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到了大年初六。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初六,便是意味着“年”已过完,该做工的又要继续做工,该开张的也早早的放了一挂鞭炮后开门大吉,跑街的、卖艺的又重新现身,潢南城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繁华。
可对于一些人家来说,初六,意味着另一种了结。
一阵清脆的鞭炮过后,新民府府衙大门终于缓缓打开,知府管凤和已提前正襟危坐于公堂之上,只等着鲁、郎诸家人到场了。
升堂醒木一响,在肃穆的“威武”声中,却是被告先被带入公堂。郎五爷首先被两个公差押上,只见其一脸傻笑,逢人便吐口水,嘴里念念有词。之后,郎世通、郎筱筱及诸被告亦被带上堂来,最后是带着手镣、自己走上来的李树仁。郎五爷是旗人又兼监生,自然无须跪于公堂,管知府见其疯癫还给摆了个座。被告上齐,鲁老夫人才携家眷走上堂来。
这边围观百姓还在唏嘘鲁家面子大,站在人群之前的楚四爷却已呆若木鸡。只见鲁老夫人与其擦肩之时,忽的转头与其四目相对,只说了句“别来无恙”,楚四爷便如遭五雷般呆呆定住了。众人皆不知楚四爷为何这般反应,旁边佟三爷见状也是惊奇了一下,却未放在心上,只是一脸失望的等听着公堂上的判词,那是他最不愿眼见的结果。
此案传播甚广,又恰逢年节刚过,前来围观的闲人将府衙门前拥得水泄不通。在众人热切的注视下,只见管知府先陈述了一番众所周知的案情后,并未提讯鲁郎两家人,更未开口宣判,而是起身走上公堂中央,小心翼翼的从袖中取出了一道黄绢。佟三爷见此情景,只顾紧紧盯着鲁老夫人,表情极为失望连连摇头,后者亦是一脸无奈,眼神极为复杂。
“上谕!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谕旨!”
围观之人中任谁都未曾想到,鲁郎两家竟有如此能力,区区命案都能让慈禧老佛爷亲自下诏。管知府此语一出,公堂上下、公差百姓齐齐埋头跪倒,皆满心惊讶的听候下文,惟有郎五爷依旧稳坐于堂上,龇牙咧嘴的朝众人傻笑,嘴里含含糊糊的念叨着“不必多礼”……
“哀家久居内宫,心思皆在朝政,无暇顾及京外宗亲之事。然哀家听闻新民府鲁氏一族突遭惨祸,惊愕心痛之余,悲怒无以复加。鲁氏一族百年兴旺,数代立奇功于御前,虽世居关外,犹得皇家信任庇佑。此案哀家已全然查明……郎怀礼治家不贤致鲁卿惨死,念其祖上功勋,特判入监七年,没收现银五万两以充盛京军需,恕其子女无罪……”
“哀家深念鲁氏一门之功,伤其不幸,特授意翰林院封鲁氏雨萍二品诰命世袭罔替;亲擢升鲁氏雨城从三品之衔,受正三品俸禄;其弟鲁氏明灭授正五品官衔,另赐御前金牌,以表其面圣陈案之功……”
公堂上下鸦雀无声,人人屏紧气息,绣针落地都清晰可闻。管知府朗声念罢,恭敬的将诏书卷好收起,宣众人平身后归座,又道:
“此案得老佛爷亲自过问,本官必然按诏承办,以示国法威严。”
说着,伸手抽出一红头签掷到郎五爷面前,轻叹了一声道:
“谨遵老佛爷懿旨,将罪犯郎怀礼囚入府衙大牢!其他人等即刻释放!退堂!”
……
又是一阵“威武”过后,郎五爷被官差拖了出去,郎家众人眼见这般,无人敢上前阻拦。待管知府匆匆离堂,佟三爷一脸惆怅道:
“夏禾呀!又何苦这般呐!”
只见鲁老夫人一脸正色,语调不卑不亢:
“哼!公正王法罢了!”
佟三爷闻言脸色一怔,痛心疾首道:
“那你为何又……”
未等佟三爷话音落地,鲁老夫人突然仰天哈哈大笑,随即一脸怨恨道:
“我若不现身让你相认,又如何能让明灭逃过你们的眼线!三哥呀,枉你聪明一世啊!哈哈哈……”
佟三爷听罢脸色近乎绝望,仰面叹息,再开口时满是悲怆:
“夏禾,当年家里诚然亏待于你,可你也不能如此绝情呀!且不说当年你为何离家,单看你如今……”
“够了!”
鲁老夫人再次将佟三爷的话打断,嘴角轻颤,眼神却坚定异常。
“我现在怎么了!当年我离家之时,便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此生再不是佟家人!如今我既为鲁家当家人,郎家投毒害我儿性命,我为儿做主有何不对!你莫要再说了!我与佟家二十年前便恩断义绝了!”
