的童子身影竟蓦地消失,在他站立过的地方,一枚紫铜衔环兽饰正静静地躺卧着——威严的额角丛生着鬣棘之角,怒目狮鼻,獠牙戟发……

  坊主近乎虔诚的伸出手,捧起那张铜兽面;再看院门那边,那里仅剩的铺首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迹!

  原来这枚紫铜兽头铺首,便是所谓的龙之子“椒图”的真面目!

  苍老的美人托着那铜兽头,踯躅着走向大门,贴合住门扇上残留的铺首轮廓痕迹,淡淡的黯金色光晕掠过,椒图铺首再度严丝密缝的回归原位,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看到这一幕,坊主露出了安恬的笑容,缓缓阖上门扉插上粗重的木栓。

  “好了没有?”狭小的院子里再也看不到被称为“椒图”的童子的身影,只能听见周遭回荡着他的金属之声。这一呼立刻换来了稚嫩欢快的百应:

  “还没有藏好呢!”

  “咦?扮‘兽’的人已经选定了啊,是谁是谁?”

  “‘兽’要数到一百才可以出来哦!”

  彼此应答着,椒图童子和其他小孩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轻微,像一串渐行渐远的铃音:

  “快一点,要开始数数了。”

  “唉呀!等一等,我们还没有藏好呢!”

  “我开始数了——现在是……”

  “讨厌讨厌!等一下嘛!”

  童声里混入了慈幼坊主温柔的嗓音:“开始数数了,现在是‘一’……”

  ……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微弱的游戏欢声此起彼伏。坊主合拢衣袖,穿过包围在火光中,却依旧静谧的庭院,停在昏暗的厢房前。

  就在伸手推开格子门的那一刹那,她回过头来,眯起沉静的双眸,朝火海中这一小片宁静的景象投去难以言喻的一瞥,说出了对象不明的话语:“在你的心里,我和孩子们是不能并存的。你不是人类,所以能够毫无牵挂的做出选择。可是……原谅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成为你所谓的唯一……”

  厢房的格子门发出艰涩的吱哑声,缓缓打开,在吞没了那灰梅色的轻盈身影后,又发出同样艰涩的吱哑声,沉重地闭合了。

  自始至终注视着这一切的卯叶,眼光控制不住的追随着坊主的脚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昏暗的阴翳里,规整的窗格上依稀闪过白绫掠空的影子,随即一声钝响像木楔打入人耳中,令卯叶的意识一瞬间封冻起来——

  如果没有猜错,那……那应当是踢倒杌凳的声响!

  房梁下,灰梅色的单薄身影隐隐约约地悬挂摇晃着……

  一瞬间,“梨以”和“蓠蓠”被看不见的绳索缠住脖子,悬挂在半空,怪异的低垂着脑袋的影像掠过卯叶眼前,她们的容颜和坊主的面影霎时重叠在一起。

  这些都是在错乱的时空里交错的残象吧,它们真真幻幻地彼此渗透,彼此侵蚀,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在尘世与彼岸的夹缝间一闪而逝……

  而卯叶也终于明白了坊主的选择——“椒图”是传说中界限的守护者,鳞纹宫祭祀的神明,他能造出不可逾越的结界,却只愿对她伸出援手。为了让更多的孩子能活下来,别无选择的坊主用善意地谎言编织游戏的假象来拖延时间,将他们置于椒图的保护下。

  于是从“一”计数,游戏开始,只要她再也不接下去数数,这个游戏、这个约定,便将就此无休止的延续下去。

  椒图将守护着孩子们,避开刀光剑影,躲过血火兵燹,甚至超越生死轮回……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院落里看不见半个人的影子,卯叶耳中却一直隐约回响着孩童们游戏的嬉笑,若有若无,渐渐地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无边无际的火焰漫卷着侵袭了过来……

  明知道数百年前的屠城烈焰根本无法伤及自己,被炽炎包围的卯叶还是惊恐地转身四顾,寻找着逃生的出路,可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劫火。

  “一个人也不能少,要数到一百个。”身后传来金属质的语声,回头看去,却见椒图童子的半透明身影自无处不在的火光中隐约浮现,奇异地与白烟的兽面交叠,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着。

  稚嫩从他脸上褪去,眉目间尽是清朗淡远的神色,儿童圆肥的四肢也变得柔韧修长,贴着脑袋的卷发变得柔软飘逸了许多,但依然是那种蜷曲的样子。

  果然没有错,其实这螺发的童子刚出现时卯叶便已辨认出来了——这正是那个“转学生少年”孩提时代的样子!

