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能打开的北院大门”,最终怪谈登场。但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霓见事件真相的源头……是卯叶自己?
这怎么可能呢?
——霓见去过北院的事,自己的确是听来的没错,可到底是谁说的呢?
卯叶努力的追溯着昏暗的记忆之流,曾经的画面如浊流上含混的白沫依稀浮现出来——似乎是也某天中午,自己趴在课桌上小睡,迷迷糊糊间听见教室里,有谁在议论这件事情……
这和今天图书馆的情形何其相似:周遭充斥着宛如潮汐海浪般轰鸣的低语,在这样的背景之中,有人开玩笑似的称兄道弟,故作神秘的闲谈着,说的就是霓见跑去北院的事情!
卯叶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抚住渐渐失去血色的面颊——究竟是谁说的,告诉自己所谓“真相”的人,究竟是谁?
这微妙的神情变化并没有逃过梨以的眼睛,在她看来,对方的反应恰恰证实了自己猜测。
深切凝望着卯叶,一个近乎魅惑的微笑在梨以嘴角展开:“其实是你亲眼看见的吧……卯叶?亲眼看见了本该只有‘我们几个’才知道的真相……”
卯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梨以所谓的“我们”之中并没有她的存在,此刻她想知道的只有“真相”。
梨以缓缓凑近她耳边:“你亲眼看见,齐缣和禾泉从北院门口搬走了霓见!”
不等反应过来,所谓的“真相”便接二连三纷至沓来,令卯叶措手不及——
原来“霓见”的事情根本就不是意外,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任性的赌约失控之后的连锁反应,而自己则是令锁链彻底纠结缠绕的关键一环……
那是三个月前,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渐渐适应了高中生活的少年少女们,彼此间也熟稔起来。而当时的梨以四人、霓见以及卯叶,大家各自在班上有着自己不同的位置,生活轨迹几乎可以看作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容貌出众的梨以在班上是个笼罩着光环的角色,可同样容貌出众的霓见却被人敬而远之。
霓见眉目如画,长相精致清秀得不像话,他坐在绿荫浸染窗口眺望校园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幅画,然而在卯叶班上,女生疏远他,男生孤立他,仅仅因为他和别人不同,是个“怪人”。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同学们,霓见的性格本来就极度的不合群,这尤其表现在他对灵异怪谈的态度上。这些本来只是大家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之一,可霓见不但从不参与此类闲聊,还总是用一种露骨的不屑态度加以嘲讽。原以为他是个不语怪力乱神的正统硬派,然而实际上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霓见从不看北院。
他坚定的无视北院,决不会主动走近那里,哪怕不得已要路过也宁可远远绕行——估计是胆小到一定程度了,所以他才听不得半点恐怖的故事。
但事实偏又并非如此——十一黄金周放假前一天,联欢会结束后,四五个同学聚在一起开玩笑的商量着要去北院探险。当时卯叶也在其中,虽然觉得去那种地方感觉非常不好,可又不能出言阻止扫了大家的兴。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联欢会上就一直独自坐在墙角听耳机的霓见居然径直走了过来,严正警告他们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卯叶忍不住回了一句:不用担心,反正那扇门是打不开的。
没想到这句话竟把矛头引向了自己,霓见顿时来了精神,不怀好意地说:那你就去啊,最好被那里潜伏的怪物撕碎吃掉,等等等等……
这番话说得绘声绘色,真实细腻,简直只有恐怖故事高手才编得出来。直吓得大家回去无一例外做了被妖怪吃掉的噩梦,诡异的是连细节都非常相似。从此之后,霓见“怪人”的名声也不胫而走。