佟三爷与鲁老夫人这一言一语针锋相对,听得在场众人皆目瞪口呆,极少有人知道,这鲁老夫人竟还有如此身世!如今真相突如其来,只见佟三爷连连叹气,阴云密布的脸上写满了沧桑,恍若失神的拂袖而去,出门之时一直念叨着: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见佟三爷失落而去,众人皆以为尘埃落定,正要一哄散去,却听楚四爷有些失声道:
“真的是你!你……我……唉呀!”
楚四爷情绪忽然变得十分激动,开口间竟语无伦次,身体颤颤巍巍直要跌倒,楚豪手疾眼快赶忙将其扶住,却见鲁老夫人先是一阵阴笑,随即眼泪竟夺眶而出,语调间无限怨恨:
“对!就是我!楚安和,你意外吗?想不到我还活着吧!”
且先不说旁人,楚豪见此情形已如身在云雾之中,按理说楚四爷和鲁老夫人眼下是初次碰面,怎会横生出如此话语?却见楚四爷死死盯着自己,其脸上忽生出一丝惶恐,连连拍腿道:
“孽缘呐!孽缘呐……”
见父亲如此反常,楚豪更是摸不着头脑,心中忽生出一个想法,莫非父亲也如郎五爷般疯了?可鲁老夫人却能与其疯癫而谈,难道这二人同时疯了?
楚豪正惶惑间,鲁老夫人一把揽住其肩膀,满脸泪水的端详其许久,竟也开口说出和楚四爷一样的话:
“真是孽缘呐!”
忽然,鲁老夫人一把推开楚豪,连连后退又一把搂住小凤,脸色比楚四爷更为惶恐:
“不!不!你们不能再见面了!闺女,他们楚家没一个好人,你往后再也不许见他啦!”
小凤被鲁老夫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又见母亲直指着楚豪,眼里尽是慑人心神的恐惧,颤抖道:
“我不认识你!我……我们鲁家都不认识你!”
“诸位莫要揣测了!鲁老爷生前与楚某有些过节,不想时隔十几年了,鲁老夫人依旧对楚某怀恨在心,说来惭愧,惭愧呀!”
既然当事之人已把话挑明,众人自然也止住了议论渐渐散去,佟三爷和楚四爷对视一眼后,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次日,依旧艳阳高照,一夜过后,仿佛一切皆恢复了正常。
楚四爷与佟三爷、李树仁相约,带着楚豪一起到了府衙大牢探望郎五爷。
大牢里,郎五爷依旧疯疯癫癫双眼无神,坐在佟三爷和楚四爷对面朝二人傻笑,随即含住一口茶水,在嘴里咕嘟几下后猛的一口喷出。佟三爷赶忙伸袖一挡,却仍有半口茶水溅到了其脸上,楚四爷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却见郎五爷依旧手舞足蹈的念叨着:
“大师兄!待俺老沙淹死这妖精……”
佟三爷擦了擦脸,将牢头唤了过来,随手掏出些银两交到来者手上。
“我这亲家疯疯癫癫的,日后定少不了麻烦你。这些银子你且拿去买些酒喝!切不可亏了我这疯亲家!”
牢头千恩万谢的接过银子,说了一大篇恭维之言,佟三爷听得厌烦,便挥手打发其下去了。牢头刚出门去,便又是一声恭维:
“诶呦!小的见过宋四爷,给您请安啦!”
佟三爷几人闻言皆皱紧了眉头,转身间却发现宋四爷非独自前来,身后跟着一家老小不说,旁边还站着不少郎家人!
“你们这是……”
宋四爷早已料到佟三爷会有此一问,闻言后不慌不忙的将同来的郎夫人请上了座,随即深深的向其鞠了一躬。佟三爷见状,十分惊讶:
“兄弟,你这是怎么一出?”
却听宋四爷一声重叹,摇着头道:
“三哥呀,你莫要讶异。我宋志邦今儿个来,就是为了给老五陪个不是!正好你也在这,不妨给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我宋家定会与郎家仁义相处,再不提什么仇啦!”
佟三爷闻言眼中一亮,倒吸了口气打量了宋四爷一番,又转过头看了郎夫人一眼,悠悠问道:
“弟妹,你是怎么个想法?”
“唉!三哥,我一妇道人家,本就不懂什么朝堂之恨,只知道我们郎家与宋家这么多年针锋相对,谁也没落下个好儿啊!如今怀礼坐了牢,还疯疯癫癫的,这往后……”
郎夫人边说边看着一旁手舞足蹈的郎五爷,不觉悲从中来,眼中已有涓涓水声。