  业已长成清俊少年的椒图左眼还残留着夔龙留下的惨烈伤痕,他周身缭绕着浪涛般的白烟,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卯叶的存在,只是凝视着包围在烈焰中的空荡院落。

  这一刻,浓重的潮汐气息弥漫了起来,视野中那种不自然的明亮渐渐被一种动荡离合的青光取代了。只见满天火光霎时失去了颜色,天地间摇漾着凝胶似的水影,整个视野都被蒙上了一层透明的湛蓝。

  这里……是海底!转眼之间,周遭的熊熊劫火、墙外的人间地狱已被彻底抹杀,整个北院都沉入了与世隔绝的深海之渊……

  椒图的语声宛若静夜的潮音:“我要变成海——如果得到那不同寻常的‘第一百个’,那我就能变成海了……”

  到现在还不死心?话到了嘴边却被卯叶按捺住了,此刻椒图的哀伤令她不忍妄言,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变成海呢?”

  椒图似乎在回答这疑问,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如果变成海的话,就不怕火了;如果变成海的话,可以保护所有人了……”

  化身为海,就可以保护所有人了。

  来自深海,带着潮汐气息的幻兽之子,他唯一能想到、唯一能做到的也许就是这个吧——于是岁岁年年,连那些玩捉迷藏的孩子们都早已模糊了生死的边界,成为人类之外的存在,而北院也成了界限守护者椒图的绝对领域。

  越是炎热明亮的天气越是荡漾起的藻海一般的腥气,听到“火”字就会降临的异变,原来全都是这童子在忠实地贯彻曾经许下的诺言——保护每一个人,直到游戏的终结……

  ——占据着北院的椒图绝对不允许同类接近自己的领土,除了惶惑无依、需要保护的“迷路者”。

  哪怕是禾泉和蓠蓠、梨以和齐缣,甚至青骊或卯叶自己,只要靠近北院的人处于需要保护的无助状态,身为守护者的龙子椒图也会出现,将他带入那场持续了数百年的游戏,当作同伴,直到数满一百,再把大家安然无恙的交回坊主手中。

  可椒图弄错了啊!所谓的“数到一百”,并不是让他将一百个人都带入游戏之中,并不让他集齐一百个魂魄!

  这个不合群的孩子、别扭的孩子,因为总是不和大家一起玩耍,所以根本就没弄清楚捉迷藏游戏的规则!

  更重要的是,卯叶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椒图——他被骗了,与他订下约定的人已经离去了。

  就在卯叶将椒图带回如今的香川一中的那天,从盘根错节的光之曲廊上走出去的那些人里,第一位便是这穿着灰梅色长袍的美人坊主。

  她遥遥做了诀别的手势,说出永不再见的话语,那果然不是向着卯叶,而是向着当时浑然不觉的椒图少年!

  所以即使集齐了一百个魂魄也没有用,即使游戏终了也没有用,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并且永远都不会再归来。

  原本就早已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那只是尚未完全消散的亡魂残影……

  卯叶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安慰眼前的椒图少年。可她的眼前陡然一花,一个苍白萤火般的小小身影在对方旁边蓦地亮起,随即三三两两,星星点点。

  越来越多的孩童们一一闪现,叽叽喳喳地围拢到少年身边。他们的身躯像一盏盏氤氲着哀伤与牵挂微光的灯火,从下方照亮了少年面容的轮廓;可是这份真实的关切,这份贴近的温暖,他却彻底的视而不见。