再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再没有人愿意跟他坐在一起,甚至有时候连他的课桌椅都会被推到教室的角落。
对此霓见表面上根本不以为意,可是从那时开始,他就总跟卯叶过不去,变着方法找机会吓唬她,总能成功地骇得她噩梦连连。看来是把卯叶当成怂恿同学们疏远自己的罪魁祸首了。
也恰是因为如此,他与梨以她们还有卯叶的三条平行线变了走向,开始彼此交织……
三个月前某一天,只因为齐缣看到霓见缠着卯叶,无意中讲一句:他倒眼光独特,不像别的男孩成天围在梨以身边打转。这可一下子挑起了梨以的火头。
梨以哪里肯服这个低,她立刻反唇相讥,说齐缣怎么知道霓见没向自己献殷勤呢,还不是她整天就盯着人家转来转去,到头来还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这段话顿时引得沉静稳重的齐缣勃然大怒,连连怒斥梨以信口胡说。
平日里,齐缣对梨以的嚣张做派向来采取包容态度,而自我中心的梨以也颇在意齐缣的感受,两人一直相安无事。可偏偏在这个问题上这对好朋友是彻底杠上了,最后梨以竟然提议说既然齐缣一口咬定别人胡说,看来对自己和霓见的关系是相当自信的,那就约霓见到他最排斥的北院门口见面——如果齐缣当真能让霓见去他平日刻意无视的地方,那梨以她便心服口服。
齐缣不仅一口应承下来,后来还半真半假地找了见证人:一个是坐在她们后排的蓠蓠,后来又拖上了从来拉不下脸拒绝别人的禾泉。夸张点说,也就是弄得彼此都势成骑虎,不分出个胜负来不会善罢甘休。
赌注虽然只是街角新开的蛋糕店一顿下午茶点心而已,可对于少女们而言,赌的分明就是那口气。
意料之外,或许也是意料之中,清寒的黄昏时分,各怀心事的少女们壮起胆子来到北院门口,焦急地徘徊等待着,可是一直等到暮色四合,大家失去了耐心纷纷散去,也没有看到霓见的影子……
齐缣拼命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掩饰不住泫然欲泣的沮丧表情。
梨以看出她赌输了心情不佳,身为赢家的她反倒很大度地做东请客。说说笑笑炫耀着、恼恨着、沮丧着、闲谈着享受蛋糕红茶的少女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等到第二天,一早来到学校的齐缣,神差鬼使地直接走到了北院,竟看见霓见赫然昏倒在那黄泉屋的门槛上,而锁门的草绳不知去了何处,门扇幽幽地洞开着……
“齐缣这个学霸,一向是第一个到校的,那天恰巧轮到咱们班生活委员值日执勤,所以禾泉也来得特别早……”梨以发出疲惫的叹息声。
那个清晨禾泉巡查卫生的时候,正好走到了北院附近,看到齐缣吃力地拖着失去意识的霓见,老好人性格的她根本不可能不伸出援手,这样一来就更加身不由己地被深深卷进这件事情里……
梨以深吸一口气:“还好她们两个最早发现霓见,立刻联络了我和蓠蓠,及时对好口风、安排一切才没留下什么把柄,所以到最后大家是在教学楼旁边看到霓见的……”
“这么说……那天霓见还是来赴约了。”卯叶只觉得没必要那么大费周章,“可是你们干吗要把他搬去教学楼边,遮遮掩掩的?又不是你们害他不省人事的!”
“可是如果老师和家长知道是我们几个把霓见约过去的,结果怎样你不会不知道吧?”梨以发出无可奈何的嗤笑声,“齐缣当时都急疯了,连我都怕传出去惹麻烦,更何况像她这样的优等生!”
“说清楚就行了嘛……”
“说得清楚吗?在你把看到的一切绘形绘影地到处传播之后,我们还说得清楚吗!”梨以的声音陡然间尖厉起来,“我们千算万算,偏偏没有算到卯叶你!明明只有我们几个人才会知道的事,可卯叶你偏偏也知道。其实那天你看到我们所做的一切了吧?偷看很爽是不是?捉弄我们很有趣是不是?你玩得很开心是不是?我们就是为了不让你说出更多真相才接近你、监视你的,这些你也不会不知道吧——好家伙,你还真沉得住气,居然装出一副和我们很要好的样子。卯叶,你真行啊你!”
“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卯叶简直百口莫辩。
“没错你‘不知道’,所以才胡编霓见陷入沉睡是因为破坏禁忌,是北院的诅咒,而且还一天一天花样层出不穷!你为什么给个痛快,不直接说就那是我们几个干的?”梨以一口气说到这里,终于抬手按住额头阻止失控的情绪,半晌后,零乱的亚麻色长发内传来她压抑的语声,“三个月了,已经到极限了……卯叶你听着,我们不是你的玩具!”