  “听得见我说话吗,你看得见大家都很担心你吗?”朝向椒图少年,卯叶用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声音哽咽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游戏伙伴每一个都在的,是你保护了他们。现在,已经不用再这么辛苦了——因为游戏已经结束了……”

  似乎听到了这句话,椒图的目光缓缓的移动着,第一次和卯叶视线相交了。

  他有些困惑地微微偏过头,金属质的美好嗓音在此刻听来分外的沉重:“游戏……结束了?那她呢?她在哪里……”

  这意料之中的回答还是令卯叶一时语塞,而半透明的孩童们却纷纷露出悲伤的表情,次第垂下颈项依偎到椒图身侧,如同一小团发光的云絮,筛落下荧荧的点滴之雨。

  “我看不见她……”椒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卯叶,他的表情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着,可眼光中却汹涌着沉黯的波澜,“她说游戏结束就能看到她,她会一个人留下来永远陪着我。可是为什么我看不见,除了这里的一切我什么也看不见……”

  被时空束缚,被约定束缚,被执念束缚,乃至被遗忘束缚,所以龙之子所能看见的只有这个禁锢的庭院而已,他已经看不见方向也看不见未来。

  想伸出援手,可是卯叶却真切地感受到彻骨的无力。

  毫无办法,在这时空的夹缝中,甚至连卯叶自己都找不到离开的通路,更不要说指引别人。

  缓缓地底下头,卯叶疲倦地闭上眼睛——为什么青骊此刻不在呢?如果青骊在就好了,两个人的话也许就能想出解开这死结的办法,也许一切都会有转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遇到困难就会自然而然的想到青骊呢?

  对此卯叶完全没有自觉,她只是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再度吟哦了起那古老的铭文咒语:“正月刚卯既央,零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

  意料之外但更多是意料之中,天地间吹拂起温柔而劲捷的疾风……

  卯叶脸颊上感受到这和煦而清爽的气流的接触,她下意识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澄澈通透的青湛之中。

  这片碧蓝如盘亘在空中的清辉之川,蜿蜒曲折的流淌,河面上映出的粼粼波光则是煊赫耀目的闪电,此起彼伏,辉映出洞彻天地的光明。淹没一切的深海也好,北院的围墙也好房屋也好,大门也好庭院也好,全在这片光明中如同积雪般缓缓溶化消散……

  卯叶惊讶地睁大眼睛仰头看去,却只见天穹上闪过一双华丽的青色花冠形犄角,飘舞的卷羽长须如同云絮般披散开来,随即是一排金青石般的瞳孔。

  惊讶的笑容不由得在她的脸上缓缓扩散开来——那美的慑人心魄,庄严而绮丽的幻兽正是夔龙,青骊所说的“魂象”夔龙!

  虚幻的孩童们一齐扬起小脸,向着眼前奇异的景象发出阵阵惊呼,而椒图似乎也忘记了刚才你死我活的争斗,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那美丽又强悍的存在——夔龙伸出有着苍冰般的指爪的遒劲独足,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动它脊背的鬣鬃,如同微小而精致的海涛。

  几乎是下意识的,卯叶朝天空中的绮丽神体伸出手,夔龙似乎洞悉一切似的,陡然间折转傲岸的头颅,向地面迅捷而轻灵地俯冲下去,带着卯叶飞掠而起。

  “她已经走了。”夔龙转头眺望着椒图,以青骊的平静声音说出了真相,“她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你再怎么看也看不见,再怎么等也没有用,再怎么找也找不到。”

  “骗我……”崩溃的表情如潮水瞬间漫过椒图的眼眸,“你骗我,还是……她骗我!”

  “你不是人类,所以永远不会明白人类的想法。”夔龙青骊这理所当然的措辞语调令卯叶脊背顿时一阵冰凉,连忙向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白烟的旋风猛地自椒图脚下翻卷着掠起,将围绕在他脚边的孩童们一下子远远吹开,少年的卷发陡然间飘扬成嚣张的长须,白烟兽面的怒容已瞬间在他面目间呈现。

  而飞绕在卯叶身边的夔龙感应到对方敌意的变化,劲捷地昂起头颅,发出凶猛的咆哮,作势就要朝椒图俯冲而下!

  这一刻,被强风吹散的孩童们发出零星细微的惊叫,奋不顾身地从四面八方飞扑回来,阻挡在椒图面前,那群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像脆弱的萤火虫,明明根本就不堪一击,却要用的尘埃般的躯体抵抗夔龙雷霆万钧的攻击,以全部的生命,来保护他们曾经的守护者!

  ——对于这些迷失在此岸和彼岸之间的灵魂而言,椒图才是他们的唯一。

  即使仅仅是为了守住承诺贯彻约定,即使只是机械地完成任务,可是大家眼中,他也是尽心尽力的守护者,也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可是这个“唯一”,偏偏不明白!

  眼看着,那群孩子就要在苍蓝的狂暴烈风中灰飞烟灭……

  “住手啊!”卯叶大喊着,不顾一切地仰起头阻止夔龙,随即转身朝向已滑到绝望边缘的椒图,“你看见了吗——这些孩子都在保护你,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你!你不是她的唯一又怎样?你是他们的唯一!他们只依赖你,只信任你,他们只有你啊!”

  “我只依赖她,我只信任她,我只有她,可是为什么她偏偏不要我?”椒图少年的身影已经越来越与那幻兽同化,而他近乎哭喊的语调听起来却更像被残忍抛弃的孩童,“她让我等了这么久,到头来却告诉我一切都是谎言!如果不要我,直接对我说就可以了啊,何苦要设这样一个骗局!”

  “她没有不要你。” 卯叶耳边蓦然传来青骊的语声,但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情却荡漾在那语调婉转之间,“她把那些孩子——她最重视的一切交给你守护!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你一定可以做到!她也没有骗你,只是没有办法,必须先走一步而已……”

  椒图的怒火瞬间被愕然打断了,他远远瞪视着夔龙青骊,目光中燃烧着怀疑的敌意,以及拒人千里之外的固执。

  突然间,他用力的摇动蜷曲的长发,左眼的伤痕间溢出缭乱的白烟,那白烟不断凝结,眼看着就要再度混融成汹涌的水流。怀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他咬牙切齿的大喊:“我不相信!事实就是她骗了我,她不愿意见我!”

  “是你没有看见她!”少年的神情令卯叶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我见过她,就在前天,就在学校长廊上——她对你说对不起,对你说辛苦了!还对你说……”

  ——说什么呢?

  难道告诉椒图坊主诀别时的话,说他们永远不会再见吗?或者再一次用所谓善意的谎言,为他编织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而不顾及欺骗最终会带来的伤害。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青骊的嗓音蓦然吹开了卯叶脑中混乱的云翳,夔龙淡然地面对着椒图,“你觉得这样有用吗——把自己禁锢在往事里,画地为牢,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

  椒图茫然的垂下手,不知不觉间,白烟之涛渐渐平息下来,在他脚底荡起层层轻绡一样的涟漪。

  青骊的声音还在震响:“如果她是你的唯一,为什么不去找她,那怕必须穿越千山万水,穿越千载万年,穿越无尽的时空去寻找……”

  被风烟吹散的孩童如漫天萤火般点点亮起,乘着看不见的微风,纷纷轻盈地飘回少年的身边。

  此时此刻,椒图反射性的转头四顾,他眼底的坚冰一点点的溶解,某种柔软的情绪交织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漫过他萧朗的容颜:“你们,一直在我身边吗?”

  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了——数百年来,一直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们。

  看见这一幕,卯叶忍不住扬声喊道:“你要去找她了吗?要去的话,带着他们一起好不好?”