“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卯叶实在不知道要怎样纠正对方错误的结论,“你刚刚说的什么‘真相’,我根本一无所知,更别说乱传谣言告诉别人了!”
“可是你告诉青骊了……”梨以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冰冷的怀疑和嘲讽,“她什么都知道!那天我们让禾泉打电话叫你到北院,就是为了摊牌说清楚,可是半路却杀出了那个青骊,她居然对我们说——不要再做相同的傻事!”
“那时我都不认识青骊,怎么可能告诉她什么!再说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把她的照片还有课本扔到这里啊……”
“谁会做这种幼稚的事情!那照片是我到这里的时候,从地上捡起来的。”梨以露骨的冷笑了一声。
“不是你扔的?那你到这里来什么啊?”卯叶想不通,自己若是梨以的话,恐怕一辈子都不想再到这鬼地方来,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这里跑。
“我真想抽死你!”没想到这疑问竟引来了梨以突然爆发的愤怒,她上前一把揪住卯叶的衣领,“我来这儿干什么?明明齐缣告诉我说,你约我到这里来见面的!”
“你这人讲不讲理啊,我什么时候约过你了!刚刚是齐缣告诉我你在这里,我才……”卯叶慌忙挣扎。
然而就在这一刻,梨以的手突然松开了,此刻她的神色忽然有些怪异:“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现在不就是午休时间吗?”卯叶不明白这没头没脑的疑问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转瞬之间,血色从梨以娇美的脸颊上褪去,她有些张惶的四下看去:“午休……那为什么天色是这个样子的呢?”
卯叶反射性的抬起头,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沉重浓稠的昏暗……
天怎么阴沉下来了?难道又要下雨了吗?
不,并没有阴雨的迹象,因为一方斜斜的阳光正越过屋脊投射过来。那种微暖的,虚弱的艳橘色光芒,应当属于温软无力的……夕阳!
难道现在已经是黄昏了?
明明是午休时间,明明只说了几句话,为什么一下子就日色西斜?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次发生了——时间到哪里去了,究竟是谁……偷走了这里的时间!
黑暗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蔓延着,迅捷而贪婪地蚕食着地面上那抹淡薄的斜光,浓稠感不断加深,不断蔓延,渐渐侵蚀到卯叶和梨以脚边……
眨眼之间,周围已不再是阴沉昏暗,而是深夜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两位少女彻底慌了神,惊惶地四处寻找出路,可是没走上几步,就会不时撞到隐藏在黑暗中的坚固屏障——北院跟前明明应该是列柱支撑起的长廊,哪里来这么多硬邦邦的墙壁啊?
更令卯叶奇怪的是四周暗到让人举步维艰,可身边梨以的样子看起来却如此清晰;就好像……好像海洋世界水族馆里,隔着玻璃看到斑斓的深水鱼群那样……
“该死!”梨以发出恼怒的斥骂声,但语调却因恐惧而不自然地颤抖着,“这破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卯叶你有手电筒吗,有蜡烛火柴也行!”
就在对方话音出口的那一瞬,卯叶只觉得耳廓中倏地掠过“嗡”的一声尖厉嚣鸣,若有若无的息吹随即荡漾而过,像从远方掠至耳际的一股剑气、一脉罡风……
有什么东西过去了!虽然什么也不曾看见,但某种异乎寻常的敏锐预警超越了五感,卯叶感觉到好像触动了某个开关,看不见的未知之中,某种巨大而危险的存在突然被惊醒,随时都会刺破黑暗那脆弱的表皮……
紧接着出现的一切证实了卯叶的预感:四周的幽黯像万丈深潭止水,却被一丝风絮搅动——那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孩童欢笑,它就像远方的一缕焰火,霎时就澌灭了……
可是事态的发展就如转瞬即至的雪崩,呼应着这声轻笑,无数的声音的焰火在寂静之中绽开:黑暗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嬉戏声,一大群孩童用稚嫩的嗓音呼朋引伴,提醒着:
“要数到一百……”
“……数到一百才能动啊……”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马上就是第九十八了……”
“不对,现在有两个——是九十八和九十九!”