  回望着半空中的少女和蜿蜒的青蓝夔龙,椒图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这一瞬间,清澈明朗的光芒显现在他眼角:“那就请送我们一程吧,‘双卯’……”

  并没有像卯叶那样,对少年的奇怪称呼表现出迷惑,夔龙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霎时间,它的躯体陡然间透射出片片水晶薄刃般犀利而笔直的蔚蓝电光,这光刃随即交织成扇面,铺展成海涛,洋溢为大气,充满整个空间。

  在这包蕴一切的光芒之中,卯叶看见椒图和孩童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正在渐渐淡去……

  明媚的春光再度映入眼帘,正午的日影照耀在朱漆回廊之上,甚至不曾偏移,可此刻的卯叶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回顾身边,梨以、齐缣连同失踪已久的蓠蓠和禾泉竟都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虽然锁住眉头紧闭双眼,看起来很辛苦的样子,但她们的呼吸均匀平稳,面色也如往常一般。

  ——怎么看都只是陷在悠长的梦魇之中,一切都会随着照进她们眼帘的光明而好转起来。

  这一刻,令人安心的温暖手掌轻拍着卯叶的肩头,她回头看去,却是青骊并肩站立在身边。

  “椒图和那些孩子应该都没事吧。”卯叶脱口而出,“还有霓见……他也该像梨以她们那样,很快就会醒来吧?”

  青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个霓见……是‘第九十五个’吧?”

  “‘第九十五个’?”卯叶迷惑地重复着。自己是椒图没能得到的“第一百个”,而此刻昏迷的禾泉、蓠蓠、梨以和齐缣是第九十六到九十九,那在她们之前陷入昏睡的“第九十五个”,的确是霓见没错。

  “那霓见是怎样的人呢?”青骊沉吟着继续发问。

  怎样的人呢?这倒把卯叶问住了。

  这个胆小到一切怪谈都能引起他过激反应的男生,这个总是和自己过不去的男生,这个即使站在美丽的青骊身边也丝毫不逊色的男生,这个在班上独来独往却依然泰然自若的男生,这个让齐缣不惜出卖了朋友的男生,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卯叶觉得,霓见应该是个心肠不错的人,虽然性格有些古怪。

  因为她曾在校园外见过他一次,就在隔壁白先生家的“踯躅馆”文具店。那幽暗古旧、杂乱无章的店铺内,只有他会将翻乱的货品一件件地放回原位。

  卯叶注意到,有时候他会长时间的举着某件物品,许久之后才放下。借着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老式白炽灯的昏黄光线看过去,原来霓见是在等小蜘蛛小书虫什么的,爬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注视自己,霓见蓦地回过头来,恰巧与卯叶四目相对。

  此刻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上前打招呼不仅有些尴尬,而且说不定又会惹来霓见一贯的嘲讽捉弄。就在卯叶手足无措之际,对方突然微微牵动唇角,明净而端秀的面孔上,露出一个近乎天真的温暖微笑。

  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卯叶一下子愣住了。

  这一刻,霓见举起纤长的手指凑近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仿佛在嘱咐着: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想到这里,卯叶脱口而出。“霓见……是个好人。”

  “那他为什么是第‘九十五’呢?”青骊随之而来的问题,让卯叶再度无言以对。

  的确,在“第九十五个”之前并未有类似事件发生过,这么多年来椒图只是守护着慈幼坊里的孩子,保护和引领迷路的魂魄去往鳞纹宫。除非有人侵扰他的地盘,否则他绝不会袭击人类。化身妖兽夺取生魂正是从霓见这“第九十五个”开始的……

  此时此刻,卯叶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即使走到这一步,最终的真相依然还是隐藏在一片混沌之中。

  “我们去问霓见吧,青骊!这些事情,只有找到霓见本人才能弄清楚。不过在这之前……”卯叶说着,低下头开始在校服口袋里翻找。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从衣袋中摸出一张揉皱的照片,红着脸递向青骊:“还给你!我不是故意害你一直找的,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看到照片上童年时代的自己和卯叶挨坐在一起的样子,青骊清妍的眼角浮现出一抹幽艳的笑意,“这个我并不在意的——我要找的是真正的卯叶,不是照片上的卯叶。”

  明明常常一本正经地讲着深奥难懂的话题,可是一说到“卯叶”的时候,语气却会微妙地变得孩子气——卯叶觉得这样的青骊,非常可爱。

  “找我?”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故意问道,“干吗找我?我又不是大明星什么的,值得青骊你千里迢迢赶过来看!”