“不对不对,听说那是最重要的‘第一百个’……”
伴着这声响,苍白的孩童幻影三三两两在卯叶身边亮起,像穿行在夏夜河滨莲花蒲叶间的萤火虫。他们轻盈飘忽地在黑暗中奔跑跳跃,欢快地彼此追逐着越过两位少女身边。
忽然,一个孩童猛地迎头撞向卯叶,她反射性的去扶,触手之处一片空虚,却只见衣袂的苍白残影闪过身前,刹那间便消失无迹——那孩童竟直接穿越过卯叶的身体,随即再度没入她背后的黑暗之中……
卯叶的动作控制不住地僵住了,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这个过程周而复始,跟不久前图书馆走道上曾经发生过的景象如出一辙!
梨以却只顾焦急地上下翻着口袋,找出手机,可是那小小的屏幕却怎么也按不亮,突然间反应过来:“对了,我有打火机……”
这一刹那,熟悉的尖啸声再度掠过卯叶耳中,那群明明灭灭,跳跃不定的孩童们突然间全部凝固,在渐渐混浊沉重起来的空气中,缓缓地……缓缓地朝梨以转过平坦而模糊的青白脸庞。
卯叶不由自主地随着他们将视线转向梨以,然而她却依旧浑然不觉,只是烦躁地揉乱了额发:“看什么看,你敢告密说我违反校规带着打火机,就给我等着吧!”
伴着与前次如出一辙的嚣叫声,孩童们倏地在黑暗中漂移滑动起来,他们从四面八方朝梨以身边纷纷聚拢,就像羽虫飞集向烛火的微光。
原来如此!
卯叶一下子明白了——都是因为梨以提到了那个字:“火柴”、“打火机”。每次都是这样,就因为她一再说出这个讨厌的字眼,才让沉睡在黑暗中的某种存在蠢动起来。而那个字就是——
“火”!
这一瞬间,往事的碎片在她心中连成一线、全面复苏:学校严禁烟火,但却写着“禁止一切燃烧物”的奇怪标语牌;不仅连食堂都没有,而且化学试验课也从来不点酒精灯什么的;恐怕这一切不仅仅是保护古建筑这么简单。
更重要的是,那个几乎已经被她抛在脑后的神秘“转学生”少年,曾经指责过卯叶妄言,说所谓的鳞纹宫中,有一个字是绝对的禁忌,而当时她正提议不走长廊而走“火”巷;之后奇怪的人影突然出现,则是卯叶着急发慌的时候,脱口而出说自己心里很“火”大!
那个禁忌的字眼正是“火”,这里一定存在着什么对“火”特别憎恶或特别忌惮的东西,这个字正是触发一切异变的关键!
可是梨以却浑然不觉,好像看不到苍白的孩童正在纷纷朝自己身上攀爬,终于她从衬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而就在这一刹那,孩童们一下子蹿上,重重累累地挂满了她握住打火机的手臂,就像鼠群缀满小树柔嫩枝干。
卯叶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猛地冲了上来,一把从孩童堆里拽出梨以,这剧烈的动作碰得打火机脱手飞出,黑暗中传出一串麻木的敲击声,不知掉到了何处。
“你这混蛋发什么疯!”梨以怒不可遏的大喊着。
凝视着对方,卯叶无法压抑声音的颤抖:“梨以……难道你……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吗?”
“看见什么?我只看见你这个混账的东西!”梨以说着,用力甩开卯叶的手朝前走去,径直迎面穿过一个孩童的身体。
梨以的确看不见!此刻卯叶终于意识到,梨以虽然就在身边,可是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看得见那些奇怪小孩的……只有自己!
应该如何直面这一切——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别人看不见自己却看得一清二楚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然而卯叶根本来不及细想,就在这一刻,黑暗中陡然传来某种低沉而刺耳的吱哑声。那是木器摩擦的钝响,就在她们身侧数步开外。
与此同时,莫可名状的腥味隐隐在空气里隐隐蔓延开来。
那是栖居在浅水中的爬虫类特有的气息,混着污泥浊水的味道,每当炎热的雨前便会百倍的浓郁起来,乍一闻就如同渐渐冷却的鲜血……
一瞬间,卯叶有种看见潮湿紫阳花般的蛇鳞在缓缓游动的错觉,她的脑中霎时警铃大作——刚刚那是门枢纽动的声音!
这片黑暗里会有门吗?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
“你听!北院的门要开了!”卯叶脱口高喊道。
“烦死了!再胡说八道就宰了你!”梨以尖叫起来。
可门枢却加倍执拗地作响,仿佛在夸示自己的存在。突然间,梨以捂住耳朵,猛地蹲下来紧紧抱住脑袋,看似强势的她终于彻底崩溃:“骗人!真的……真的有开门的声音!”
梨以果然也听见了!
这一刻,卯叶反倒略略镇定下来——北院大门的响声大约是从左手边传来,那么一直往相反的方向走,就能摸索到离开的通道吧!
卯叶疾走两步,径直穿过再度聚集过来的孩童幻影,用力拽起失控的同伴:“别这样,起来跟我走!”
然而这努力完全得不到同伴的配合,此刻卯叶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梨以,不顾一切地朝与声音相反的方向挣扎而去。
也不知在幽黯中跋涉了多久多远,体力在渐渐消耗,可周围仍旧是一片坚如磐石的漆黑。卯叶只觉得空气变成了浓稠的粘胶,每一次跨步都成了艰苦的跋涉,出口全无踪影,希望遥不可及,可梨以这个包袱却越来越沉重……
突然间,卯叶一头撞上某个坚固而冰冷的东西,猛地一个趔趄,额角和肩膀顿时痛得像火烧一样。
可她哪里顾得上这些——一条一条,一格一格……撞上自己的不就是隔开北院门厅和长廊的铁栅栏吗?
明明拖着梨以走了那么久,怎么还在门厅附近啊?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卯叶面前摆着一个不容毫厘错谬的选择——应该朝栅栏的哪边走?
哪一边是通往校园的长廊,而哪一边则朝向北院大门?是应该打开栅栏走过去,还是应该原地转身?
卯叶一时进退两难。在这一片黑暗中,哪怕走错小小的一步,等待自己和梨以的就只有不归的深渊……
“不得不说……你果然好眼力呢……”
昨夜青骊的话语忽然浮现在卯叶混乱的脑海——那时候,她也许并不是在嘲笑,而是真的在夸奖自己有好眼力吧?
果真像青骊说的那样,那么自己应该可以的,可以让目光穿越黑暗的迷障,看清彷徨的歧路。
只要让心灵沉静下来。
卯叶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恢复镇静——此刻绝对不能慌乱。没有人能帮忙,一切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
微弱玛瑙色光芒透过眼睑映在瞳孔上,生怕这是个幻觉,卯叶猛地睁开眼睛,及时捕捉到了这一缕稍纵即逝的薄光。
这光线虽然清淡,但却浸透了早春午后特有的澄澈薄寒——那是天空之下的光明!
看见了,渐渐看清了……
栅栏的另一侧,是一排排整齐的朱漆列柱——长廊在对面,这么说来北院大门便在自己同侧的身后。
必须打开栅栏门出去!
卯叶一把揪紧失神的梨以,抓住铁栅栏的门框正要拉开,整个人忽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得蓦地前倾,指尖顿时被一阵剧痛贯穿了……
——有人从外面猛力地拉上铁栅门,狠狠压住了她的手指!
泪水因疼痛而涌出,使得眼中的光线如浮油般动荡。扭曲的视野里,卯叶看见栅栏那一侧,呈现出一张脸,一张苍白的、平坦的、毫无起伏的脸……
没有五官的脸!
卯叶控制不住地发出破碎的惊呼。就在这时,对面那个“人”以残酷的决绝,再度猛地攫紧铁栅,用尽全力将它关死。
只觉得指骨都快被压断,卯叶惨叫着拼命抽回手,皮肤顿时被揭去一层,血从伤口殷殷渗了出来。
而铁栅栏门却“哐”的一声,紧紧合拢。转瞬间黑暗迅速逆侵,如饕餮般地吞噬着那来之不易的薄弱微明……
阴影再度滑过铁栏外那张水泡是的“面孔”。这一刻,卯叶听见身后飘来梨以惊讶而艰涩的质问:“为什么……是你……”
梨以,竟认识这个没有五官的“人”?