  “因为我们是‘双卯’。”

  “双卯”这个称呼,椒图少年在启程之前也曾经呼唤过……

  这一瞬间,苍碧的夔龙、奔腾的紫电,凶暴的兽面,片刻前那些不可思议的景象统统涌进卯叶脑海。她顿时语无伦次:“青骊你还没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是‘双卯’,什么是‘夔龙’,还有那个‘魂象’、‘椒图’……”

  “好了,好了。”看着一脸急切的卯叶,青骊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还记得我让你回忆的那段铭文吗?”

  “啊!记得记得,真是想不通!明明从来没看过这段奇怪的古文,可一着急我居然能全都念出来呢——正月刚卯……”

  “不是要你现在就念!”青骊忍俊不禁地打断对方喋喋不休的话语,“这段咒语是镌刻在‘刚卯’的,而我念诵的那一段则是‘严卯’的铭文。它们是汉代人佩戴的驱妖辟邪的玉印,合称‘双卯’。”

  “‘双卯’……总觉得和我的名字好像哦!”

  “‘双卯’是‘夔龙魂主’的代称,也就是拥有‘夔龙魂象’的人的雅号。”越来越匪夷所思的“天书”从青骊嘴里很自然地说出来,卯叶只有张大嘴巴愕然瞪着对方的份。

  对方的表情令青骊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么说吧,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人像某种动物或植物?”

  “这个啊!”好不容易碰到自己理解范围内的问题,卯叶顿时欢快起来,“我觉得梨以就很像孔雀,又骄傲又漂亮,蓠蓠给人的感觉是花栗鼠……”

  “差不多吧。”青骊皱了皱眉头,“不光是某个人的个性让你联想到什么,还有比如某些人,你明明完全不了解他,却从看见他第一眼起就没来由的觉得,这人像小狗小猫般可爱或像毒蛇野狼般可怕,而以后的交往证实你的预感是正确的。说到底就是因为在那一瞬间,你感受到了他的‘魂象’——‘魂象’是灵魂的本相,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某个人的性格、力量甚至才能……”

  “我第一眼看见青骊的时候,觉得非常害怕。”卯叶依然迷惑不解,“仔细想想,那不是害怕,我也不知道那种不安定的心情是什么——因为青骊看起来这么强大,却又非常亲切,亲近到让我觉得可怕!可是又完全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像刚刚的那个夔龙啊……”

  “我一个人是不完整的!‘双卯’就像古人合印为凭那样——即使没有血缘,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严卯’也会找到与之对应的‘刚卯’,这样‘魂象’便会被唤醒。”低下头凝视着卯叶,青骊的眼中闪烁着星辰的光芒,“只有找到卯叶,等卯叶念诵咒文,沉睡的夔龙才会复苏。所以卯叶就是我的封印——不是谁可有可无的所谓朋友,也不是谁的第一百个,对于我而言,卯叶是唯一的封印!”

  只有一个人是不完整的,必须两个人在一起,沉眠在魂魄深处的夔龙才会苏醒,而整个世界将会随着它的甦生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这是卯叶此刻再清晰不过的预感,预感到潜移默化之中,不可逆转的未来正在眼前徐徐展开序幕,而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旋涡中央——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还没有得到答案,会出现什么,会发生什么,会变成什么,则完全无法预知。

  但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有青骊在身边,因为有了完整的灵魂,所以没有是什么可怕的,即使要面对着风起云涌的改变。

  就像那首诗中说的一样——双燕戏云崖,羽翰始差池……

  “这下我明白了!难怪椒图费那么大劲捉我,就因为我是青骊你的封印,而我们在一起就是‘双卯’!”这一刻,卯叶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可是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刚卯’吗?就算我被椒图吃掉,青骊也可以找别的‘刚卯’……”