她知道这个“人”是谁?
刚刚被甩在身后的黑暗,再度如影随形的涌了上来,渐渐漫过两位少女的腿脚,淹没她们直至灭顶。
生怕失去目标,卯叶连忙一手抓紧梨以,一手循着刚才的方向努力摸索,却再也感觉不到铁栅栏的存在。
忽然间,梨以似乎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猛地跌坐下来,卯叶猝不及防被她拖着弯下身体。
“找到了,我的打火机!”就在这一刻,梨以发出短促的欢呼,一把从脚边捞起一个小小的金属方块。
彻骨的寒意随着冷汗滑过卯叶脊背——不可以!不可以说“火”这个字,更不可以……
“不要!”她慌忙惊呼着伸出手要去阻止同伴接下来的动作,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几乎是反射性的,梨以按下了火花开关……
伴随着清脆的咔嗒轻响,黑暗中闪过零星而虚弱的光点,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打火机猛地爆燃起一团不可思议的炽焰!
梨以惨叫着,一下子把打火机丢了出去……
熊熊火光转瞬熄灭,可影像却并未就此消失——不自然的光明撞上了幽黯的屏障,竟触发了某种低沉古怪的声响。
这音节就来自卯叶她们身后,乍听来像是依照固定的节奏敲击的鼓点,可是仔细听来,却是整齐的计数声:“二十三……三十七……六十六……八十……八十七……九十、九十一……”
孩童们的幻影如黄昏灯火一般,陆续在卯叶身后的黑暗中亮起,忽隐忽现。他们三三两两的散布开来,隐身于黑暗中,又从看不见的障碍物后探出头来,齐齐对着一个方向拖长声音唱着:“还没有好哦……”
呼应着童声,低沉的数数声听起来更加鲜明清晰:“三个月前,就数到九十五了……”
“现在九十六和九十七也有了。”
“马上就是九十八和九十九,快要数到一百了!”
卯叶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曾经酝酿萌生的“东西”正在变为现实——就在那封印之门背后,黑暗中的沉睡之物,已经苏醒了……
那是绝对不可接近的泥沼、绝对不可逾越的藩篱、绝对不可触碰的禁忌!
不能后退,不能转头,一直向前走,走到铁栅栏再度出现为止。
本能告诉卯叶应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只要无视就行了,看不见就表示不存在,得不到承认的东西,是永远无法渗入现实生活的。
可一旦看见了、一旦听见了、一旦了解了“那是什么”,那自己就回不去了,永远也无法再回到过去的生活,无法再变回过去的自己……
“九十八、九十九……”机械的计数声依旧以一种不自然的单调节奏敲击着卯叶的耳膜,如同金鼓的回响。
突然间,从这片噪音的绵延荒野中,倏忽盛开出一朵美丽的蓓蕾——那是少年男子特有的嗓音,如蜜的洪钟,芳醇而浑厚,却诉说着再普通不过的话语:“藏好了吗?我出来了哟!”
“不行不行,还没数到一百呢!”
“不可以赖皮,数到一百才能动!”黑暗中遥遥传来虚幻孩童们欢快的抗议声。
“已经可以了哦,反正九十八和九十九都在,第一百个也已经找到了呀!”那美声报以同样欢快的回答。
一缕散发着腥气的白烟荡漾的,从背后逶迤飘摇着掠过卯叶眼前,令她的呼吸在一瞬间滞住。
——太迟了,“捉迷藏”的游戏开始了……
黑暗中潜藏的“东西”已经出来了。那个最危险的存在已经脱离禁锢,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快点不行!卯叶拼命拽起梨以,可对方已经吓得全身瘫软,不但完全没法配合,反倒绊得两个人纠缠着滚翻在地。
跌倒时手肘和膝盖被狠狠磕了个正着,卯叶俯伏在地,闭紧眼睛疼得倒抽几口凉气,到底忍耐住没叫出声来。
可就在她睁开眼睑准备起身的那一刻,一双穿着旧式布鞋的脚带着淡淡的烟气,悬空飘挂着,出现在她低垂的视野里……
不可以看,不可以和这样的东西对上目光——就当它根本不存在,只是假象,只是幻觉!
明明这样想着,卯叶的视线却还是忍不住顺着那脚踝向上而去。越过低垂的衣摆,交衽的前襟,卯叶清楚地看见,那已不再是苍白模糊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一位身着灰梅色长袍的老年女子正低垂着眼睑,用木然的瞳孔俯瞰着自己!
又是她,前天学校走廊上那位先于众人而去的,那位姿态轻盈的美人!
可为什么她会从那样不自然的角度俯视着自己呢?
卯叶一时有些迷惑,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之所以那美人空洞的视线能从高处斜斜投下,是因为她颈项不自然的低垂着,就像被看不见的绳索悬挂住一样……
记得在图书馆,自己也曾经看到过相似的幻象——梨以被看不见的绳索吊挂起来,面孔竟瞬间变成了这位年华不再的美人……
就像被针猛刺了一下似的,卯叶蓦地转过头撤回视线。然而身边的梨以却浑然不觉,只是虚弱地挣扎着,似乎想站起身来。卯叶连反手捂住她的嘴角,附耳低声哀求:“拜托了,梨以!只要一下下就好了,拜托你现在千万不要出声!”
“藏好了吗,我出来了哟……”那甘醇如蜜但却沉重如铁的语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撞落在卯叶耳鼓,也击打在她心头。
伴着话音,散发腥气的白烟如同披散的长发一样徐徐流淌,铺满二人身边的地面,覆盖在她们身上,随即像获得生命一样蠢蠢然扭动起来,如同一条条在黑暗中蜿蜒游动的长蛇……
前方是飘摇的吊影,身边是蠕蠕的烟蛇,面对着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况,卯叶只有咬紧牙关,任虚无的蛇群在面颊脖颈上扭动攀爬,用尽一切力气按住不断挣扎的梨以。
已经来不及逃走了,所以只有忍耐,忍耐到这可怕的东西走过,忍耐到一切都结束……
可是眼前所见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只见蛇群纠结在一起,像贪婪的指爪向前探寻,一下子点中卯叶她们前方半空中的美人。白烟之蛇如同敏锐的触手,在触碰到猎物的那一瞬间,猛地盘旋上来将她从头到脚紧紧缠住,随即腾空举起。
突如其来的沉闷鼓点令卯叶一阵心悸,隔了数秒她才反映出那竟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更令她惊愕的是,那被蛇形白烟触手捆绑举在半空的,不再是那位老美人,分明换作那群游戏孩童中的一个。
这面目模糊的孩童露出一个麻木的微笑,被笑容牵动的唇齿间,露出深不见底的漆黑角隅。从那片微小的幽暗中,不可思议的语句散逸了出来:“不可以偷跑,‘兽’要数到一百才能来抓我们!”
伴着话音,他骤然崩散成一片飞烟雪沫,一个褪了色的锦手毬随即跌落下来,直滚到少女们的脚边……
难道……这个是不久前还拉着卯叶,嚷着“把手毬还给我”的孩子?
眼前的景象令卯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脱口惊呼道:“不要!”
此时此刻,曼舞的苍白烟云瞬间冻结,随即变幻成熊熊燃烧的冰冷烈焰——一面以火炎特有的侵略性姿态嚣张乱舞,一面顺着某种角度顺畅地流淌分离,像画师笔下训练有素的线条,娴熟而温驯的描绘着某种规则的形象……
卯叶惊恐的发现,那冰冷的火焰勾勒出的,是一张若隐若现的巨大头颅!
这由火流弥漫融合而成的头面,不同于以往见过的任何生物——白焰形成的须发虬结盘曲,烘托出面孔有棱有角的轮廓,狮鼻占据脸的中央,显现出令人胆寒的暴烈威严。紧闭的双目下,是一张合拢的巨口,参差锋锐的獠牙交错着突露出唇边……
变幻不定的炎光终于定格成了一张凶猛的幻兽面孔。
与此同时,卯叶耳边爆发出阵耳欲聋的尖叫:“啊啊!这是什么啊!”
——那是梨以的惨叫……
梨以也看见了,之前一直什么也看不到的梨以,现在也看见了!