  “要说多少遍卯叶才会明白?别人就是不行!”青骊脱口反驳道,像是有些为难似的,她偏过头去叹了口气,轻轻地踢着地面,似乎有些懊恼地低声嘟哝起来,“其实你全都知道的,只是一时忘记了,不过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青骊不喜欢吃栗子糕,一着急就会踢地面。青骊害羞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卯叶脱口而出。

  “啊?”青骊慌忙转过脸来望向卯叶,虽然她的表情勉强还能保持镇定,但眼角的水晶花胎记却已被一片娇艳的薄红浸染。

  “我知道的,虽然现在只是一点点而已,但这些都是青骊。总有一天,我会把全部的青骊都记下来的。”卯叶微笑着,拉起对方的手,“所以要一直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弄明白那些不懂的事情,一起认识新的朋友,很多很多的事都要和青骊一起做,不管怎样都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瞬间,惊讶漫过青骊的双眸,几乎是反射性的,她猛地抽回自己的双手。

  卯叶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满脸通红——怨不得人家尴尬,自己怎么能单方面要求别人答应这样任性的想法呢!

  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卯叶慌忙丢下青骊急走几步,跑到斜躺在一旁的禾泉身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故意扬声说道:“这些家伙真是的,怎么到现在还不醒啊?大冷天的,地上又这么凉……”

  这样说着,卯叶伸手去推禾泉想将她唤醒,就在指尖触碰到她肩膀的一刹那,对方曝露在领口外的肌肤突然荡漾起一阵微妙的波动。

  这……是怎么回事?

  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卯叶下意识地用力晃了晃禾泉的肩膀,想看看究竟哪里不对。然而伴着这个动作,对方的身体忽然整个荡动起来——这不是寻常的摇晃,而是某种琐碎而柔腻的颤动,卯叶一瞬间竟有种错觉:握在自己手中的应该是一块果冻或凝胶!

  她顿时警惕起来,连忙一把拽住禾泉的手。

  禾泉指尖一片冰凉。卯叶甚至觉得自己抓住的根本不是人类的手指,而是某些怪异的胶冻柱体,滑润而冰冷,但却柔软……

  而就在这一瞬间,令卯叶更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从接触之处开始,肤色陡然从禾泉的指尖退去,像染色的液体从手形容器中渐渐被抽空一样。片刻之间,禾泉的手掌便化为一个透明空壳,随即这晶莹剔透的轮廓也像融化一般,急速风化消逝……

  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异变还在继续,消失的趋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过禾泉的手腕。遮盖在衣服下的手臂和躯体一定也在传递着这个变化,因为霎时间,连她的脖颈也变成了柔软而透明的皮囊,然后是脸孔,甚至还有发丝,紧接着这一切全都次第蒸发于无形……

  手中明明还有禾泉掌心的触感,可是眼中已经看不见她的存在了。此时此刻在卯叶面前,朝夕相处的同桌只剩下一具空壳。

  ——校服的……空壳……

  一切并未就此结束。如同某种狂暴的传染疫病,仅仅是眨眼之间,消失的趋势已经扩散到了禾泉身边的蓠蓠身上,随即又迅速的蚕食向稍远处的梨以和齐缣……

  梦境……重现了?

  这就是那个三个月来,一直断断续续侵扰着卯叶的噩梦啊!

  ——异样明媚的天光笼罩着死寂的学校,长廊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同学们蜕下的皮囊……

  卯叶掩住嘴角,阻止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她猛然松开禾泉的手,后退一步转向青骊。

  这变化来得太快太急,青骊似乎还没弄清弄清发生了什么,依旧用沉静的目光注视着突然失常的卯叶。

  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澄谧目光,就如同出鞘的锋利剑刃。此刻清冽如水,却会在下一秒演奏出鲜血之交响……

  梦境已经重现。而这里就是长廊尽头,梦的终点。

  ——如果都一切按照梦中的进程,那么接下来……

  不可遏制的恐怖狂想猛地攫住了卯叶:如果一切都按照梦中的进程,那么此时此地,就应该出现一道纤细凛然的身影,从右手中生长出利剑,锋刃上缭绕着彩虹般的晕光……

  不会的。那剑锋只是梦的碎片,它决不会出现在现实中!