卯叶也终于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开口说了“不要”,有所反应就等于承认“看见”了眼前幻影。
这和自己让梨以“听”北院门打开的声响,本来什么都听不见的她突然也听到了吱嘎声是一个道理:因为存在被承认,所以无形的一切才得以在这个世界现形!
造成这一切的,是自己。
只是一时失控,自己竟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在梨以持续不断的尖叫声里,卯叶眼睁睁的看着白炎兽面曳动狂舞的火舌,缓缓转了过来,紧闭的眼睑蓦地睁开,霎时显现出一双如炬如电的铜铃般的双目,朝她们投来深邃而残暴的凶光……
已经逃不掉了。
——卯叶和梨以看见了这怪物而这怪物也看见了她们两个,一切都为时太晚,彼此间的联系已就此确立,不可逆转!
“还记得我吗?”寒气直吹到卯叶面孔上,只见白炎兽面气定神闲地朝她发问。原来刚刚少年的语音就是它发出的,难怪那美声带着重金属般的轰鸣效果。
这完全超乎常识的存在问出了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卯叶只能惊惶而迷惑地频频摇头。
“真无情啊,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帮了我个大忙。”细小的冰晶不断随着白烟兽面的语声飘散开来。
听见这话,梨以尖声高喊起来:“好你个卯叶!连这种东西居然你也认识?你跟它……”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迎头砸下,骇得梨以面如土色,连尖叫都发不出来。白炎兽面轻蔑地朝她吹出一口烟气,再度悠然地转向卯叶:“不记得也没关系,可以慢慢想,反正我把你留到最后——绕了这么大个圈安排一切,是因为我最终想得到的,就是你啊!”
——不管是因为帮了它什么莫名其妙的忙,还是因为它最终想得到自己,这怪物都“好心”把自己留到最后?那它现在是想……
令人窒息的预感霎时攫住了卯叶,她忍不住脱口呼喊着:“等一下!”
可偏偏就如她害怕的那样,白炎兽面猛地将目光射向梨以,烟气般的须发间不容发地抛掷出过去,霎时笼罩住她的身体,随即像套索般陡然抽紧,眨眼之间,梨以便被捆缚包围在虚幻的苍白火焰中!
就像坠入蛛网的飞蝶,被重重须发紧紧纠缠住的梨以惨叫着,拼命挣扎扭动,却不知道自己早已彻底丧失了所有反抗的可能。
卯叶大喊着,想扑过去将同伴救出这致命的束缚,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那群幻影的孩童不知何时已聚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抱紧她的腿脚,层层堆叠,次第爬上腹胸颈项……
身不由己,视野也渐渐模糊,卯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张獠牙罗列的巨口缓慢而贪婪地张开,等待着吞噬送到嘴边的猎物。
而梨以白炎缭绕的身影则像一尾小鱼,在网罟的牵引下游弋过深水般的黑暗,一边凄厉地呼喊着“救救我”,一边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滑向虚茫的苍白云烟背后深藏的,漆黑的深渊……
从乱舞的长发到精致的五官,从纤长的颈项到玲珑的肩膀……
那傲慢的美少女一点一点渐渐没入獠牙之间,自始至终,越来越微弱的惨叫、以及越来越妖异的腥气,都一直环绕在卯叶周遭,直到那张巨口轰然闭合……
“真是美味啊……这第九十八个。九十九也近在咫尺,接着就是你这‘第一百个’了,然后,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白炎兽面舔舐着嘴角发出餍足的叹息,悠然将视线转向了卯叶。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直到一百;在捉迷藏的游戏里,数到一百“兽”才能行动。
这串魔咒般的数字从禾泉失踪开始就紧跟着卯叶,挥之不去,原来它们恰恰暗示着这个怪物复苏的进程——数到一百它就会醒来,等到凑齐一百个,它就可以自由行动,为所欲为!
如果禾泉是九十六,蓠蓠是九十七,梨以是第九十八个,而自己是最后那个,那么这“第九十九个”究竟是谁?
恐惧如冰封的剑刃切割着卯叶的神经,不仅仅是为了此刻的遭遇和处境,也为了那尚不明朗的第九十九个人——既然说这最后的关键存在就在附近,那难道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