  ——可是……如果此时此刻,这一切都是梦呢……

  ——循着梦的轨迹,那这持剑的身影就该站在北院门前,站在……青骊此刻站的位置……

  卯叶反射性地停住了,随即踉跄着后退一步。

  “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苍白?”注意到卯叶的反常,青骊陡然警觉,沉下嗓音发问。

  ——梦中的那个身影,有着柔韧高挑的轮廓,听不出性别的低沉嗓音……

  拼命摇头,卯叶想驱散心中的妄想。

  ——如果一切都按照梦中的进程,站在相同的位置、有着相似的特征……

  ——如果一切都按照梦中的进程,那么接下来刺杀自己的,就应该是……

  ——是青骊!

  不要过来!卯叶在心里高喊着,声音却在发出之前就被掐灭在喉间。此时此刻,她的眼中被烙下了鲜明的影像——青骊突然挥出右手,猛地向她袭来!

  抗拒和逃脱都无法做到,几乎是反射性的,卯叶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只觉得巨大的力量猛然冲向肩头,霎时间,她整个人身不由己地被撞得跌了出去。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卯叶控制不住地睁开眼睛看过去。

  还是出现了,就在这一瞬间出现了——从动荡的视野里划过,氤氲着虹晕的剑影……

  逃不掉的。如果这就是梦境的话,那这柄利剑就一定会出现,自己也一定会被那冰冷的锋刃刺穿……

  被青骊的剑……

  不,不对——此刻青骊明明背对着自己!

  冰冷锋利的白虹划破了北院门前的幽暗,但是它的出现角度却那么诡异……

  ——这剑光根本不是来自青骊右手中,而是从正前方横掠而起,斜劈向她的颈肩!

  就像慢动作一样,这道致命光芒就在青骊面前凛冽闪耀着,看起来那么刺眼。而青骊不但不避让,看她的姿势,就好像是飞扑向那柄利剑,迎向那残酷的命运……

  “小心!”这一刻,不成腔调的呐喊终于挣脱出唇齿间。卯叶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却骤然发现身体像被钉住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反射性的挣扎,却碰到了无比执拗的阻碍。卯叶转头望去,却看见自己的四肢被牢牢缠住,被异常纤长的手臂……

  被八条长得不像话的手臂,前前后后,交叉固定住自己的身体……

  八臂蜘蛛?

  不是的!那根本就是梨以和禾泉她们四人的空壳,它们不知什么时候弹跳起来,团团叠压在一起,紧紧地抱住卯叶封锁了她全部的行动!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可是在卯叶看来却像是在播放一组慢镜头那样,她眼睁睁地注视着那柄雪刃一下子劈进青骊的身体,曳着一片残酷的薄光切开肩背,最终停止在她心脏的位置……

  此时此刻,卯叶彻底明白了——青骊是在救自己!如果不是她及时跑来猛推一把,那此刻被利剑洞穿的,应该就是卯叶她自己!

  持剑者的身影较青骊稍高,因此面孔恰好被遮住,卯叶根本无法看见对方的容貌,却能异常清楚地看见青骊的双肩突然僵硬,四肢也霎时变成被抽去提线的木偶关节。即使生命正如流沙般一点一滴耗尽,她依然对持剑者挣扎着伸出手,可身体却随着不断消逝的力量慢慢地颓软萎顿。

  顺着剑刃,青骊一点、一点地后仰,终于滑倒在地。她满是关切的瞳孔正在冻结凝固,就如同鲜活火焰缓缓熄灭一般,那燃烧着青炎的眼眸渐渐黯淡下去,终于只剩下一堆空洞麻木的余烬……

  最终那一刻,她失去焦点的眼睛,执拗地朝向了身不由己的卯叶……

  ——是梦,这一切都是一直困扰着自己的噩梦!

  可是到底为什么——在梦里被刺杀的明明应该是自己才对,为什么会是青骊,为什么偏偏是青骊!

继续阅读: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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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兽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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